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吴郡,才能深切地体会到江南水乡的魅力。
泛舟于烟波浩渺的太湖之上,放眼皆是一碧万顷的水天一色,细雨水雾笼罩在碧波荡漾的湖面,偶尔能见到烟雨朦胧中驶过几艘渔船,偶尔能听到太湖渔民高唱几声吴中水调,低吟婉转的吴地口音也能唱出铿锵高亢的热切感。
若非此行有重任在身,李元恺和许敬宗非得相约好好游赏一番这水乡景致。
渡船在太湖东靠岸,东面是一片平原和密集的水网,正是依靠着发达的水系分布,三吴地区才能成为江南重要的产粮地,这里的百姓衣食富足,稻田耕作技术先进,推动民间商贸经济达到一个鼎盛阶段。
顾氏的人早早在码头恭候,接到了元汝承公子和孙辛夷后,直接将他们带入吴县,安顿在一间顾氏所有的客舍中。
吴郡是江南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之一,吴县更是大隋排的上号的人口大县,一路走来,繁忙的码头和行色匆匆的商贩走卒,都给人一种去到了洛阳北市的感觉。
坊市制度在江南渐渐朝着街市制度转变,特别是吴县这种人口众多,经济发达的上县,不像北方大城一样实行严格的坊市和宵禁制度,百姓和商贩们都习惯了沿街叫卖,看得许敬宗在马车上坐立不安,若不是担心被顾家的人见到,怀疑他这位元氏公子太没见过世面,许敬宗非得伸长了脖子观望,或者干脆跳出马车好好逛逛街。
一向喜爱热闹的许敬宗这段时间呆在清冷的秋浦县城,可着实把他憋坏了,进入吴县后,街道上熙熙攘攘的百姓和商贩,各色江南小吃和许多新奇玩意,特别是走在街上巧笑嫣然的小娘子们,都彻底地激发了许敬宗那颗不安躁动的心。
许敬宗和孙辛夷都是顾氏的客人,一个是来和顾氏谈一宗大生意,一个是来为顾氏老太爷看病,顾氏派来的人都表现的很恭敬谦卑。
但一路走来,李元恺却是发现,这些顾家人在百姓面前可没有那么客气,那股子趾高气昂的跋扈劲可一点没少,百姓们看到顾家的车队也纷纷主动避让。
最具影响力的江南四大士族,有三家的老宅都在吴县,宗族势力在这片土地上可谓是无孔不入,大隋官府在这里不说成了摆件,但实际情况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为了接待两路贵客,顾氏十分大气地将整间客舍腾空,许敬宗本想挑些毛病以显示他元公子的挑剔眼光,但转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什么话说。
孙辛夷和刺儿在客舍上房中歇息了一阵子后,就有顾氏的人来接她们前往顾氏大宅。
许敬宗望着那些顾氏仆从恭恭敬敬地将孙辛夷请上马车,逮住一个顾家人不客气地问道:“本公子何时才能见到顾其绍?”
顾家人来时就得了嘱咐,这位洛阳来的元公子是贵客,也不敢怠慢,忙用蹩脚的洛阳官话笑道:“元公子原谅则个,我家二郎君出城视察庄子去了,要明日才能回来。走时交代了小人们,让小人们妥善照顾好元公子的起居,待明日一回城,就请元公子过府相见!”
许敬宗略有些不满地嘟囔两句,挥挥手不耐道:“好吧好吧,让顾其绍尽快现身相见,本公子的时间金贵着呢,可不能一直等在这!”
顾家人忙点头哈腰地应诺了,李元恺却见到那人转身离开时,眼里瞟过些轻蔑之意。
这些顾氏仆从在吴县作威作福惯了,就算面对县府都没这么恭敬过,对许敬宗一个外乡人这般谦卑,他们还真有些不习惯。
许敬宗和李元恺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喝着清茶吃些糕饼酥点,门口准备出发的马车上,刺儿忽地跳了车,跑进大堂里,朝着二人叫嚷一声:“喂~姓吕的,接着!”
