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敬宗被李元恺从县衙搀扶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许敬宗喝得酩酊大醉,一路吐了三次,差点没把胆汁吐出来,满身的酒气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平时净吹嘘自己有多能喝,关键时刻被几个阴阳怪气的跳梁小丑给灌醉!”
李元恺将他搀扶回屋,扔给了周二平和沈光,气恼地坐在案几边,看着二人忙着打水给他抹把脸,倒些热水给他冲冲肠胃。
许敬宗脸上被冷水一激,顿时清醒了三分,大着舌头嚷嚷道:“侯爷~这可怪不得我!那几个王八蛋变着花样轮番灌我,我就一个人,哪能...哪能招架得住!”
打了个酒嗝,许敬宗满脸通红瞪着一双醉眼,沈光忙去捂他的嘴巴,低喝道:“小声点!别瞎说!”
许敬宗嘿嘿笑着捂了捂嘴巴,明显是醉意上头,已是有些神志不清。
若不是看在这几日还需要这厮假冒元汝承行事,李元恺气恼的想抽他两个耳刮子醒醒酒。
许敬宗脱掉鞋袜,半个身子趴在案几上,李元恺没好气地喝问道:“快说说,探听到了什么?可有见到秋浦县令?他们答应什么时候带我们去流民营?”
许敬宗晃晃脑袋,支撑着下巴勉强打起精神道:“秋浦县令张延骞,一个道貌岸然的家伙,露了一面与我喝了一杯就离开了。他们已经答应,两日后让我们进入流民营挑人...”
李元恺想了想,略一颔首,又问道:“还有呢?”
许敬宗打着酒嗝,努力回忆着酒宴上的情形,嘿嘿笑道:“县丞周顺和县尉徐公佐,此二人招呼了一帮子女人围在我身边,伺候我喝酒,只要我愿意,今晚何止左拥右抱!哼哼~两个色中饿鬼,小瞧了本公子!拿一帮豢养的女奴糊弄老子!那些女人小有姿色,却一个个像没有吃过饱饭似的,我那一桌子饭菜,自个儿没吃上几口,反倒是让那些女人吃光了!我堂堂元氏公子,岂能瞧得上那些破烂货!”
许敬宗腆着笑脸凑近李元恺,嘀咕道:“侯爷,属下我也曾流连于妇人裙裾之下,但好歹我还算怜香惜玉,不像那两个畜生!侯爷,您不知道,那些女人在周顺和徐公佐面前,简直听话的没个人样,有几个身上带伤,之前肯定没少受二人折磨!那帮子女奴大多十七八,最小的竟不过十岁!
那两个家伙悄悄跟我说,只要价钱合适,那些女人可以全部卖给我!嘿嘿~他们不就是想从我兜里多弄点钱嘛,我囫囵着应承下来,稍稍向他们透了一点底,诈他们说,我在江都筹措了十万两银子,只要买卖谈成,价钱不是问题,今后还有大批大批的银子给他们赚!两个家伙一听眼睛都直了!”
“侯爷,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周顺是吴县陆氏的女婿,徐公佐又是吴县顾氏的学生,加上吴县张氏的家主张延骞,嘿嘿,这小小的秋浦县就牢牢把持在吴县三大家族,同时也是江南三大士族的手里!秋浦县必定是江南阁极为重要的一个据点,否则绝不可能受到他们如此重视!”
李元恺受不了这厮的酒气,推了他一把,许敬宗跌坐在案几边,强作支撑着脑袋,眼皮子直往下掉,就快睡着了。
李元恺若有所思地问道:“依你之见,这秋浦县几家势力混杂,当真是铁板一块?如那日店主大哥说的,他们从流民中召集丁壮,充入白莲邪教假冒白衣僧,那么这些人手又被他们藏在何处?难道也在秋浦县城里?”
许敬宗闭着眼睛,抓抓耳朵嘟囔道:“就算他们都是江南阁的人,这么多家势力混杂在一起,也肯定不会相安无事!听说县府主簿也是张氏族人,还是张延骞的庶弟,叫张...张什么来着,两人今日还大吵一架,酒宴的时候,那张主簿也没有露面!听周顺和徐公佐的意思,那张主簿平时似乎就跟他们不是很对头......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这些家伙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该死...”
