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小厮常兴是个十五岁的机灵少年,一身灰白粗麻袍子,扎着黑色头帻,眼睛有些细长,鼻梁两侧有几颗麻子,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长歪的酒窝。
现在府上人手多了,李元恺只记住几个脸熟的,对常兴倒是印象不错,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来到府上这几日,还过得习惯吗?”
常兴个头还没李元恺高,跟在少主人身边又弓着腰,更是显得矮小,两只手拢袖,模样有些滑稽。
常兴忙笑嘻嘻地道“回侯爷的话,小人过得习惯!咱县侯府的门脸可一点不比王公家的差,小人命好沾了侯爷的光,也能在门房住上宽敞的大屋!刚来时老夫人就发了赏钱,后来李大管家上任,非但没收大伙的孝敬钱,反倒是又打赏了我们一些!府里样样都好,小人这几日都养胖了些!这要是让以往观王府里的相熟知道了,还不得羡慕死我!嘿嘿~~”
常兴性子活泼,一张嘴就嘚吧嘚吧停不下来,走到府门前才意识到自己在少主人身后说了一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闭上嘴巴。
“我等会要出去一趟,回头跟老夫人说一声,晚饭不用等我了!”
李元恺没让常兴开中门,往一侧耳门出去,叮嘱了他一声。
“诶~小的知道了!侯爷慢走!”常兴把马牵来交到李元恺手里,看着他朝府外等候的那个胡人走去,才轻轻把耳门关上。
李元恺走近一瞧,忽地觉得这位身穿襕袍一副汉人装束的年轻胡人有些面熟。
“李县侯!”
那名二十多岁浓眉大眼的胡人也见到了李元恺,当先笑着鞠礼道。
“这位仁兄,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李元恺抱拳还礼,迟疑了下问道,他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位年轻人了。
浓眉大眼的年轻胡人轻轻一笑道“在下慕容顺!”
李元恺怔了下,惊讶道“你就是吐谷浑小王子?对了,九洲池夜宴的时候,我见过你,你是跟我大隋的宗室皇族坐在一块!”
慕容顺笑着点头“李县侯好记性!”
李元恺四处瞧瞧,见府外就站着他一个人,牵着马,马上还驮着两个背囊。
“李县侯不用瞧了,我就是吐絮说的那个手工匠人,他没有骗你,在西域奇珍店里,没有人能比我的手艺更好了!”
李元恺有些尴尬地道“吐絮那个家伙还真是糊涂,怎敢劳动小王子亲自登门?派人知会一声,我自会去求见小王子!”
慕容顺笑道“李县侯客气了,我来洛阳快有四年了,承蒙皇恩浩荡,大隋宽容,允许我往来西域和洛阳,做点小生意。慕容顺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小王子之名还是莫要再提!”
李元恺知道慕容顺的实际身份是吐谷浑质子,在西征之前,吐谷浑步萨可汗派遣他作为使臣假惺惺地向大隋朝贡示弱,旋即便被正在怒火上的杨广扣留。
不过杨广倒也没杀他,一直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等西征结束,对于他的看管一下子松了不少,听他的口气,那间西域奇珍店实则是他和吐絮合伙开的。
慕容顺对于自己目前的生活似乎挺满意的,对于以前吐谷浑小王子的身份不愿多提,岔开话题道“前些日子,在下去了一趟江都进些货物,回来后吐絮便与我说了李县侯的事。”
慕容顺拍拍马背上的背囊笑道“奇珍店里有不少西域小玩意都是我制作的,这是我最大的爱好,平时没事就喜欢动手做一些新奇玩意。工具我都带齐全了,咱们现在就可以走!”
李元恺见他很是热情,也不再客气,笑道“那就有劳慕容兄辛苦跑一趟了。咱们是要去已故大将军长孙晟的府上,在兴兿坊,我来领路!”
