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来,下个不停。
两天后,因担心雪大封路,习山图如羊髦所料,果是提出辞行。已经选定了,仍由高充为使,出使桓蒙处,就於这天上午,高充带着使团的众人,与习山图一同离开了谷阴,前去南阳郡。
习山图来时,莘迩没有亲迎,如今他走,说是送他也好,说是送高充也好,莘迩却是亲自相送。搭了个棚子於道边,以帷幕围之,摆酒设宴,众人饮酒数杯,祖道过后,习山图、高充等俱头戴高冠,身着官服,齐向莘迩行礼,礼毕,一行十余人,分别登上己车,在百余骑士的护卫下,於飘扬洒落的雪中,沿官道朝东南而去了。
雪下两天,远近素白,望此一队车骑迎风冒雪,如黑线一般缓缓行远,莘迩驻足良久。
随从相送的羊髦提醒莘迩,说道:“明公,且渠将军还在等着呢。”
“且渠将军”,拔若能是也。
且渠部的部众本无姓,只有名,其部之人以“且渠”这个他们的部落名、同时亦是早前匈奴时期的官名为姓的,原本只且渠元光一人,但拔若能现被定西授了一个五品将军的军职,为便於称呼他,——总不能称他“拔将军”,是以定西官场就权把“且渠”也当做了他的姓。
莘迩回过神来,说道:“刚才我在想也不知桓荆州打下雉县没有亦不知君长此去南阳,能否尽快地与桓荆州定下我俩携手共抗蒲秦的军约故是一时不禁出神。”回顾侍立於他身后的诸多官员从中找到了拔若能,招手唤他近前笑道,“阿弟!”
拔若能小六十了比莘迩大二十多岁却因惧莘迩现下远非昔日可比的声威,听了“阿弟”二字,他竟不敢再接受了,惶恐地说道:“老胡粗鄙贱人怎么敢当明公‘阿弟’之呼!”
“咱俩当年义结金兰国人尽知,你怎么当不起这一声呼了?”
“当年是明公折节下交,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折节下交’……,阿弟你的学问有所长进啊。”
拔若能的小辫、胡须都已花白,但一张脸还是胖乎乎的比以前更红光满面了,足可见他投附莘迩的这些年莘迩待他真是不错。他说道:“老胡仰慕国家文德,这几年来专门请了好几位老师苦学唐文只是老了,脑子跟不上了,再是用功,也改不了粗鄙的本质。”
“阿弟,朝廷上月降旨,禁无市籍而擅设店营业或私行贩卖的,违者重惩,你家是不是因此受到影响了?”
因了莘迩先讨定西域,后又设沙州,置玉门等三大营,专门用以保护西域到谷阴的商道的安全之故,谷阴城中的商业如今是非常的兴盛,单只中城,现下就又多开了一个“市”,不过,商业活动虽是越来越兴盛,国家这方面的税收也是越来越多,但开店经商,却非是随随便便,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的,按照规定,必须是名在“市籍”者,才能在“市”中开店。——农耕社会当然需要“以农为本”,这个前代秦朝时就已有的旧制,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保护农业。
却随着商业的日渐兴旺,瞧着那些西域、本地的商贾们日进斗金,谷阴城中的权贵、官员、士族,不免就许多眼热的,从而违背此制,或者偷摸摸,或者光明正大,在谷阴的几个“市”中私置店铺,做起买卖的实是为数不少,拔若能就是其一,乞大力也是其一。
这些权贵、官员、士族们私开店铺,违反了朝廷的规制是一方面,他们名不在“士籍”,又各有背景、后台,各“市”里的“市长”等官员没办法向他们征税,即等同於由此减少了国家的正常税收,这是不可容忍的。
於是,上个月,主管国家财政的中台左仆射孙衍就上表朝中,请求对这种乱象进行治理。
乃有了莘迩所说的“禁无市籍而擅设店营业或私行贩卖的,违者重惩”此旨之下。