李元恺正待说话,却忽地断了许敬宗的声音,转头一看,这厮已经趴在案几上打起了呼噜。
“侯爷,可要将他弄醒?”沈光端着一盆冷水跃跃欲试。
李元恺摆手道:“罢了,你们扶着他到榻上睡吧!沈光,准备一下,我们潜行出去看看,这夜里的秋浦县城,又会有何不同!”
沈光和周二平将许敬宗弄到榻上睡着,沈光和李元恺换上一身夜行衣,周二平留守屋中,二人跳出窗子沿着走廊墙根,找到一处沈光白天踩好的点,纵身一跃上了屋檐。
看似胖硕的沈光就像一只黑燕子,脚尖踩踏在屋顶瓦片上,连瓦片都不会挪动分毫。
李元恺提气纵身,倒是顺利上了屋顶,只是牵动伤势,胸口一阵阵隐疼,咔地一声踩裂了一片瓦,黑夜里稍显突兀。
两人急忙趴下,确定响动声没有惊扰到周遭暗哨后,李元恺才轻轻松了口气。
“侯爷没事吧?”沈光见他捂着胸口眉头略显痛苦,关切地低声道。
李元恺苦笑了下,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弱不禁风的一日,摇摇头舒缓了一口气:“还好,走吧!”
二人猫着腰,顺着屋脊顶绕到屋子前,沈光朝下压压手,二人蹲在屋顶,沈光朝几个方向指了指,李元恺顺着望去,果然见到了几名藏在暗处的岗哨,几乎将他们居住的这条长廊盯得死死的。
好在以二人的功力,夜间避开这些耳目不算难事,李元恺朝沈光竖起大拇指,沈光一个下午就将这座馆驿里的明哨暗哨查个清楚,这份本事可不算小。
沈光大饼脸露出几分赧笑,带着李元恺攀上另一座屋脊,没有惊动四周的暗哨,顺利离开馆驿。
夜里的秋浦县城恍如一座森森鬼城,大街小巷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城楼上的击钟报时声,黑乎乎一片,借着月光才能勉强看清周围环境。
李元恺和沈光跃下屋顶,落在一条狭窄巷道中,一股子臭秽气扑鼻而来!
沈光赶紧捂住口鼻,低声讪笑道:“对不住了侯爷,夜里太黑没看清方向,怎么带着你跑到这条倒屎尿的后巷来了!”
李元恺两根手指堵住鼻孔,眼睛却被辣的直翻白眼,刚想说什么,身后传来咯吱一声推门声!
二人相视一惊,几乎同时纵身一跃,身子拔直朝上,一左一右跳上了这户人家的后宅门屋檐蹲下。
只见后门陆陆续续走出六七口人,有拄着拐杖的老翁,有一对年轻夫妇,各自怀抱一名嗷嗷啼哭的幼童,他们出了家门顺着窄巷往西边走去。
这户人家竟然全都穿着一身白衣,连那两名幼童也不例外,小小的身子裹着一块单薄的白布,不停地在爹娘怀中扭动哭喊,那对年轻夫妇却恍如未觉,只管抱着孩子朝前走。
他们神情麻木,口中呓语振振有词,仿佛在诵念着什么经文,如同一具没有生机的活尸。
黑夜里看到这副场面,李元恺和沈光不禁感到浑身寒凉,沈光低声道:“他们莫非中了邪?”
李元恺面色凝重道:“跟上他们!”
二人顺着挨家挨户的屋顶快速跟了上去,看看他们究竟要到哪里去。
半个时辰后,他们跟到了城西边,紧靠城墙的一片地方。
这里原本是一片储粮地,挖有几个很深的大粮窖,地面上建有几栋巨型粮仓。
远远望去,这里是全县城唯一有亮光的地方。
“侯爷!你快看!”沈光站在屋脊上四处望了望,忽地惊呼一声。
李元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越来越多的街道巷口,有成群结队的百姓走出,他们扶老携幼,他们身穿白衣,脸上的神情一样的麻木,眼中毫无生气可言!
密密麻麻的白衣百姓汇聚在一起,安静且诡异地朝着城西汇聚,如同黑夜里一群群无主游魂,游荡在这座死城里。
沈光目光极快地扫过从街头遍布街尾的白衣百姓,蹲下身低声道:“属下粗略一算,不下五千人!这秋浦县城的百姓人数果然不少,只是没想到,他们全都变成了这副模样!”
