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黑之时,李元恺一行人终于赶到大震关下。
关口守军显然没有想到如此天气竟然还会有人通行,早早将关门合拢。
从三丈多高的关墙上放下一只吊篮,将所有人的过所和兵部行文还有一面临时授予的通行令牌放了进去,很快,勘验清楚后,关门匆匆打开,放李元恺一行入关。
得知是一群西征将领奉旨回京,大震关令岑之同赶忙亲自率人在关门口处迎接,礼数恭敬不敢怠慢。
岑之同只是个正八品上关令,这群西征归来的骄兵悍将凡是团主之上的哪个品级不比他高,加之又有杨师道这么个宗室子弟,岑之同就更加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了。
一群关口守卒皆是以羡慕敬仰又有些畏惧的眼神看着李元恺一伙人,他们都是天水或者扶风两郡的府兵,没有机会上战场,这大半年来,西边前线大战是周边几郡百姓谈论最多的话题,他们更是对这群在河湟打败了吐谷浑蛮子的将领感到好奇。
大震关内有专门招待过往官员的官房住所,岑之同倒是热情邀请他们住下,不过李元恺等人还是谢绝了,他们常年在外,对于这种地处偏远的险关隘口里的招待住处十分了解,虽说只要拿着朝廷出具的行文就可以包吃包住不需要花费分毫,但条件着实有限,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
李元恺一行人赶路辛苦,都想要好好吃一顿睡个好觉,养足精神好明日继续启程。
再说也不差那点钱,杨师道摸出一块约莫十两重的银疙瘩扔给岑之同,让他帮忙在关内集市上找一家条件好些的客舍,顺便张罗饭食。
有钱自然好办,这个时节临近年关,大震关内稍显冷清,集市上外来人很少,都是附近农户或者生意人,岑之同直接包下了关内最大的一间客舍,招呼客人入住。
李元恺一行十人分两桌坐在大堂内,店家带着伙计忙着烧水和面烙饼,正好还有一只羊刚宰好下锅熬煮,也被这群好几日没有吃上一口热饭的血性汉子包下。
人手不够,岑之同亲自带着手下兵卒忙里忙外帮忙张罗招呼,杨师道捧着热茶轻笑道:“这岑关令倒是搞接待的一把好手!可惜却被扔在了大震关这样偏远的地方,他这样的人才应该放到关中河南江淮等地的馆驿隘口,那些地方往来官员极多,正好适合他发挥!”
岑之同进进出出指挥人手帮忙将众人的行李放入各自的房间里,还不忘朝这边点头哈腰露出一脸热情似火的笑容。
李元恺不以为意地笑道:“也就是如今陇西天水一带承平许久,关中安定,否则以大震关关中西边门户的重要地位,又怎会让岑之同这样的人担任关令,且手下只有区区三百守卒!”
王威喝着热茶也笑道:“李将军曾经五人夜夺临津关,大震关虽然比临津关地势还要险要,且关城更加坚厚高大,但若是以现在的守备,不知李将军需要几人可以夺下?”
李元恺撇撇嘴:“这还需要夺吗?只要把大军开到关外,咱们这岑关令,还不得立马弃关投降!”
王威庞玉哑然失笑,杨师道摇摇头道:“你这是看人家模样长得市侩了些,先入为主产生了偏见!”
李元恺哼了哼嘀咕道:“这人分明就是个刀笔吏,上不了马拿不起刀,如何能担任如此险关的关令?朝廷这是用人不当!”
正说着,忙活了好一阵的岑之同送了坛酒过来,搓搓手站在一旁犹豫了下,弓着腰笑呵呵地道:“敢问诸位将军,哪一位是李元恺将军?”
李元恺端起酒盏没有理会他,杨师道手一指笑道:“喏,这家伙就是喽!”
岑之同连忙朝李元恺望去,打量一眼一拍巴掌满脸惊讶:“哎呀!瞧下官这老眼昏花的~关中都在传扬,大破吐谷浑斩获仙头王首级的李元恺将军乃是一位少年虎将!下官这仔细一端详,果不其然呢!难怪李少将军能得天子赏识,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李将军这年纪,恐怕与下官那还在国子监读书的侄儿一般大吧!”