拔若能家确实受到了影响,他是莘迩的“义弟”,孙衍在征得了莘迩的同意后,首先拿的就是他家的店铺开刀,将他家的店铺悉数没收,——乞大力开的那个专卖肉苁蓉的店铺也被没收了,市中的店铺是拔若能家的大财源之一,这一被没收,如同割肉,他的妻妾们哭哭闹闹,都要他去找莘迩求情,然拔若能却是知晓轻重的,就不说且渠元光是定西的大叛徒,便孙衍没收他家的店铺,拿脚指头也能猜到,这肯定是得到了莘迩首肯的,故此倒没有为此吱声。
这会儿听到莘迩询问,拔若能做出羞惭的模样,说道:“老胡不识国家规章,不慎违背了国家的法制,那几个店铺被没收是理所应当!朝廷仁厚,没有为此治罪老胡,老胡感激涕零。”
莘迩微笑说道:“我知那几个店铺是你家的最大收入,你妻妾众多,子女不少,没了店铺的收入,只靠你那几个小牧场和你的俸禄,怕是难以养家。此次你去祁连郡,协助张太守解决了官牧马场的事后,我专为你请了旨,许你在祁连郡租闲置的牧场五万亩,用以养马,待马养成,只要合乎军用标准,全由朝廷买下!也算我这个做阿兄的,为你另寻条养家的门路罢。”
数日前,祁连太守张道将上书朝中,说今年比往年冷的早,官家马场养的马已经出现了少量的冻伤,他担心再冷下去的话,冻伤的马会更多,祁连郡的官家牧场是定西最大的官有牧场,这里出产的马,是定西部队战马的主要来源,一旦出现问题,影响将会很大,因是,他请求朝中派人前去指导治疗。
畜牧是归中台工部管的,工部便选了几个经验丰富的官吏,已於昨日出发了。
拔若能是卢水胡大部且渠部的酋率,身为酋率,他虽不需亲自放牧,但本身於养马上亦是有丰富经验的,并祁连郡官有牧场的下级吏员、牧户,现又有很多是迁到此地的卢水胡各部牧民,都认识他,他在其中的威望不低,故是,莘迩就令他也去祁连。拔若能家大业大,得有一天安排家务的时间,因到今日,他才动身,刚好莘迩送习山图、高充,顺道就也送一送他。
拔若能不知莘迩为他请了这道“许他租牧场五万亩”的令旨,听了以后,大为感动,不顾地上积雪,噗通跪倒在地,伏拜说道:“明公恩德,老胡、老胡,只有以死相报!”
莘迩弯腰把他扶起,打了打他沾到他小辫、脸上和须上的雪,握住他的手,笑道:“阿弟,你年龄也大了,到享福的年岁了,牧场租下后,养马等务,我看你也不必亲力亲为,交给平罗打理就是了。”
“是,谨遵明公吩咐。”
莘迩瞧了瞧天色,彤云密布,这场雪不但没有停的意思,看样子还会越下越大,就说道:“阿弟,祁连牧场养的马,关系到我定西的军备,此正值我定西与蒲秦将兴鏖战之际,祁连牧场之马,尤关重要,绝对不能出一点漏子,你现在就启程,尽量早点赶到罢!张太守,我陇名族之子弟也,你与他是故识了,到了后,对他执礼需恭,在解决马被冻伤的事上,要尽心尽力。”
拔若能恭谨应道:“是。”
看着拔若能牵马辞去,在七八个胡奴的簇拥下,行出老远,他们才上马举鞭,朝西边四百里外的祁连方向驰去之后,莘迩收回目光。
他立於雪下的路边,再次举首望天,伸出手掌,几瓣雪花落於其上,化水冰凉,遥见近郊被雪覆盖的乡里中烟火稀少,顾看东南、西南边,住民以贫户、营户为主的谷阴东苑城和西苑城,纷落的雪里亦是几无人烟,连出城、入城的唐胡百姓都看不到几个,这般寥廓寂冷的场景,使他想起了那年从猪野泽潜回谷阴时,在野外那个破茅屋处碰见刘壮、刘伽罗时的状况,心中有感,喟然叹道:“百姓苦贫,冬不易过啊,况今冬又将寒於往年!”
“是啊,明公,近百年来战火不断,我定西建国以今,为抗诸胡之侵,多征民力,国实凋敝!明公虽常存悯民、恤民之意,奈秦虏狼窥,战端难息,我陇百姓的日子还是不好过。”
“士道,这场雪才是今冬的初雪,天已这么冷了,马受不了,要再下两场大雪,贫户也会撑不过去,冻死、饿死的将会不少,卿与卿兄商议一下,定出几条办法来,不管如何,也要帮助百姓渡过这个寒冬!”
