江口河的水势比李元恺预估的还要汹涌可怕,整座秋浦县城仿佛汪洋中孤零零的一座岛礁,北城门两侧的城墙被冲毁大半,城外的万亩农田,都被河水浸泡冲刷了一遍。
瞧这态势,根本用不着淹城三日,第二日午后,李元恺便命人通知沈光,可以组织人手重筑河堤,同时将阮灵和蒯通两路人马撤回来。
周二平初次领命执行任务,完成的不错,李元恺毫不吝啬地夸奖他两句,让他暂时率领一队兵士充作亲卫。
城里的那帮牛鬼蛇神,求生欲比李元恺预料的还要强烈。
还没坚持到天亮,张延骞和周顺徐公佐等人便率人慌忙从东门逃出,被驻守在城外高地的来整拿了个正着。
下午的时候,有消息来报,林士弘率领五百白莲僧兵逃出西门,正在拼命和来整的兵马厮杀。
李元恺骑在马背上,马蹄没入水中近一尺深,漠然地望着不远处,正在来整率军围攻下,犹作困兽之斗的林士弘。
李元恺看了会,不觉暗暗点头,林士弘武艺不错,更兼勇猛不畏死,倒也称得上是一员虎将。
只是面对来整这种家学渊源的武将子弟,他的野路子就不太好使了,更何况他的手下只顾惊慌失措逃命,人数又不占优,被擒只是时间问题。
周二平押着张延骞三人跪倒在泥水中,许敬宗翻身跳下马,不顾溅得满身泥渍,一大脚踹在张延骞脸上,扑上去左右开弓狠狠暴揍了他一顿。
“你这只老乌龟之前不是挺嚣张的吗?以为我们治不了你?打死你个斯文败类的老狗!”
许敬宗一顿乱拳又将周顺和徐公佐打翻在地,自己也是滚得满身泥浆,气喘吁吁的脸上痛快无比地大笑几声。
周顺和徐公佐痛哭流涕地求饶,头磕进泥水里,张延骞倒还硬挺着脖子,吐出一嘴泥怒视李元恺:“李元恺!老夫万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如此心狠手辣!你淹死城中数千条人命,罪孽缠身必定不得好死!”
许敬宗气得又跳上去几记老拳打得张延骞鼻青脸肿,自己也手疼的直咧嘴。
李元恺瞥了眼他淡淡地道:“我得不得好死现在无人得知,但你却一定没命活下去!”
张延骞眼角靑肿迸裂,疼得老脸抽搐,怒喝道:“老夫乃吴县张氏家主,朝廷命官,你不能杀我!”
李元恺冷笑道:“张延骞,你忘了,你这九年县令昨日就当到头了。至于张氏家主的身份嘛,也很快就不是了。还有江南阁四大长老之一呢?你怎么不提?呵呵~”
“来人,送张老太爷一程!”
李元恺漠然地一挥手,张延骞立时瞪大眼,满脸死灰。
许敬宗也吓了一跳,张延骞毕竟有些身份,能痛打他一顿,但真要取他性命,是不是还得向天子禀告一声啊?
“侯爷,真杀?”许敬宗凑过来小声问道。
李元恺冷哼一声,“斩!”
阮灵和蒯通相视一眼,皆是犹豫着不敢应声,这可是吴县张氏的家主啊,若是放在以前,他们连拜见的资格都没有。
周二平从李元恺身后站出来,鼓足勇气道:“我来!”
李元恺有些意外地朝他看去,周二平忙挺起胸脯大声道:“属下愿执行李副使军令!”
李元恺笑了笑,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动手了。
两名兵士扑上来按住哇哇乱叫的张延骞,周二平拔出刀,站到他身后,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猛地挥刀斩下!
腥热血浆溅得周顺和徐公佐满脸都是,周顺当即惨叫一声晕死过去,徐公佐脸色惨白如纸,睁大眼望着张延骞的无头尸身,就这么倒在自己面前。
周二平第一次斩人头颅,双手紧握那滴血的刀不停发抖,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咽了咽唾沫,从泥水里提起张延骞的头颅,拱手复命:“白莲匪首张延骞已被正法,请李副使查验首级!”
李元恺满意地点点头,又朝他招招手,俯身附耳一阵低声嘱咐,周二平听清了以后,将首级交给阮灵,自己则亲自去执行李元恺的另外一个命令。
阮灵提着张延骞的脑袋,脸色无比复杂,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能把吴县张氏家主的头颅提在手上。
阮灵和蒯通相视一眼,望向李元恺的眼睛里充满了敬畏。
周顺被许敬宗狠狠几巴掌打醒,和徐公佐哭爹喊娘的叫着饶命,李元恺挥手淡笑道:“你们一个是陆氏的女婿,一个是顾家的学生,又在秋浦为了两家的利益忙前忙后,一定知道许多两家和白莲圣佛之间的故事。供状会写吧?好好写,能不能活命,就看你们的文采如何了!”