李元恺沉声道:“白天的时候,这些人全都躲在家中,难怪我们进城时以为是一座空城!秋浦县,果然已经沦为白莲邪教的巢穴!”
西边传来几声低沉钟声,晃荡的人群陡然间加快了步伐,李元恺和沈光也急忙从屋顶弓着腰赶过去。
二人飞身上了一座大粮仓顶,趴在草垛里,看着密集的白衣人群汇聚而入,在这片空地上形成一个四方阵,除了幼童婴孩的啼哭声,这么多百姓汇拢竟然再无其他响动。
人群方阵前方,一个早已堆砌好的火架被点燃,熊熊的冲天火光足有四五丈高,嗞嗞向黑空吞吐着火蛇。
这时李元恺和沈光才看见,巨型火堆前,站着一排身披白色袈裟的白衣僧人。
徐公佐赫然在列!
只见他头上戴着一顶莲花帽,手持一根锡杖,面容整肃,乍一看竟然还有几分宝相庄严之意。
一阵诵经佛音之后,正中一座最大的粮仓仓门缓缓推开,在李元恺二人的注视下,竟然从中推出一尊二丈多高的莲花坐佛塑像!
那精心打造的佛像浑身瓷白,在火光照耀下仿佛披上了一件烈火袈裟。
众多的白衣百姓看到佛像之后,纷纷虔诚跪倒,眼露狂热,以头抢地,口中大声诵念着圣佛降临!
一名白衣僧走了出来,站在无数百姓面前,当众脱掉僧袍,另有一名白衣僧手持一把利剑,向人群展示过后,便一剑刺穿了同伴的胸膛!
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呼!
那受了一剑的白衣僧胸口染上一滩血迹,竟然像个没事人一样,胸口插着剑在人群面前走了一圈,然后用手一点点将剑从胸膛中拔出!
“圣佛临身,刀枪不入!我乃不死之身!”
那白衣僧睁眼怒目大吼一声,引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轰鸣般的欢呼!
当即就有百姓失声痛哭,大声喊叫着:“求圣佛慈悲,赐下不死身,我愿终身侍奉佛主!”
无数的百姓冲出来,跪倒在那高大庄严的莲花坐佛塑像前,头磕的咚咚响。
他们抛弃了父母儿女,将年幼的孩子扔在地上,不管不顾争前恐后地冲到佛像前,跪倒在徐公佐等一众圣佛弟子前,痛哭流涕的喊叫着,希望能归入圣佛门下,拥有那神奇的不死身!
无数的孩童张惶无措地跌倒在地,哇哇大哭着,寻找他们的爹娘。
无数的白头翁和佝偻腰身的老妪匍匐在地,挣扎着朝白莲佛像爬去,他们不顾别人的踩踏,不顾儿孙,归入圣佛门下拥有不死身的渴求一点不比年轻人少。
在这一刻,这些失去理智被白莲邪教蛊惑迷失心智的人们,眼中只有那尊高大满面慈悲的泥像,那就是神灵的化身,拥有超脱无边苦海的法力,能赐人福祉的佛!
沈光大饼脸上气得一阵赤红,咬牙切齿地低吼道:“妖言惑众,一帮子歪门邪道!我这就冲下去杀他个片甲不留,看看那尊莲花佛到底能不能让人刀枪不入!”
李元恺猛地一把拽住他,冷冷地道:“你能杀得了多少?就算把那尊泥像砸了,把县府上下屠戮干净,只要这处污秽之地仍在,白莲邪派依然可以卷土重来!这里的百姓已是沦为白莲邪教的忠实信徒,他们,没得救了!”
沈光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我也是江南人,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白莲邪教荼毒江南百姓!侯爷,沈光今日方知人心之惑乱,远胜于贼匪强盗之祸!白莲邪教不除,江南终无安宁!”
李元恺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放心吧,江南阁搞出来的这些罪孽,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这里的污秽,唯有用血才能洗得干净!好好看清楚那些人,他们不配活在世上,等我们收网的时候,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沈光重重地点点头,杀气腾腾的目光划过最前方那几名还在信誓旦旦宣扬着白莲邪教教义的白衣僧,这些打着佛门名义欺世盗名的妖邪,不该留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