刺儿甩手将一个小药瓶扔出,李元恺伸手接住,面色淡然地朝刺儿拱拱手。
刺儿扔下药瓶,又没好脸色的剜了眼许敬宗,一扭头哼了声回到马车上,顾氏的人为她们开道,缓缓离开了客舍。
“侯爷,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请动那位孙姑娘为你解毒疗伤的?没见你去找过她呀?为何自从出了秋浦县,她就让那个小娘皮三天两头给你送药?”
许敬宗贼兮兮地凑近,眼珠子咕噜转悠,似乎想从李元恺身上找出一丝端倪。
李元恺神情淡然地将药瓶揣入怀里,淡淡地道:“孙姑娘医术高明,她瞧出我体内剧毒未净,主动提出帮我医治。”
“主动?”许敬宗嗤笑一声,满脸不信,“侯爷真会说笑,那孙大夫对谁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她又不认识你,为何如此好心主动为你解毒...”
李元恺瞥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许敬宗见他依然神情冷淡,忽地像是想到些什么,低声惊呼道:“莫非侯爷当真与那女人有旧?”
许敬宗愣了数息,趴在案几上睁大眼:“我知道了!侯爷是想利用那女人为咱们接近顾大阜!?”
“嘘~噤声!”李元恺警惕地瞟了眼那个站在大堂柜台后,扒拉着算盘打瞌睡的伙计。
李元恺含糊地轻声道:“你只管和顾其绍谈生意,盗取名单的事交给我!等事成之后,你自然会明白。”
许敬宗吞了吞唾沫,眼中的李元恺忽地变得神秘莫测起来,怔怔地点头,心里不停地猜测着,莫非李元恺在秋浦县早有安排,他还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后手?
李元恺见他一脸郁闷样,心中暗笑也不点破,转变话题低声道:“你和顾其绍谈的时候,不要着急达成一致,尽量把时间拖长,但也不能让他生疑。一旦名单到手,我们立刻就走,直奔三公山与沈光他们汇合!”
“属下明白!”许敬宗点点头,摩拳擦掌地笑道:“侯爷命沈光手持兵符去调动历阳鹰扬府、庐江、同安两郡郡兵,汇集三公山,只等侯爷一到,咱们就打出旗号杀奔浮度山,然后再渡江直逼秋浦!只要剿灭了那三千白莲僧兵,抓捕秋浦县府一干人等,把江南阁养在外面的爪牙拔掉,他们也就成了没牙的老虎!”
李元恺笑了笑,目光望向客舍外,望着街上一派车水马龙的繁华盛景,听着喧嚣吵闹的声音传来,不禁陷入沉思。
只要朝廷官军一到,剿灭白莲余孽和秋浦县的一窝蛇虫鼠蚁其实都不是问题,关键那之后,究竟该如何处理和江南士族的关系。
这么多年来,之所以白莲邪教屡禁不止,像顾氏和张氏这样大肆兼并百姓土地,逼迫百姓沦为佃农乃至流民,又从流民中行贩卖人口的勾当,等等这些危害地方百姓的恶事愈演愈烈,并非是江南诸郡官员无从察觉,而是他们心有顾忌,得罪不起江南诸多盘根错节的宗族势力。
所以,就算知道白莲圣佛的背后有江南士族的身影,当地郡县官员也大多选择沉默,并不会如实向朝廷上报。
只要这层纸没有被捅破,没有任何一位江南官员敢于主动和江南士族集团作对。
宗族势力控制当地百姓、粮种、商货几乎一切行当,得罪了他们,官员在当地几乎是寸步难行。
李元恺很清楚自己此行的任务,也很清楚杨广的心思。
拔除白莲圣佛这颗毒脓,借此敲打江南士族集团。
这些事江南当地的官员不好做,只好由他这位与江南没有丝毫瓜葛的外人来干。
正巧的是,李元恺又与江南阁结下仇怨,而且他这把刀,杨广现在是越用越顺手。
不过李元恺心里明白,不管是出于报私仇还是办妥皇帝交予的任务,他和江南士族的恩怨必须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杨广看似授予了他诸多权力,但绝不会允许他动用的手段过于激烈,如何在两手沾血之后全身而退,才是他此行南下最为考验之处。
况且,李元恺比任何人都清楚将来这天下会发生什么,这就更加让他不得不认真考虑如何在刀兵之后化解和江南士族的尖锐矛盾。
这些心思李元恺没法跟许敬宗透露,他理解不了也不会相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由他独自去寻找。
夜深了,客舍内一片寂静。
隔壁房中传来许敬宗震天响的呼噜声,赶了近十日路程,今晚才算是得以好好睡个囫囵觉。
李元恺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去到客舍后院一小片花园中。
一张石桌旁,早有身影在那静坐等候。
一袭白裙纱巾遮面的孙辛夷有些倦怠地撑着额头,李元恺在她身旁轻轻坐下,低声道:“孙姑娘受累了。”
孙辛夷惊醒似地睁开眼眸,侧过身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沉默了一阵,孙辛夷轻声道:“李将军答应民女的事情,切莫食言!”