周顺和徐公佐闻言浑身瘫软无力地跌到在地,被几名兵士拖下去羁押。
很快,来整那边的战斗也结束了,拼光了这五百人,白莲僧兵所剩无几。
来整亲自将林士弘押到李元恺跟前,微微喘着气道:“这小子还挺能打,若是放在军中,倒是个人才,可惜了。”
林士弘扭头硬着脖子不肯下跪,两名兵士狠狠在他膝弯处踹了一脚,林士弘跪地之后又立马挣扎起身,直到四五名兵士一同扑上去才将他压住。
“来大哥辛苦了。”李元恺打量一眼林士弘,“咱们的弟兄伤亡如何?”
来整脸色微变骂道:“阵亡七十余人,伤了二百多,妈的,这群假和尚确实厉害,要是让他们三千人凑一块,的确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李元恺颔首道:“来大哥武艺高强,换作别人来,伤亡数一定比这多不少。”
来整摆摆手客气了两句,推了一把林士弘道:“这家伙的本事不错,应该是逆党中的小头目吧?怎么处置才好?”
林士弘嗤笑一声道:“多谢几位官爷高看林某一筹,只可惜,林某只是掌管流民营的小人物,半点实权也没有,更不知道什么内幕机密。如果你们想从我口中问出什么消息的话,劝你们莫要白费功夫。”
许敬宗阴阳怪气地嘲笑道:“林统领如今身为阶下囚,依然傲气不减,佩服佩服!只是不知,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们的刀更快?”
林士弘轻蔑地瞥了眼许敬宗,望向李元恺,沉声道:“我听说过你的名头,你要真是个人物的话,就痛快点一刀杀了我,别玩那些鬼蜮魍魉的小伎俩!”
许敬宗气得直磨牙,当初在流民营外,他就被林士弘鄙视过,现在人成了阶下囚,依然表示对他的蔑视。
许敬宗磨刀霍霍地怒声道:“侯爷!我要亲手斩了此人!”
李元恺盯着他看了会,当初在流民营就觉得这汉子是个人物,如今斧钺加身依然面不改色,的确令人敬佩。
“我想知道,你在秋浦代表的是哪家利益?”李元恺笑道。
林士弘仰头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李元恺轻笑了声,抚了抚掌:“果然是条好汉!只是我不明白,你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和周顺徐公佐等人搞在一块?白莲圣佛终究是见不得人的邪派组织,但凡有识之士,我想都不会投身其中吧?”
林士弘默然了一会,淡淡地道:“林某受人恩情深重,无以为报,只能拼死效命!至于是非对错,不是林某所能左右的。”
李元恺笑了笑,略一犹豫,挥手道:“先把他押下去,单独关押,任何人不许靠近,不许与他说话!”
许敬宗顿时急了,“侯爷,我看此人性格坚韧勇武不凡,本事比周顺徐公佐之流强多了,不可不除呀!”
李元恺笑道:“先不急,留下他,看看他背后的东家会不会现身。”
秋浦城外的河水到了第二日就消退的差不多了,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泥泞不堪的大地,无数的田亩阡陌被冲毁干净,山坡下的树林倒伏一片。
等到朝廷重新任命官员,重建秋浦县府后,所有的农田都要丈量清点,这一个县的民生,五六年之内恐怕都恢复不过来了。
不过这一场大水,倒是将秋浦的毒脓拔除的还算干净,城外那堆积成观的三千个人头,便是最好的证明。
又过了一日,等城里的水退的差不多了,李元恺才下令兵马开进城中。
流民加上原本城里幸存的百姓一共还有近四千人,李元恺划拨出两千人负责看守,又派许敬宗拿着黜陟副使的令文去宣城县,调拨一批粮食送到秋浦。
一具蝇蚊满布的浮尸从烂泥坑里显露出来,许敬宗骑着马跨过,把他熏得趴在马背上一阵干呕。
倒塌的房屋,随处可见的死尸,河水退后留下大量的泥沙淤塞在城里街道上,兵士开始满城搜寻活下来的人,同时清理内城。
“侯爷快看!”许敬宗低呼一声,李元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孙辛夷和刺儿在一座毁塌大半的民宅里救出了一名哇哇大哭着的孩童。
孙辛夷浑身沾满污泥,隔着老远,李元恺都能感受到她那发自内心的欢喜,她赶紧和刺儿将孩童抱到一块干燥的木板上检查身体。
李元恺叹息道:“你带人去帮帮她们,同时加紧搜救,特别是孩童,找到以后集中起来安排人照顾。记住,不管刺儿怎么打骂你,都给我受着!”
