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杨广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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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广瞥了一眼薛道衡,语气略有些戏谑地道:“玄卿公为何板着个脸?莫非是诗词文章穷尽了脑力,才思遇到了阻碍?”

  薛道衡满脸严肃,直起腰杆拱手生硬地道:“启奏陛下,国之将亡,老臣早已没了舞文弄墨的心思!”

  高熲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低着头压低声音道:“玄卿切莫胡言啊!”

  冯良和几名站在皇陛下伺候的小黄门大气不敢出,冯良小心翼翼眼角余光一扫,立马看出天子虽然笑容不变,但双眼中多了许多凌厉之色。

  大殿内的气氛陡然间凝重起来。

  杨广双手撑在几案上,身子微微前倾,皮笑肉不笑地道:“薛侍郎此言何意?”

  任谁都听得出,天子语气冷漠了许多,显然动了怒。

  薛道衡直视天子,悲愤地高声道:“就算今日陛下要治我大不敬的罪名,老臣也要把心中谏言说下去!”

  “陛下!自去岁十一月以来,掘长堑建东都凿通济渠邗沟,又沿河渠筑御道植柳树,洛阳西苑更是掘池为海,周围十余里,西苑殿堂,穷极华丽!如此诸多庞大工程同时动工,每月役使丁夫数百万,加之工期紧张,各地监工百般催促,强逼百姓,因劳役而死者十之四五!”

  “陛下啊~装载尸体的车辆相连铺满道路,首尾望不到头,河渠有多长,大隋百姓的尸体连起来就有多长!两淮之地民怨沸腾,河北河南河东地区数十个郡县田地荒芜,其状惨不忍睹!”

  “老臣斗胆以死劝谏陛下,珍惜民力,行事不可如此操之过急!即便陛下是为了万世大业考虑,可也是利在千秋,弊在当代!这些工程岂是一代人一朝君王就能全部做完的?如此视天下百姓性命如草芥,民间生怨,积怨成仇,久则生变,亡国之祸啊!”

  薛道衡痛心疾首地哀呼,跪倒在地额头咚咚磕响在光可鉴人的玉砖上,这位历经三代王朝的老臣老泪纵横,头冠掉地白发凌乱,额上很快就渗出血迹。

  两仪殿内气氛肃杀,沉重得使人喘不过气。

  天子杨广笑容早已消失,沉寂如水的脸色骇人,怒云满布恍若雷霆即将落下。

  杨广死死盯着薛道衡,咬牙厉声喝道:“迂腐之见!朕做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为大隋江山考虑?筑长城掘长堑是为了防备漠北突厥,建东都是为了掌控江南山东,河渠畅通南北,天下钱粮兵士可以运送到任何需要的地方!我大隋富甲天下,雄兵百万,朕身为天子,万民之主,如何驱使不得治下臣民?要你一介酸儒来教朕如何做皇帝吗?”

  薛道衡硬扛着天子威严怒火,硬着脖子悲呛道:“陛下所为自有道理!只是工程太过浩大,岂能一蹴而就?陛下为了心中大业,透支数十年民力,百姓如何负担得起?”

  杨广双眼鼓涨得吓人,怒吼道:“朕可以等!北方草原突厥可以等吗?南陈遗民那些随时想着反叛割据的乱臣贼子可以等吗?染干一统东突厥近十年,就算他一直臣服我大隋,可你敢保证,他那金狼头大旗下的百万控弦之士,也会一直心甘情愿向大隋称臣吗?若不让强敌内患看到我大隋的强盛,震慑他们不敢妄动不臣之心,如何保证我大隋万世太平?”

  薛道衡好似今日抱了必死之心,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哀叹,幽幽地道:“陛下身为帝王,口含天宪,自然是言出法随,大手一挥便调动数百万军民前赴后继!陛下动辄喜好大场面来彰显功绩,可老臣敢问陛下一句,东都紫微宫之奢华,远超大兴宫,这莫非也是为了震慑四夷?大兴城至江都建离宫四十余座,难道也是为了建给突厥人看的?陈夫人乃是先帝的宣华夫人,如今却随侍陛下,如此有失帝王体统之事,又是做给谁看......”

  薛道衡讽刺的话如针扎一般刺耳,杨广呼哧一下站起身,随手拿起几案上的一方砚台,狠狠朝薛道衡砸去,气得满脸鲜红如血,咆哮怒喝:“薛道衡!你放肆!”

  冯良和几名小黄门早就吓得趴在地上,高高撅着屁股浑身发颤,高熲长叹一声闭上眼,薛道衡恍若慷慨赴死般长笑一声,也不管身上袍服被墨汁污染,长躬揖礼然后跪倒,额头触地。

  “来人!给朕扒了这老匹夫官服,以白衣之身打入天牢!明日午时,腰斩弃市!”