羊髦的兄长羊馥,现为中台户部尚书,管民正是其职。
羊髦应诺,说道:“因明公奏请,前年创建设立的义仓,经过前年、去年和今年三年的收纳入粮,除掉赈济出去的之外,现下所存尚颇充裕,加上僧司的善报仓,两仓之粮合於一处,不敢说能助我全陇的百姓渡过今冬,但至少能够帮上部分的贫户。”
义仓这项莘迩原本时空赈济百姓的制度,现在还没有出现,当下的仓储制,原本仍是只有常平仓这一项制度,而常平仓严格来说,不是专门用来赈济百姓的,它是丰年时买粮,防止谷贱,灾荒时卖粮,防止富商囤积居奇,牟取暴利,故是,前年的时候,莘迩奏得朝中的准许,於定西首创了专用以赈济百姓的义仓此制,现已在定西的各郡俱有设立。
义仓的性质与常平仓不同,其储粮的来源与常平仓也不同。
常平仓的储粮是国家掏出真金白银买进的,莘迩在奏请中讲得明白,义仓的储粮,他则建议通过正税之外征集义租的形式来收,直白点来讲,就是国家不出买粮的钱,只负责出面承办,仓中的粮谷悉由社会各界负担筹措。
那么此制设立容易,然那“义租”却该怎么收呢?
当时朝中讨论,有的朝臣建议,义仓的赈济既然是面向全国百姓的,就应当从定西全国的编户齐民中收取,也就是不分贫富,一概悉收;有的反对这个建议,认为设立义仓是为了赈济百姓,百姓中的贫户本来就很穷了,现在再向他们也收“义租”,那到底义仓是赈济百姓的,还是加重贫户的度日艰难的?认为应当只从富户中收。
莘迩自然是采取了后一条建议。
遂定下“义租”的收取方法:凡户等为中资者,每人每年出义租五斗,户等为上资者,每人每年出义租八斗,户等为上上资者,每人每年出义租一石。
“户等”,就是按照家訾而定下的民户等级,共分上资、中资、下贫三档户等,每档又各分三等,共是九等。——前代秦朝时,也给编户齐民分户等,但只分三等,大家、中家、小家而已,如今细分成九等,这是为了适应而下“九品混通”的征调法。
却此“义租”的收取办法,尽管按此制定,看似是从富户那里拿来了粮,以赈恤贫户,实际上对於那些隐匿了大量民口、有特权不缴、少缴赋税的豪富的阀族、大士族言之,这点义租的征收,简直是不痛不痒,换言之,义仓储粮的主要来源,其实是户等中资的百姓们,莘迩对此是不满意的,可经济方面的制度他还没有着手改革,面对这种情况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道智出於扩大佛教在民间影响的目的,跑来求见,主动说,出家人慈悲为怀,赈济贫民这样的善事,他愿意出力相助,提出由僧司出面牵头,也搞一个“义仓”性质的仓储出来,面向佛家的信徒收取捐粮。信佛的士人很多,如那信佛的阴氏旁支等就是士族,且家里很有钱,莘迩听了,立刻赞同,就许了他的此请,遂乃又有了羊髦说的“善报仓”之出现。
考虑到陇地信佛的百姓中,贫户、穷人占了很大的比例,为不加大他们的负担,莘迩要求道智,不许接受中资以下户等百姓的捐粮,暗示他要多向信佛的上资三档的户等百姓“索要”捐粮,特别是那些有大笔的钱粮拿出来,在陇州的山中开凿佛窟、塑造佛像的有钱信徒,要让他们多捐,多多益善。
两仓设立至今,诚如羊髦所言,於今两种仓中的储粮存余都颇为充足,足能帮助到不少的贫户渡过今年的寒冬了。
去年冬天也曾开仓赈济过百姓,针对去年出现得问题,在回谷阴城内的路上,莘迩交代羊髦,说道:“去年放粮时,有那胆大包天的奸吏,竟敢以高价卖粮,或以陈粮换仓中的新粮,今冬放粮,绝对不能允许再有类似的现象!还有善报仓的粮,去年让僧司的和尚们放了一回,就有些百姓私送子女入寺,今冬不能让僧司再放了,你告诉异真,一并收归户部统一管放。”
羊髦应道:“诺。”
说着这些杂事,莘迩等回到城中,到至莘公府门外。
莘迩、羊髦等一下车,就看见门外桓表附近拴了一排的高头大马,马边有十几个或辫发,或扎髻,皆穿着羊皮褶袴的鲜卑与唐人勇士挺胸昂首,持槊按刀,赳赳地站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