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狮麓在车我真山东南边山脚下,是出了葬马川口以后,与车我真山之间的一片缓冲丘陵地带。
车我真山是一座西北—东南走向的山脉,东南角直抵琵琶峡。
搏狮麓北边就是沟壑纵横挺拔险峻的车我真山,十数座峰顶积压着厚厚的雪层,绵延八百多里的山脉别说十数万人,就算几十万都能藏得下。
搏狮麓西南边紧靠浩亶河上游,说来也怪,浩亶河上游河水汹涌,现在又正值开春气候变暖,雪融之后车我真山和泥岭一带的高山雪水都汇入浩亶河中,愈发使得琵琶峡以上的浩亶河段水势湍急难以横渡。
可河水偏生在流经葬马川时,七拐八拐变成了浅浅一道水湾,出了葬马川口,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轻易地淌过了浩亶河。
等到了搏狮麓的时候,浩亶河重新恢复成一条浩荡河水,奔腾着朝东南方流去,最终汇入黄河之中。
李元恺率领第一军在李大亮的带领下半夜出葬马川口的时候,特地留意了一下这处奇特地形。
或许是因为葬马川一带多沼泽洼地,土质松软,加上分流的小股水溪河道众多,浩亶河流经此地时,水流大多渗入地下,又被纵横交错的暗河河道分流向四面八方,故而才让葬马川口形成一处天然的渡河口。
李元恺猜测葬马川出口地下应该有一条地下河,暗河出口就在不远处的搏狮麓西侧,只有到了每年汛期,葬马川出口才会被淹没在河水之中。
占据如此有利地形,左路军原本只需要屯守在入川口处,等候吐谷浑人顺着葬马川逃出就可以逸待劳阻击敌人,大隋军队四面合围车我真山之下,吐谷浑人根本无从逃窜。
可是张定和不甘心守株待兔,为了一个世袭罔替的郡侯爵位,他冒险率军深入葬马川,想抢在各军之前抓住步萨可汗。
只可惜吐谷浑人没有如张定和所料的那般士气尽丧毫无斗志,相反,吐谷浑人躲在车我真山,又值初春,牛羊马群不愁草料,气候一天比一天温暖,吐谷浑人根本不担心饿死冻死,最起码他们也能撑到冬天。
这样一来,他们自然不甘心轻易被大隋军队打败归降,张定和此时撞了上去,吐谷浑人稍加引诱,就把张定和诱到了搏狮麓,仙头王率军伏击,射杀张定和,更是让吐谷浑人士气大涨。
张定和轻敌冒进,不光害死了自己,也害了左路军,让一万多大隋儿郎葬送在了车我真山脚下,几乎损失了一个军的兵力。
半夜之时,李元恺率军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搏狮麓南侧一处高坡顶,这一片都是起起伏伏的丘陵地形,往北三四里之外,就是吐谷浑人的包围圈,趴在高坡顶,已经可以看见远处点点闪烁的火光。
而再往北,就是左路军余下兵马退守的搏狮麓,那里还有一万多经过连番苦战存活下来的大隋将士。
“我从这里逃走的时候,隐约看见仙头王的大旗立在此处,或许仙头王就在这个方向的敌军之中。那么,这里应该也会是吐谷浑人主力所在!”
李大亮趴在李元恺身边,伸长脖子眺望远处。
李元恺侧耳仔细倾听了一阵,黑夜里只有风声刮过和虫鸣之声,这里隔得还算远,吐谷浑人显然没有想到,大隋军队的支援会来得如此快,因此他们在葬马川出口方向没有布置多少警戒。
“那我们天明之后就从这里直捣敌军后背,集中兵力猛攻此处,争取从此处打开一个缺口,接应王威陈凌二位将军,实在不行还可以退守葬马川!”
李元恺很快做出决断,“传令下去,全军就地歇息,吃饱喝足赶紧给我睡觉,天亮之后我们就将面临一场血战!”
王君廓几位团主和文思年赶忙下去传达将令,第一军将士散落在坡后,全都默默原地修整,为天亮以后的大战做准备。
李元恺扔了一张胡饼给李大亮,李大亮捧着硬邦邦的饼龇牙咧嘴地撕咬着,大口咀嚼,混着凉水咽进肚子里。
“你能奉命领军突围,想来武艺不俗,怎么去做了兵曹官?”
李元恺趴在地上吃饼,身下的碎石子十分硌人。
李大亮嘿嘿一笑:“我也想做个旅率团主什么的上阵杀敌,只可惜先父受人诬告早亡之后,家道中落,能勉强混个曹官有个正经差事,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有一次我在营中练武被庞玉将军瞧见,才知我这个小小兵曹文官竟然也会武艺,”
李元恺笑道:“想做个统兵官还不容易,此战过后,若是你能活下来,不如我去跟庞将军商量一下,将你调入我军中,给你个团主之职如何?”
李元恺半开玩笑半认真,他倒是觉得李大亮此人有些本事,又是同姓之缘,起了招募之心。
李大亮却是犹豫了,咬咬牙满脸歉然地拱手道:“多谢李将军提携!在下也早就听过李将军的威名,不过庞将军对我有恩,大亮岂可轻易另投他人麾下?请恕大亮无法应诺!”
李元恺也不以为意,低声笑道:“无妨!况且你就这么确定血战之后你还有命活下来吗?”