  杨广咬牙切齿地厉吼一声,顿时殿外大步走入两个虎背熊腰的禁卫将士,朝天子揖礼,然后一左一右粗暴地撤掉薛道衡的袍服,露出内里贴身白衫,眼看就要把这位满脸死灰的朝堂老臣拖出大殿。

  高熲脸色大变焦急万分,忙拜倒道:“陛下不可啊!玄卿公乃天下名士,三朝老臣,被先皇引为知己之交,陛下也曾向玄卿公讨教文章学问,也算结下几分师徒之谊,万不可如此薄待功臣啊!”

  杨广怒容不减,叱道:“谁敢再多言一句,便是与此老匹夫同罪!拖下去!”

  扬手一挥,宫禁卫士便要将薛道衡拖出殿外。

  高熲浑身泛凉,望着垂垂老矣的老友如死狗般被拖走,痛苦地闭上眼睛。

  便在这时,两仪殿门口出现一位白衣白发白须的老者,一根洁白拂尘搭在手臂上,恍如神仙中人。

  他不经通传,直接跨入大殿之内,值守的卫士对此早已习惯,没有丝毫反应。

  两名卫士拖着薛道衡从他身边走过,他忽地伸手拦住:“且慢!”

  两名卫士放下薛道衡,拱手恭敬地朝老者行礼,然后转身朝高台上的天子望去。

  老者走到皇陛之下,止步,轻摆拂尘微微躬身。

  杨广脸色顿时有所缓和,点点头淡淡地道:“先生回来了。冯良,还不快给先生拿一个胡凳过来,没点眼力的憨货~”

  冯良一张老脸笑得皱起,如同老菊绽放,连滚带爬小跑着端了一个胡凳过来,谄笑道:“章仇老先生快请坐!您老不知道,您走的这几天,陛下可把奴婢唠叨坏了,一日里不知道要问多少次,老先生何时回来!”

  冯良毫不掩饰的讨好献媚倒是打破了两仪殿内的肃杀气氛,杨广笑骂一声重新坐下道:“你这老阉货就不知道在先生面前给朕留点面子!”

  冯良公鸭嗓难听地笑了一声,觍着脸道:“奴婢是见陛下和老先生在一起时总有说不完的话,陛下和老先生谈得高兴,奴婢也就跟着高兴嘛!”

  章仇太翼揖礼谢过,四平八稳地端坐在胡凳上,他的位置非常靠近皇陛,就在天子右手边紧挨着。

  高熲见章仇太翼顿时激动起来,别人劝不住盛怒之下的天子,整个大兴宫内,或许也就只有这位深受两代杨隋天子信任的方士,和后宫中的萧皇后有可能安抚天子心中怒火。

  高熲满眼殷切,章仇太翼却不看他一眼装作不知,抚了抚长白须,微笑道:“陛下,请恕老夫无礼,刚才薛侍郎的话老夫也听见几句,虽说他大胆冒犯天颜,但罪不至死!老夫斗胆,请陛下念在其过往功绩,言语失当却出自一片拳拳赤诚之心,加之年老昏聩,可否免其一死?诚如高公所言,陛下曾经也以诗词文章求教于玄卿公,倘若这般处置了,恐有伤朝臣之心啊!”

  章仇太翼温言细语,杨广面色平静地听完,瞥了一眼大殿门口趴在地上,模样狼狈的薛道衡,久久沉吟不语。

  高熲非常想附和两句,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下,他知道自己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比薛道衡好不了多少,贸然开口不但救不了老友,恐怕反倒是惹怒了天子,只能是焦急地等候天子决定。

  良久,杨广沉声道:“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章仇太翼抚须一笑,道:“不怕陛下笑话,这薛老头说话着实不中听,上次还大骂老夫坑蒙拐骗,以鬼神之言祸乱帝心,气得老夫差点要找他决斗!哼~这老东西如此不知好歹,陛下何必将他放在身前惹人厌?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不如随便给这老家伙一件差事,将他打发得远远的,见不着,也就不怕他叨叨了!”

  冯良嗤笑一声,打趣道:“哎哟,这薛侍郎是有多招老先生讨厌呀,老先生怕是恨不得将他赶到蒲昌海钓鱼去!”

  杨广被两人一唱一和也逗弄得哈哈大笑,指着冯良笑骂道:“平时叫你这老货多读点书就是不听,只会惹人笑话!蒲昌海在西域极西之地,乃是一处盐泽,里面的水咸得发苦,哪有鱼给你钓?”

  冯良不以为意,笑眯眯地躬身道:“奴婢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性子,只会伺候人。陛下之才经天纬地,奴婢跟在陛下身边伺候,早晚也能学个才高八斗!”

  冯良得意洋洋的模样惹人发笑,杨广心中最后一点怒火也消散得差不多了,笑骂了一阵,略一沉吟,点头道:“既然老先生求情,那么朕就暂且收回成命!传旨,免去薛道衡内史侍郎之职,出任南海郡太守,即刻赴任,无旨不得离开治地半步!”

  薛道衡抱着脏兮兮的侍郎官袍,颤巍巍地爬起身,满面死灰,也不言语,朝着天子远远长躬揖礼,赤着脚身形蹒跚地走出大殿,背影甚是凄凉。

  (注:蒲昌海即现在的罗布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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