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仇太翼依然一身雪白道袍,手执拂尘,李元恺却是发觉,师父的须发比起在草原相见时,愈发白了。
除夕的夜晚,天空难得放晴,呜呜刮过的寒冷北风似乎也抵不过人间的新年之喜,悄然消失了踪影。
李元恺见师父眉头紧锁,仰望着漆黑夜空上稀稀拉拉的几颗明星久久不语,轻笑道:“师父,你好像有心事?”
章仇太翼恍若未觉,自语呢喃道:“不久前为师去了一趟江南,拜访了几位老朋友,走一走故地,回来时绕道去齐郡,本想探望你一家和你师兄士信,到了历城才得知你一家已被长公主派人接到洛阳。”
李元恺忙问道:“师兄在张通守处可还好?”
章仇太翼露出微微笑容,看了眼李元恺欣慰道:“士信已于半年前突破至洗髓境,已是天下有数的强者!此时若你二人生死相斗,他不用箭法,你不使飞刀,只怕实战之力你还要稍逊一筹!”
李元恺眼中迸发精芒,使劲一握拳头兴奋道:“师兄竟然如此厉害!看来这些年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勤奋!真想现在就跟师兄较量一场!他那武痴,齐郡除了一个秦琼之外,还有谁能与他过招,岂不是要把他憋坏了!”
章仇太翼捋须一笑:“这些年你有如此神速的进步,全凭无数次生死血战厮杀,士信留在齐郡实战机会自然没有你多,那孩子虽然脑子有些愚笨,但胜在品性敦厚勤勉,方能练就今日的本事!”
说了些师徒三人初见学武时的有趣事,章仇太翼笑容渐收,沉吟了一会道:“徒儿,洛阳朝堂虽然表面上看风平浪静,但暗地里同样波涛汹涌,凶险之情丝毫不弱于战场,你初来乍到,一定要小心应对!”
李元恺笑着点头:“徒儿明白!师父,徒儿听过一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徒儿会小心的!我交好观王和长公主等权贵,还有一批西征将领,也是在为自己扩展人脉!只是长公主送与我的这份人情实在太大了一点,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章仇太翼道:“你能明白哪些人可以与之交往,哪些人敬而远之,自然最好!至于长公主送你的这座宅子,还是你明日自己去公主府上问问。长公主虽然不过问政事,但对天子和朝堂的影响力非同一般,你千万不可将她得罪了。”
“师父放心,我知道分寸!”
章仇太翼犹豫了会,皱眉轻声道:“为师要告诫你的是,当今朝堂最大的一股暗流就是立储风波!这两年天子将齐王的食邑一增再增,早有无数传言说立太子就在这一两年之内,可是却又迟迟不见陛下动作,令人遐想无尽,猜不透帝王心思!按道理来说,齐王几乎是现在太子的唯一人选,可陛下一直没有明诏,让此事多了不少变化!”
“你初至洛阳,最好不要趟入立储这潭浑水里,一心为陛下办差,尽好臣子本分即可!陛下任命你为千牛备身,让你在宫廷大内当值,未尝没有让你远离风波的意思!在突厥草原时你与齐王有过节,就算无法言和,也不要再去招惹他,以免生出祸端!”
李元恺点点头沉声道:“师父说的是,徒儿会当心的!他是高高在上的齐王,徒儿自然用不着去跟他争锋!”
章仇太翼声音有些低沉:“另外,你要小心一人,齐王身边的方士安伽陀!此人被齐王举荐进入宫廷,得到陛下宠信!此人心术不正,有祸乱社稷之兆!”
李元恺心中一惊,拧起眉头:“怎么,安伽陀已经取代了师父在陛下面前的地位?”
章仇太翼摇摇头:“那倒是还不至于!为师受两代杨隋天子皇恩信任,安伽陀想取而代之,没有这么容易!但凡事都有例外,为师观测了大半年的天象,近两年紫薇有黯淡之势,七星不稳,贪狼与破军二星有离宫之象,东北渐起凶煞之气,恐怕未来数年,国朝将大起兵戈之争!”
李元恺精神顿时紧张起来,压低声音惊骇道:“师父的意思,天下已有不稳之兆?”
章仇太翼略显疲惫的眼睛看着李元恺,摇头叹道:“世情已变,为师早已不敢言能洞悉天机!如今这天下,恐怕无人能断将来之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章仇太翼手掌抚在李元恺头顶,恍然了一下笑道:“徒儿真的长大了,为师都要高抬手臂踮起脚,才能拍到你小子的脑袋!”
李元恺嘿嘿笑着,蹲下些身子:“徒儿长得再高大,还不是师父的小徒弟!”
章仇太翼颇为感慨地道:“如今你的武艺已经登堂入室,为师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仕途上步入正轨,将来的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
李元恺挠挠头,觉得师父语气有些不对,疑惑道:“师父今后也在洛阳,徒儿若是遇到难处,还不是要去请教师父?”
老头苦笑一声,轻摆拂尘叹道:“你恐怕还不知道,为师临行江南之前,陛下加封为师太上玄神显佑师,奉为国师之尊,命我入住仁寿宫,为大隋和天子祈福!今后恐怕难以离开仁寿宫半步!你想见我,也非易事!”
李元恺愣了愣,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捏紧拳头低喝道:“陛下这是何意?就算祈福为何也不许离开仁寿宫半步?难不成是想软禁师父?”