二人翻身上马往兴兿坊赶去,一路上李元恺把长孙无垢和布偶香囊摄图的事情简单讲述了一下,慕容顺也是听得感慨连连,表示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把香囊修复如初,让长孙无垢思念父亲的情感有可依托之处。
过了浮桥来到洛北,街道顿时拥挤起来,明日就是上元节,各大商铺都在忙着最后的准备,街上运送货物的车辆来来往往,内城漕运河道上的船只拥堵不堪。
一路走走停停,耽误了不少功夫才来到长孙府。
长孙府的仆人知道来人是自家郎君的好友,一边将他二人迎入府中,一边遣人去通报。
慕容顺背着背囊,手里提个小木箱,倒真有几分走街串巷叫卖手艺的架势。
陈凌匆匆迎来,顾不得寒暄,一脸为难地道“李县侯,要不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李元恺奇怪道“莫非辅机和无垢不在府中?”
陈凌苦笑了下,轻声道“是唐国公二公子,他也来了,此刻正与大郎兄妹在梅亭叙谈呢!”
“是吗?”李元恺扬眉一笑,“那我可就更得来了!”
“可是你们~~”陈凌欲言又止,他知道李元恺和唐国公府的关系有多恶劣。
“放心陈叔,我知道分寸,不会胡来的!”李元恺笑呵呵,“要胡来也不会在长孙府!不会让辅机难堪的!”
陈凌无奈,只得带着李元恺二人往后宅花园走去。
刚走近梅亭,就听到一个温煦的声音在说话,温言细语中透出丝丝关切和温柔。
“无垢,这位大夫是我费了好大功夫才从江南请来的,对于精神癔症沉迷幻想之类的病症十分擅长!你乖乖听话,让大夫给你把把脉,大夫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好好吃几服安神健脑助眠的药,你的病很快就会好转的”
果然是李二的声音,李元恺撇嘴轻哼一声,不由得又加快了几分脚步。
梅亭里,一身素色裙袄,腰上系着白麻布条的长孙无垢坐在石凳上,手里抱着破旧的人偶香囊摄图,苍白的脸蛋上神情恹恹,竟是比那日李元恺来探望时又清减了许多,闷闷不乐的样子令人心疼。
她的身旁坐着一位身着锦袍的少年郎君,剑眉星目甚是英俊,正在一脸温柔地耐心劝说着什么,不是李世民又是谁!
旁边还坐着一位神情倨傲的老叟,正脸色稍显不耐地听着长孙无忌低声与他说着妹妹的病情。
李世民带来的这位老大夫似乎颇有来头,连长孙无忌都对他毕恭毕敬。
亭外,梅花树下,站着一位身穿布袍的清瘦少年,一脸的文弱书卷气,一双眼睛漆黑如墨,正在仰头望着寒冬里绽放的梅花,神情恬淡,仿佛神游天外。
还有一个七八岁的男童围着亭子跑的正欢,倒是独自玩得欢快。
李世民声音温柔地说了半天,只觉得口干舌燥,但长孙无垢还是低着头不肯答应让大夫诊脉,只是怀里紧紧抱着人偶摄图,倔强的样子惹人怜惜。
忽地,长孙无垢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她慢慢抬起脑袋,一脸迷惘地朝亭子外望去,不远处的人影越来越近,她脸上渐渐露出笑颜。
“笑了!无垢你笑了!”李世民惊喜不已,“你这是答应让袁先生给你诊脉了吗?”
亭外突然传来一声不屑地冷哼,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诊个屁的脉!”
长孙无垢小脸笑容愈盛,一众人却是疑惑地朝亭子外望去。
李元恺一步跨上石阶快步走入亭子中,李世民见到来人是他,明显愣了一下,皱了下眉头,站起身淡淡地道“原来是你,你怎么来了?”
李元恺瞥了他一眼“你来得,我为何来不得?对不对呀无垢妹妹?”
李元恺背着手弯腰笑嘻嘻地凑到长孙无垢跟前,故作惊讶地“咦”了一声道“哎呀!怎么摄图和无垢妹妹一样,几日没见又消瘦了好多呢!”
长孙无垢小脸立马苦了下来,紧张兮兮地小声道“对啊!你也瞧出来了对不对?摄图他的病越来越重了,身子越来越轻,身上的气味一点都没有了!你答应我会治好摄图的病,没有骗我吧?”
