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平郡所在的兖州向北,是魏国的中州、冀州、幽州。幽州的西边是魏国的并州,并州与蒲秦的上郡、朔方郡相邻;幽州的北边是拓跋鲜卑所控制的代北地区。
从兖州向东,是魏国的徐州和青州。从兖州向西,是魏国的豫州和荆州。
兖州此地,占据要津,四通八达,诚乃是慕容魏国的腹心。
且把魏国大体分为西北、东南两片区域的黄河,也正是从兖州的北部流过,贺浑邪如今起兵自立,可以预见到,兖州,必将会成为他与魏国激烈相争的核心地带。
北风呼啸、彤云密布,下起了雪。
落雪掩盖了一切,远近俱唯洁白,高平郡的湖陆城被装饰得如琼楼玉宇,宛如仙境。
城下数里外的羯人营寨,於冯宇等人逃掉的第三天,在兵营筑成以后,却是化成了地狱。
刁辖一道令下,把与赵说、冯宇等同队的民夫尽数杀了,血水染红了落雪,为了震慑余下的民夫们,被杀掉的那些人,头颅悉被砍掉,林立地树在民夫们住宿的简陋营地中。首级无不保存着死前惊惧、挣扎的扭曲表情,一些的眼睛还睁着,但眼中自是早就无了神采。也不知他们中是否有人后悔,当初还不如跟着赵说、冯太、冯宇拼死一搏,就是死,也死个痛快!而确凿无疑的是,他们中很多人当临死之际,没有痛恨羯人,反在咒骂赵说、冯太、冯宇等。
羯兵与鲜卑兵对垒於湖陆城内外,娄提智弼遣人去昌邑求援,刁辖耐心等待,且不必多说。
迎着风雪,由高平郡向西,到六百多里外的洛州。
拨开乌压压的云层,从高空望下,只见这里河流纵横,山峦交错,鹅毛一般的雪片,飘飘扬扬地洒落其上。
其南的霍阳山中,隐约有数千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有穿的是唐人的袍服,有穿的是胡人的褶袴,乃至有穿的是妇人的襦裙。他们仗持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门,沿着狭窄的山道,正向山外行去。在这支队伍的最前,打着一杆大旗。旗上的字色呈殷红,金钩铁划,只有两个“乞活”。他们是洛州一带的乞活军,这是要趁大雪去偷袭山南的梁县,以夺些糊口的粮食。
渺小的麻雀在这般的天气中,固只能畏缩於丑陋的枝窝里,发出屈服的哀鸣,可若有一头尽管冻馁不堪,然却不肯向这寒冬屈服的苍鹰,於此时振翅,穿过暴虐的风雪,冲北疾飞,过上党郡、过武乡郡,到入并州的太原郡,在那汾水西岸的吕梁山外,几乎是在同一的时刻,它会看到,亦有一支三四千人组成的部队,打着同样的旗帜,正在冒雪围攻一座坚固的坞堡。
从这里向东南,冀州,常山郡,井陉县的乡里道上,相同的旗帜在雪中雄壮的招展,乡中的少年奔逐追看;向东北,幽州,渔阳郡,犷平县,欢声震地,一面“乞活”的旗帜领着成群的唐人战士,与数百驰马怪叫的乌桓骑兵,争先恐后地朝刚刚被攻开的城门涌去。
雪越来越大,风越来越狂,鹰展击於霄汉,酷冷的深冬,虽将北地的河流冻结,江山壮丽,龙探首於渊,那一点点、一点点,不可抑制的火苗,却好像很快就能燃作燎原之烈火,——差的,只是一个人,只是一个振臂而呼,只是一句令千百勇士甘愿为之赴死的号召。
冯太、冯宇等人去投的,自是洛州附近的乞活。高平郡在济水北岸,洛州在济水南岸,他们沿着济水西行,总的路程共约六百多里,道路颇远,又需经过数个魏国的重镇,到底最终能否安然地到达目的地,顺利地投到洛州乞活旗下,却是要看他们的运气了。