岑之同这一惊一乍地引起了诸位同伴的轻笑声,李元恺咂吧一下嘴,虽说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嘴上还是淡淡地说道:“岑关令客气了~”
杨师道放下茶碗倒酒,随口笑道:“如此说来,岑关令也是洛阳人?你说侄儿在国子监读书,叫什么名字,不知杨某认不认识!”
岑之同忙拱手道:“下官祖籍南阳棘阳,并非洛阳人!下官的侄儿自然是比不得李将军这样的少年英雄,只是一文弱书生,名叫岑文本~”
杨师道倒酒的手顿了一下,口中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像是想到些什么,忙放下酒坛问道:“可是年初之时,入司隶台为父诉冤的十四岁少郎岑文本?”
李元恺和一众同伴都好奇地朝杨师道看来,听他如此说,好像这岑文本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
岑之同见顺利引起了众人的兴趣,脸上闪过一丝得意,故作谦虚地道:“公子所言不错,那岑文本,就是下官的侄儿!”
李元恺笑道:“景猷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快跟我们讲讲!”
杨师道笑道:“年初,咱们还在化隆城的时候,我接到几封东京好友送来的书信,信里他们向我讲述近段时间内京都里一些有趣的事,其中有一件就是关于这岑文本的!”
“这岑文本的父亲是工部四司之一虞部司的一名员外郎,专司地图、山川远近、园囿田猎、肴膳杂味等事。据闻有一日岑文本父亲负责的事务出现差错,被人以不理政事的怠政罪名告到司隶台去,被司隶台遣人索拿下狱问罪。十四岁少郎岑文本只身入司隶台为父诉冤,据理力争,更当场做得一首《莲花赋》以表父亲清白。东都司隶别驾深爱其才,便发回案卷重审此案,果然最后查明岑文本之父乃是受同僚诬陷,无罪释放!此事在东都传为一时之佳话,国子监祭酒孔嗣悊听闻后,特地让几名国子学博士前去考教岑文本的学问,然后特许岑文本入国子监就读国子学。”
杨师道看了一眼听得津津有味的李元恺等人,笑道:“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国子监虽是朝廷所立的最高学府,但只是统称,下设又分为五大分学,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算学和律学。其中国子学和太学只招收七品以上官僚子弟,其他三学则招收七品以下官僚子弟和庶民子弟。学生资荫不够,想要读国子学和太学就得特招,经过重重筛选和测试方能获得入学资格。岑文本能得到孔祭酒的青睐,殊为不易,的确是有真才学的!”
李元恺等人了然点头,他们这些常年在军中的大老粗,哪里会晓得国家设立的最高教育机构竟然如此复杂,分门别类各有不同。
旁边一桌的武士彟捋须感慨地道:“想在下年幼时,家父为了让我进入国子监,没少在大兴城内奔波,不知散尽了多少家财,才有幸在进入国子监的最后一年进入太学学习!”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陈凌默默饮下大半坛酒水,声音低沉地道:“我们这些没有家世背景,门第浅薄者,在战场上拼死拼活,流血流汗立下功勋,擢升品级,还不是为了能让后辈子弟有机会进入国子学和太学读书,将来也好谋一份养家糊口的差事。毕竟不是人人都适合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想要从战场上活下来并且立功,何其难也!”
陈凌的话得到了众人的赞同,大伙全都默默点头。
庞玉和李大亮武士彟境况和陈凌差不多,都是属于那种小有家世却又和显赫沾不上边,要么依靠父辈微功荫庇,要么就是依附门阀权贵,总而言之,他们自身的富贵都需要自己去打拼。
王威乃太原王氏旁支子弟,本身又做到了将军之位,对于寒门子弟的这种感觉或许没有那么强烈,杨师道就更不用说,身为宗室子弟,还轮不到他为自己的前途着想的份。
唐万仁兄弟俩倒是沉默了,他们是另一种情况,没有任何家世可以依靠,全靠自己的本事闯出点名堂,然后得到贵人的青睐。
就像西征时,左路军元帅杨雄对他们感兴趣,这才将他们征调入军中任职,这才有了立下功勋的机会。
否则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这才是最令人愤懑无奈的。
也是他兄弟俩运气好,分到了李元恺手下,才能跟着李元恺一路立功走到了今天。
众人心思各不相同,但很快,大伙全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看向李元恺。
李元恺挠挠鼻子,郁闷地皱眉道:“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干嘛?”