李元恺朝她皱皱鼻子宠溺地笑道“我说过,永远不会骗你!能治好摄图的人,我已经请来了!他很快就能治好摄图的病!”
长孙无垢灰暗的眸子里重新焕发光彩,露出个甜甜笑容,小脑袋使劲点了点“我相信你!”
李世民被李元恺屁股一撅挡在一旁,见二人竟然如此亲密,当即就变了脸色,原本灿若星河的眼眸里霎时间就是滚滚怒雷在酝酿!
长孙无忌见李元恺突然造访也吓了一跳,忙拉着他走到一旁焦急地悄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说过要找个能人把摄图修好,你忘了?”李元恺一脸笑嘻嘻。
长孙无忌歉然地朝李世民拱拱手,又转过头瞪着李元恺小声道“摄图的事改日再说!你别给我捣乱行不行?让观音婢乖乖瞧大夫,这位袁先生可是很有本事的!这几日观音婢情况越来越糟,在这么下去,我真怕唉~算我求你了,给我个面子,千万别胡闹!”
李元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你放心!我是那种不懂事的人吗?为了无垢妹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对了胖子,我还没问你呢,那日她的情绪明显好转了不少,怎么才几日功夫,情况又变糟了?”
李元恺眼神有些不善,好像在质问长孙无忌你这兄长是怎么照顾妹妹的,小爷我未来的媳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跟你没完啊!
长孙无忌犹豫了下,才苦笑道“我一直没有与你说过,其实我兄妹二人还有两个庶出的兄长。他们的母亲是我父亲的侍妾,与我母亲一直关系不睦,一直留居在大兴城老宅。父亲刚刚过世时他们来过一次,又回去了。前日,他们带着二娘又来了,不知从何处听说,父亲临走前留给我一大笔钱,吵嚷着要跟我分家产!闹得动静很大,惊吓到了观音婢好在舅父及时赶到,严厉训斥之下,他们才不敢造次,抛下些狠话走了!”
李元恺微眯的眼缝里沁出几缕寒气“他们动手打人了?”
长孙无忌忙摇头道“那到没有,有陈叔在,他们也不敢随便伤人!我那庶出的长兄听说最近傍上了齐王,言行间便嚣张了许多,好在舅父出面,才不敢太放肆!”
长孙无忌低下头,青胡茬满布的脸上满是苦涩,李元恺拍拍他宽厚的肩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
李元恺知道长孙无忌是个好面子的人,这些自家兄弟阋墙家族不和的丑事,不愿意让好友知道。
“你放心,无垢没有病,她只是思念父亲太甚伤了心神,我有把握让她好转起来!”李元恺轻声说道。
李世民却是等的不耐烦了,淡淡地道“辅机,还是先让无垢诊脉判定病情为好!”
说着,李世民便轻声催促着长孙无垢把手伸给那老叟号脉,长孙无垢撅了撅嘴,满脸不情愿地把一条小细胳膊伸了过去。
“有劳袁先生了!”李世民客气地抱拳一礼。
姓袁的大夫神情傲慢地嗯了一声,三根手指搭在长孙无垢手腕上,半闭着眼睛捋着胡须,那模样落在李元恺眼里,比师父他老人家还像个神棍。
李元恺抱着胳膊冷眼旁观,就看看李二请来的名医能瞧出什么名堂来。
梅花树下的少年和那精力旺盛的顽童也围了过来,一众人聚在亭子里,都想知道长孙无垢的病情究竟如何。
半晌,袁先生才缓缓睁开眼皮,收了手久久沉吟不语,故弄玄虚的神态让长孙无忌和李世民都紧张起来。
反倒是长孙无垢一脸无所谓,被众人围在中间,无所事事地抱着摄图想自己的心事。
长孙无忌忍不住轻声道“袁先生,舍妹究竟是何情况?”
袁先生似乎很享受这种受人瞩目的时刻,长长地叹了口气,满脸凝重地道“唉~~小女娃的病,很是严重啊!”
“什么?”长孙无忌脸色难看地惊呼一声,两条腿一软差点没趴下。
李世民也是紧紧皱起了眉头,一脸担忧。
李元恺撇撇嘴,继续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袁先生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