东躲西藏、艰难跋涉於雪下的冯太、冯宇等人,饥寒交迫,抬头望去,洛州不知何时能达。洛州与蒲秦的河东、弘农两郡接壤,沿着黄河西入弘农郡,抵至蒲秦的洛州,在风陵渡,黄河北上,离开黄河,再顺着渭水继续向西,二三百里,即到蒲秦的都城咸阳。
孟朗对魏国的局势极其关注,差了许多的探子在魏,慕容暠病死、贺浑邪起兵自立的消息,比之定西的莘迩、曹斐,他得到的更早,刁辖还没进至湖陆县,这消息就已传到了他的案上。
时间回到数日前。
孟朗刚刚收到情报,即马上命车,赶去咸阳南城区的宫城。
到了宫城,求见蒲茂。
蒲茂也真是勤政,今天非是朝会之日,大雪连下四天了,即使烧着火龙,殿中亦甚寒冷,而他却一大早就起来,到了日常处理政务的殿内,批阅各地呈来的军政上疏,和往常无有不同。
闻报孟朗求见,蒲茂一边继续浏览和回复奏折,一边召他进来。
等孟朗来到殿中,蒲茂这才放下了手上的毛笔,起身笑迎。
“大冷的天,孟师不在家避寒,怎么来了?”说着话,蒲茂瞧见孟朗的肩膀湿了一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适才进殿的时候,殿檐上的冰凌掉了一节,恰坠在臣的肩上。”
蒲茂大怒,训斥殿上伺候的内宦,说道:“殿檐结冰,不知将之清掉么?落下来打到孤无妨,万一把孟师打伤了,如何是好?便杀了尔等,尔等也赔不起!”
内宦吓得噗通跪倒,连连磕头。
这个内宦与孟朗的关系还算不错,孟朗存心为他解围,笑道:“大王,臣虽年过五旬,闲时常练五禽戏,上月陪大王打猎时,大王不犹赞臣骑马矫捷么?身子骨倒尚康健,被个冰凌打到,不算甚么。”吩咐那内宦,“还不快去把檐上的冰凌打掉,以免伤到大王!”
没有蒲茂的命令,那内宦不敢动。
蒲茂说道:“去吧!”
得了此话,那内宦才敢爬起,赶紧出去,指挥外头的宦官、宫女、侍卫清除檐上的冰凌。
蒲茂请孟朗落座,收起怒容,笑问道:“孟师冲雪进宫,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孟朗起身,把魏地细作送来的密报奉上,没有再回去坐,便站在蒲茂龙榻的侧下,说道:“大王,慕容暠死了,贺浑邪叛魏了!”
蒲茂楞了下,说道:“啊?”旋即大喜,立即展开密报,细细观看。
看罢,蒲茂喜不自胜,拍了两下大腿,坐不住,也站了起来,下到殿中,拈着密报,转来转去地踱步,说道:“好啊,好啊!慕容暠终於死了,贺浑邪终於忍不住了!”他站住脚,停在孟朗的身前,满面喜色,挥舞密报,说道,“孟师,咱们进取中原、河北的机会来了!”
慕容暠病死、贺浑邪叛乱此二事,早在孟朗的预判之中,甚至他根据各方面的情报汇总,都已经断定,这两件事最迟在半年内就会相继发生,只是拿不准具体的发生时间会是何时而已,而下此二事果然在其预期的时间段内出现,和他的预判一致,是以他不像蒲茂那样兴奋,依旧保持着冷静。
他说道:“大王所言甚是,但以臣愚见,现在还不到咱们出兵的时候。”
蒲茂说道:“孟师的意思是,等到贺浑邪与鲜卑儿打到你死我活时,咱们再趁隙出兵么?”
“此其一也。”
蒲茂笑道:“孟师之意,我知矣!其二,则必就是定西了。”
孟朗点头说道:“正是!”
蒲茂说道:“定西,应是不足为忧吧?”
孟朗说道:“大王为何这样认为?”
蒲茂侃侃而谈,说道:“现有苟雄镇我朔方、蒲獾孙屯我陇西,其二人,皆我秦之上将也。有他两人分戍南北,纵是不好反攻定西,至少是能把孤的西境给守住的吧?前两个月,赵染干扰我朔方,不就无功而返么?苟雄且斩其战将数人。”
又说道,“而且,定西才得兴地,复得汉中,估算其国中的兵力、民力、财力,现下应该早已是捉襟见肘,保据兴地、汉中或许尚嫌不足,……孟师,他又何能再来犯我?”