杨师道忍不住大笑起来,拍着李元恺的肩膀道:“陈凌的话不错,但放在你身上却不适合了!你这样的家伙,天生就应该在战场上过活,要是把你扔进国子监读书,那才叫做浪费!于你而言更是一种折磨!哈哈~”
众人皆是笑了起来,同时心中又颇多感慨。
李元恺走的路却是又与大多数人都不同了,小小年纪就在战场上搏杀,靠着一身傲视天下的武艺硬是一路杀到了天子御前,直至立下救驾之功,让天子都深深记住了他的名字。
这样的绝世强人天生就应该在战场上拼杀,靠着杀敌立功,他就能趟出一条通向权力和富贵的康庄大道!
可惜,天下间又能有几个李元恺呢?
李元恺推掉杨师道的手,没好气地哼哼道:“我可不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夫,要论读书只要我静下心来照样能行!你们这些家伙竟敢嘲笑我,信不信回洛阳以后,我就跟陛下请求,让我也去国子学念书长长见识?没准过个两年,我也能做文章当个经学博士什么的!”
杨师道一瞪眼睛拍着桌子大声道:“这可是你说的!在场的众位弟兄可都听见了!回洛阳面圣以后,要是你不向陛下主动提及此事,我可就代劳了!不行的话我就让家父一起联名上奏,说你小子想进国子学读书!”
几位同伴都是莞尔一笑,跟着起哄叫嚷起来,李元恺顿时苦下脸来,缩了缩脖子赶紧拱手作揖服软道:“景猷兄饶过小弟吧!就当我满嘴胡咧咧瞎说逞能的!要真让我去跟着那帮博士助教读书,还不如留在西海养马呢!”
杨师道得意地挤挤眼睛,好像在说看你小子还敢跟我嘴硬。
岑之同站在一旁有些尴尬地一直陪着笑脸,原本以为靠着自家那个小有才名的侄儿的名声,能够跟这几位套近乎说上话,没想到这几位张口闭口就把天子挂在嘴边,听口气见天子就跟见自家老娘一样简单!
差距太大了~岑之同抬起手背擦擦额头汗水,他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这群有功之将的地位。
特别是众人之首的李元恺和杨师道,这二位即便放在京都也绝非是什么小人物了!
天子西巡东归停留在安定的时候,安定郡、扶风郡、天水郡三郡太守和各大主官全都赶往安定觐见天子,那是岑之同这辈子距离大隋皇帝最近的一次了。
他还一直幻想着自己有没有机会一同前去,哪怕是在天子行营之外磕个头远远一观也好呀!
只可惜一直到天子圣驾起行,他都没有这个机会。
想要让大隋天子关心一个八品关令是谁,或许只有等到战乱年代,这处险关才能体现出它应有的地位来。
岑之同见插不进话,拱手匆匆告辞了,恰好这时,热腾腾的两大锅羊肉汤也端了上来,还有两大簸箕热乎乎的烙饼,大伙欢呼一声开始一顿胡吃海喝。
李元恺啃着个羊骨头,熬煮得烂软的肉烫嘴,含糊不清地道:“那岑关令怎么走了,不留下来继续与我等攀交情了?”
杨师道喝了口热汤,满足地舒了口气,笑道:“不光是攀交情,他还借着那岑文本的名声四处宣扬他们南阳岑氏!南阳岑氏乃汉光武征南大将军岑彭之后,也算是名门世家,只是现在沦为末流。岑之同这一支应该出自岑善方,岑善方做过西梁吏部尚书,只可惜西梁本就是太祖所扶持的傀儡政权,又被先帝所废,岑家始终上不得台面。”
杨师道所说的太祖是杨坚之父杨忠,那应该还是四五十年前西魏时代发生的事了。
李元恺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原来你对人家的家世来历如此清楚!”
杨师道轻笑道:“他一说南阳岑氏我就猜到了。岑氏好不容易出了一位才名动京都的少年,岑之同如此卖力宣扬也可以理解。这年头名声可是个好东西,才名能让人赏识,善名能让人亲近,就算是凶名恶名也能让人畏惧,不至于轻易招惹,这一点你入了东都以后,可得用心学学!”
李元恺咕咚咕咚喝着羊肉汤,抹抹嘴懒洋洋地道:“再说吧!我现在只想赶紧吃饱喝足,再洗个热水澡,美美睡上一觉!”
当下,众人都埋头大吃起来,三足陶釜里的炖羊肉连汤带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