许敬宗幽怨地嘟囔道:“那男人婆会把我打死的!”
李元恺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只要没把你打死,不管受多少伤,都算你一份功劳,请功的时候,朝廷不会忘记你的!”
许敬宗哀怨之色愈浓,嘀咕道:“侯爷,这种话骗骗那些初入官场的寒门子弟还行,骗我却是不太可能......”
“少废话!赶紧滚蛋!”
城西边的粮库,费了好半天功夫,挖出来小山高的一堆泥沙,才从大粮窖里将那尊庞大的白莲佛像拉了出来。
数千名百姓被集中到粮库,他们茫然地举目四望,麻木的神情上瞧不出有多少害怕痛苦,他们站在一片废墟之上,这里原本是他们的家园,当大水冲城时,他们出于本能惊慌逃命,可当大水退去,他们回到城里,又恢复成了那副神情萎靡两眼空洞的模样。
即便周遭皆是如狼似虎的官兵,都无法让他们感受到恐惧。
可是当那尊白莲佛像被阮灵和蒯通带人推到跟前时,他们呆滞的面孔开始出现情绪波动,一个接一个地朝着白莲像跪倒,呼天抢地般地嚎啕大哭起来,向他们心中万能的圣佛祈求保佑。
李元恺目光阴沉地扫视人群,冷笑数声,朝沈光挥了挥手。
沈光会意点头,带着早就挑选好的二十名身高力壮的兵士冲到白莲像前,抡起手中大锤就朝白莲像砸去!
“给我狠狠地砸!”沈光怒喝大吼,顿时,一阵呯呯梆梆地激烈敲打声响起。
很快,那座庞大的十二品莲花台龟裂成无数块,大块大块的莲瓣脱落而下。
剥去了表面那层细腻白漆,白莲圣佛不过是一尊高大的黑泥像。
粗大的裂纹顺着莲台往上爬满佛像前胸后背,令江南无数百姓虔诚跪拜的白莲圣佛,此刻在大锤毁灭之下也只能微微颤栗。
那些整日浑浑噩噩靠祈祷白莲邪佛度日的信徒们惊呆了,他们开始挣扎怒骂,拼了命也要冲上去阻止。
他们痛哭流涕,仿佛心中牢不可破的信仰瞬间轰塌。
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狰狞怒骂:“你们亵渎了神灵!罪无可恕!”
“住手!住手啊!圣佛在上,快快显现神通降罪这群邪魔!”
他们尖叫咒骂,他们痛心疾首般的抱头痛哭。
有人满脸凶狠地开始冲击四周兵士,抢夺武器,场面瞬间有暴乱失控的趋势!
李元恺漠然地点点头,来整狞笑一声,大吼:“杀!”
兵士们得令,顿时不再克制,拔出刀从四面开始围杀那些敢于反抗的顽固信徒。
惨叫声让这座饱受苦难的小城更添几分阴晦,蒙蒙细雨中仿佛带着一层血雾,鲜红的血混合着泥浆变成了深褐色,蜿蜒成无数条淌血的小溪。
许敬宗四下望望没过马蹄的血水,偷瞄一眼面无表情的李元恺,咽了咽唾沫不敢说话。
忽地,一截断指不知从那只断臂残肢上飞出,掉落在许敬宗的纱帽檐里,吓得他赶紧摘下帽子使劲抖了抖。
未动手的一队兵士警戒在一旁,其中一名兵士突然间像发疯似地拔出刀朝身旁同伴砍去。
仔细一看,那竟然是历阳鹰扬府带来的府兵步卒。
来整吓了一大跳,气得满脸通红,翻身下马提着刀冲过去亲自处死了那名潜藏在军中的白莲信徒。
来整怒气冲冲地开始整肃人马,排查潜在的白莲信徒。
李元恺平静地望着,并不打算插手,来整比他更熟悉这些人马,让他来做这件事效果更好,而且相信以来整的能力,还不至于让军队生乱。
“侯爷你看!”许敬宗凑近低声道,朝不远处努努嘴。
李元恺望去,只见一座小粮仓后,刺儿扶着脸色苍白震惊的孙辛夷,正亲眼目睹了这一场消灭白莲信徒的血腥屠杀。
望着刺儿搀扶孙辛夷脚步蹒跚地消失在粮仓后,李元恺只能是心中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