孟朗说道:“依常理而计,确是如此。”
蒲茂失笑,说道:“依常理?怎么,还有非常理么?”
孟朗说道:“莘幼著,便是非常理。”
“此话怎讲?”
“莘幼著此人,之前默默无闻,自令狐奉死后,这两三年间,他忽然鹊起。臣早前对他并不重视,他侵占兴地以后,臣对他进行了仔细的分析。大王,此人不可小觑。”
“如何不可小觑?”
“此人隐忍多年,不露锋芒,是其性毅也!
“其西定西域,南取冉兴,功盖定西,而两辞封侯,是其志远也!
“他在定西大举辟用寓士、寒士,其之谋主羊髦、唐艾、张龟诸人,都是寓、寒之士;他创制勋官制度,进行武举,组建健儿营,这又是在收拢寒、寓士人之外,大举招揽陇地民间的白丁壮士。他种种类类的这些举措,分明是在聚寒、庶以抗陇之门阀,今其逐宋氏,杀定西宗室,压氾、张,盟麴氏,威迫令狐伪王,权倾陇疆,士民屏息,羽翼已成,是其势众也!
“定西悬处西北,地瘠民稀,当海内乱时,仗其山河之险、陇人之武,确是可以自保一隅,然等天下定后,此弹丸之地,灭之易也;故是,自莘幼著当政以今,他就倾定西举国之力,攻战不休,他所为者,不外乎就是希望能在我大秦一统北地之前,能够给定西打出一条向我关中和一条向中原的通道,以奢求能够给定西续命,这当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但究陇地面临的情势,此却也实是唯一能给陇地找到出路的办法,是其谋智也。
“国虽大,好战必亡,况以陇之贫乏?他穷兵黩武,在定西朝中又飞扬跋扈,以臣观之,实是亡无日矣!然此寇小智,且势众有毅力,为了给定西吊命,待我军东伐虏魏之际,即便如大王所说,定西的兵民之力已近竭涸,可在西域,定西还有万余精卒,臣度之,十之八九,他势必会把西域的兵马东调,孤注一掷,进犯我境,亦不可不防。”
蒲茂沉吟了会儿,说道:“他若犯我,会从哪里进犯?”
“汉中、陇西、朔方,都有可能。”
“那我就给苟雄、蒲獾孙各增兵若干。”
“与其分兵各镇,被动防御,何如集为一路,先夺其声?”
“孟师此话何意?”
“仍如大王方才所说,定西的兵民之力,现在定然已是捉襟见肘,又如臣所言,莘幼著在定西骄横跋扈,那么,若是我军能够赶在莘幼著把西域的陇兵调到陇东,犯我之前,先趁其虚弱,打他一个落花流水的话,臣断定,定西朝中那些被他压制的当地阀族、士流,必然就会因为他的此败而群起攻之;如此一来,陇地就会陷入内讧,自就不足为我秦忧矣。”
蒲茂抚掌称赞,说道:“孟师此谋高明!”问道,“那咱们打定西的哪里为好?”
孟朗说道:“可兵分两路,一路偏师,西进临河水南岸,断其金城、兴唐等郡的援兵,再以冉僧奴等,挑动阴平、武都的戎部酋率,乱陇西之北;然后主攻陇西郡!”
“何时出兵打?”
“当下隆冬,贺浑邪与魏兵不会进行大规模的交战,现下只是他们两边开战的序幕,至少得等到明年春天,他们之间才会互相大打出手;我军可待到明年开春,再出兵进击陇西!”
蒲茂领悟了孟朗话中没说出来的另一层意思,笑道:“贺浑邪虽自恃兵强,魏兵却也不弱,没个一年半载,他两边分不出胜负。等我军收复陇西,既促使了定西内讧,又正可挟此大胜,回师向东,袭魏与贺浑邪之弊,中原、河北为我有矣!孟师此谋,一举两得,上之上者也!”
殿外风雪急,松柏挺立,为下边的花草遮寒;秦西的陇州,辽阔雄浑,敞开怀抱,迎接冰刀霜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