李大亮抓过身边一杆铁槊,自信满满地笑道:“李将军有辽东神将之名,在下不才,手中铁槊也练了十多年,这些吐谷浑蛮子想杀我,恐怕不会那么容易!”
李元恺眉头扬了扬轻笑道:“有此胆气甚好!那么等天明之后,就看看你能不能跟得上我冲锋的速度了!吐谷浑王旗所在,便是我李元恺兵锋所指!”
李大亮也顿生豪情,重重一抱拳:“能与辽东狮王并肩杀敌,纵使千军万马也要闯他一遭!”
二人相视而笑,李元恺轻轻旋卡紧黑铁长戟抱在怀中,脑袋枕着敛锋刀冰凉宽厚的刀身,阖上眼皮呢喃道:“睡吧,马上就要天亮了......”
李大亮也闭上眼睛,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从坡顶到坡脚,横七竖八躺倒一片大隋兵将,所有兵士都在抓紧时间进行最后的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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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以后,天边翻起鱼肚白,天上的铅云变得稀薄,被割裂成一块一块散落在天穹之上,每朵云彩都镶上了初阳照射下的金边。
车我真山和更远处的祁连山雪花盖顶的山巅泛起金色的光,道道晨曦从天穹透射而下,使得万里大地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寂静的清晨之中,搏狮麓周遭却突然响起一阵阵苍凉雄浑的牛角号声,轰隆隆的战鼓击碎了山麓之上的宁静祥和。
搏狮麓南侧,吐谷浑王旗招展,向四方传达进兵围剿大隋军队的命令。
一时间,搏狮麓四面高地上旗帜挥舞响应,数万大军开始合围而下,誓要于今日一鼓作气消灭这股顽抗的隋军。
搏狮麓一片微微起伏的丘陵之间,一万多精疲力竭的左路军将士早已被吐谷浑人的号角声惊醒。
经历了连续三日多的血战之后,他们早已经变得麻木,默默开始收拾行装,找一把刃口完好的横刀和没有折断的矛枪当作兵器,检查清点完好的弓弩箭矢还有多少。
大隋士兵们或许已经对逃生不抱希望,但他们还没有失去作战的勇气,大隋王朝子民的骄傲不允许他们向异族跪地请降,所有兵士想的都是在临死前能斩杀几名吐谷浑敌军才算够本。
第二军将军陈凌,第三军将军王威亚将庞玉,行参军张亮,长史温大雅等军中活下来的主要将领官员聚集在一起,不远处一棵孤独守望在旷野中的油松树下,一面大隋军旗盖着一具无头尸身。
那是行军元帅张定和的尸体,他的首级被吐谷浑人斩下,如今正挂在仙头王旗杆上,用来震慑和挑衅隋军。
王威身中数刀,如今伤口勉强止住血,身子却是因为失血过多气血衰败,一张脸白得渗人,两眼凹陷,握刀的手都变得哆哆嗦嗦。
陈凌的左臂自肘以下被斩断,这位自少年起就跟随在长孙晟身边抗击突厥人,如今只有三十六岁的青年将领面无表情地在断臂上裹紧止血的布条。
庞玉和温大雅都有箭伤在身,纵横河西的吐谷浑人虽然现在也大多适应了农耕生活,但他们还没有丢掉先祖骑射出众的本领,特别是仙头王亲自统帅的五千精兵,更是个个堪比突厥王庭狼骑的勇猛存在。
张亮也吊着一只胳膊,大腿上中了一箭,走路一瘸一拐。
张亮听到四面八方传来吐谷浑人的号角声,吓得脸色大变,他远眺望去,南方远处高地上,一个金盔金甲骑在战马上的高大身影更是让张亮心如死灰。
“完了完了~仙头王又亲自统兵来战,看来是要下定决心将我们全部歼灭!”
张亮哀嚎一声,那身着金甲的人影就是勇猛无敌的仙头王,他从未见过战场上有如此勇悍的猛将,张定和便是被仙头王隔着数十丈距离一箭精准射穿喉咙毙命。
无人理会张亮,张定和已死,各军将士或多或少都把怨怒之气撒到张亮头上,若非他坚定不移地支持张定和追击,或许大军也不至于落入如此险境。
一脸黑灰血污狼狈不堪的温大雅看了一眼张亮,摇头苦笑不已,他本是军中长史,文职官员,没想到也会有提刀上阵杀敌保命的一天。
失去职权被架空的褚亮留在葬马川大营,因祸得福没有性命之忧,他温大雅的权力张亮倒是不敢随意攫取,但也因此被拖入了生死难局之中。
温大雅仰头长叹一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优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古人之言诚不欺我矣!
张亮仿佛已经感受到了脚下大地传来万马奔腾的震动,哆嗦着手向天祈求道:“老天爷啊,保佑李大亮尽快寻到援军!我可不想死在吐谷浑人手中!”
庞玉提着两把横刀走了过来,塞了一把给张亮,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不想死的话,就多杀两个敌人,比求天跪地管用多了!李大亮十有八九已经战死,你最好别对他抱有期望!如果真有援军来救,嘿嘿~那么也算我庞玉见识了老天开眼的一幕!”
张亮握紧横刀还想再说些什么,四面的号角战鼓声骤然一息,紧接着便是连片震天的喊杀声传来,然后便是更为急促的战鼓声敲响!
所有人面色一变,吐谷浑人开始进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