“倒也谈不上软禁,老夫避世独居仁寿宫为国祈福,先帝朝时已有先例。当初杨素监修仁寿宫时,督工极为严酷,造成民夫死亡过万人。杨素令兵士将尸体推入土坑,盖土筑为平地。后来仁寿宫修成以后,常发生灵异惊悚怪事,先帝认为是杨素手段太过狠辣,造成殿宇怨气缠绕阴灵不散,下旨狠狠斥责杨素,又令老夫在仁寿宫内设坛作法,超度亡魂。老夫在宫内祈福一年,才使得冤魂尽收,宫闱平静。”
“此次安伽陀向陛下进言,说是自大业朝以来,朝廷在天下各处征调民夫大兴土木,诸多大型工程一一落成,却使得天下各郡百姓死伤无数。如此多的怨戾之气积攒起来,恐于国不利,使得社稷不宁,有损天子福报。必须要有一位得道高人开坛施法,为国祈福,方可化解厄难!”
“陛下便找到老夫,言语间甚是客气,希望老夫承担起此重任!自入大业朝以来,为师的确还未替新任天子设坛祈福过,这次陛下开了金口,为师也只好应诺!原本安伽陀向陛下进言,此次祈福关系重大,必须以天下真阳之数,天罡化煞,取真土黄精之力方能bsb李元恺听得一头雾水,满脸迷茫地呢喃道:“师父,您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章仇太翼苦笑一声:“也就是说,为师这次闭关祈福,作法需达七年之久,其间不能中断!”
李元恺一下子愣住了,喃喃道:“师父的意思,你要待在仁寿宫七年不能出宫一步?”
“不错!天子虽未明说,但为师心里清楚,他已经默认了安伽陀的提议,希望老夫这么做”
章仇太翼神色恢复如常,语气淡漠:“回宫觐见陛下当日,老夫已经答应陛下了!”
李元恺猛地回过神来,难以抑制的怒火从心中勃然而发,沉声怒喝道:“安伽陀此举明显是想将师父禁锢在仁寿宫内!他究竟意欲何为?不行!徒儿这就进宫去向陛下求情!”
章仇太翼静静地看着他,李元恺双拳紧握怒气冲冲地朝跨院门口走去,刚没走出两步,就猛地一下止住身形。
尽管很愤怒,但头脑的一丝清明让他猛然间反应过来,既然杨广已经默许了安伽陀的提议,师父也已经答应,那他再去找杨广求情又有何用?
杨广何许人也,他做出的决定,岂会轻易更改?
李元恺脸色铁青得可怕,浑身煞气腾腾,满心怒火却无处发泄。
“喝”
怒吼一声,李元恺一拳打在院门口道路旁栽种的一棵枯桂花树上,碗口粗的树干被他一拳打断。
唐万义几人都吓得赶紧跑出堂屋,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章仇太翼朝他们笑了笑,摆摆手示意无事。
“傻小子,你也知道此事已经无可挽回对不对?”老头走到李元恺身旁轻声道,“你也知道陛下的性情,他骨子里的骄傲自负和自私刻薄是改变不了的!只要他认定对自己有利,对大隋有利的事情,他就会无比坚持地去做,旁人轻易动摇不了!安伽陀此举正好迎合陛下之意,目前来看,陛下倒是没有故意为难老夫的意思,如果老夫一力推辞,陛下也不会勉强,可是那样一来,难免影响你我师徒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章仇太翼摸摸李元恺的脑袋,轻笑道:“老夫独居仁寿宫倒也清静,七年时间眨眼可过!只是,今后你想见为师,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了!再有什么困难,为师也帮不了你了!”
李元恺能感受到师父浓浓的关切之意,低着头有些沮丧地苦涩道:“徒儿心里明白,师父可以推辞的,可师父为了徒儿,甘愿受那七年禁锢之苦!师父明明可以做个闲云野鹤,逍遥散人,是徒儿连累了师父”
李元恺心里很难受,原本这次回到洛阳,天子对他的厚赏和看重让他有些飘飘然,让他有一种前途似锦光明无量的感觉。
可是现在看来,天子对他的恩荣宠信,除了他自身的功劳以外,恐怕也有天子想要补偿章仇太翼的心思在里面。
他的封官拜爵,一时荣宠无限的背后,是章仇太翼自愿闭关仁寿宫七年为国祈福,是师父七年的!
李元恺眼眶发热,渐渐弥漫湿气,师父虽然话语轻松,但他知道,那不是师父心里所喜的,即便仁寿宫再大再美,也不如天下山河锦绣。
“师父!”李元恺猛地抬起头,目光无比坚定,“您老人家一定要在仁寿宫里保重好身体!用不了七年,徒儿一定亲自接您出来!”
章仇太翼微微一笑,他神情恬淡慈爱地看着这位关门弟子,那异于常人的幽幽紫瞳中,仿佛有着更加强烈的意愿没有表达出来。
“师父懂你的意思,无需言明!徒儿,为师已经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最后教你个字:顺势而为,胸怀天下!”
李元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个响头:“师父教诲!徒儿铭记终生!”
便在这时,洛阳城中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大朵大朵绚丽的烟火射向天空,在洛阳城上空炸响,偌大的城池顿时陷入一片欢庆当中!
小琰儿娇笑着跑出堂屋,冲着天空挥舞小手,小脸上洋溢着幸福欢快的笑容。
大业六年,庚午,正月初一,这是大隋王朝的极盛之年,也是这颗流星王朝最后的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