李元恺淡笑道:“孙姑娘放心,只要秋浦百姓和那些流民不掺和进白莲余孽中,不伙同他们一起抵抗官军,我一定不会伤害他们的性命,放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各归乡野。”
孙辛夷轻轻颔首:“既如此,民女替秋浦百姓谢过李将军。”
李元恺胳膊搭在石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布满裂纹的桌面,说道:“下午姑娘前往顾氏大宅,可有见到顾大阜?有什么发现吗?”
孙辛夷道:“见到了,那位顾老太爷体虚病重,卧养在榻,我初步为他诊治一番,其他倒是别无发现。顾氏留我在大宅居住,好就近为顾太爷诊治,我借口说药箱落在客舍,才得以回来留宿在此一晚。明日一早,顾氏就会派人接我入府。”
李元恺点点头,想了想道:“你留心一下顾氏大宅的布局,将顾大阜居住的位置记住,画张草图,借着让刺儿给我送药的机会交给我。另外,趁着无人的时候,你搜查一下顾大阜的身体,若是有他贴身收藏的东西,就偷出来找机会拿给我。”
孙辛夷蹙了蹙眉头略有为难,犹豫了会还是轻轻点头答应了,李元恺拱手轻笑道:“这些事让姑娘去做,的确是为难你了。但你此举乃是行善,待我破了白莲邪教,将这些豪族里敢于触犯王法的毒瘤拔除,江南百姓才会过的更好。”
孙辛夷轻叹口气,幽幽地道:“民女只是一介女流,不懂国家大事。有幸在辽东与李将军结识,民女亲眼见到李将军大败契丹人,从契丹人手里夺回众多被掳去的汉家女子,保护她们不受突厥人的骚扰,因此民女愿意相信李将军的话。”
孙辛夷一双翦水秋瞳凝视着李元恺:“从那时候起,民女就知道李将军与其他的朝廷官员不同,更非什么纨绔膏粱子弟,你的心里装有百姓。希望这一次,李将军同样不会让民女失望。”
不知怎地,李元恺干笑一声竟然有些不敢去看孙辛夷那充满信任的诚恳目光,偏过头拱拱手有些闪烁其词地道:“孙姑娘放心,在下绝不会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做成了这件事,我固然能在皇帝面前立下大功,但本意还是要铲除白莲毒瘤,还江南百姓安宁。孙姑娘助我剿灭逆党,又不惜劳苦为我拔出剧毒,在下感激不尽!这份人情,李元恺铭记在心!”
孙辛夷似是浅浅一笑,淡淡地道:“民女身份低微,不求荣华富贵,自然不用李将军报答,只望李将军是真心为民。李将军体内之毒实在顽固,民女也不敢言一定能拔除干净。”
李元恺笑了笑,忙摆手道:“无妨无妨,反正我已经做好了治疗个三五年的准备。”
吴县水乡的月亮似乎比秋浦那边更圆润皎白一些,银霜落满花园,坐在石桌旁的人却相顾无言。
孙辛夷起身告退,李元恺忽地轻呼一声叫住她,本想问问她这些年在江南行医过的如何,话到了嘴边却忍住了,转而问道:“孙姑娘,那顾大阜究竟患了何病?他还有命能活下去吗?”
孙辛夷目光平静,沉默了一阵,淡淡地道:“顾太爷年届七十六岁,今年以来已经新纳了三房小妾。”
孙辛夷话音顿止,微福一礼,转身朝所居的阁楼中走去。
李元恺独自坐在院中,神情古怪,摩挲着下巴呢喃道:“七十六了还这么能折腾,不大病一场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