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耳目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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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望现在是岸边慢慢已经不再蹦跶的鱼,即将渴水而死。

  面前哪怕是鸩酒,也需饮之解渴。

  便饮此一杯。

  毒死是之后的事情,渴死是现在的事情。

  甘泉巷的尽头,是一条岔路。

  左边通向酒泉大道的繁华地,高楼华宇。右边是一些酿酒的小作坊,低矮的平房,和认真生活的人们。

  前面是一堵围墙,围住这脏污的甘泉巷,浑噩的流浪汉。简简单单的几块砖,是城市面貌最方便的装饰品。

  顾师义向左,颜生向右,姜望顾自往前,穿墙而过。

  甘泉巷里的流浪汉们,从始至终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唯独此刻见一人穿墙而过,才稍稍抬了抬眼睛,但也以为是醉梦。

  穿墙算什么?酒后恍惚的世界里,神奇的事情多着呢!

  一些志怪传说里的穿墙术,于超凡修士而言只算是基础的手段。不过姜望确实没有学过。只是到了他现在的境界,无论是从元力着手,还是直接搬动空间,都是毫不费力的事情。

  他的三尊法相都留在晏贤兄所赠的院落里,揣摩封印术经典——晏贤兄说身无长物,置宅置业,俗物赠友。

  姜真人以本尊行于闹市,一边翻阅颜老先生所赠的笔记,一边漫不经心地感受世情。

  天道的压力无所不在,像是四面八方淹过头顶的水。

  他感到自己走在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上,离“人们”越来越近,离“人”越来越远。

  他很明白自己一路上丢下的是什么。

  真想留住那些感受!

  ……

  巨龟游于天空,“鬼面鱼海域”在下一场雨。

  “鬼面鱼”是一种性情暴虐、嗜血好吞的巨鱼,据说是葬身大海的怨魂所化,刀枪不入,来去无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海民最为畏惧的海上灾害,又被称为“海鬼”。

  沉都真君年轻的时候,就动员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通过“游标定点、埋桩拔阵、横链结网、徊鱼吞毒”的十六字战略,将鬼面鱼海域一扫而空,由此名震近海,广得人心。

  如今鬼面鱼几乎绝迹,但这片海域的名字,却是保留了下来。

  大约是杀戮太过的原因,它始终荒寂。虽然也在靠近迷界的前沿海域,但一直都不怎么有防务压力。

  王坤的师父,是如今仍然驻守苍梧境的蓬莱岛真人孟屿。蓬莱岛一直孤悬海外,虽然真实位置不显于人间,却也常常在海上投放影响力。

  景国在海上的布局,通常都是在蓬莱岛的支持下成行。

  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王坤这种本该打落冷宫八百年的倒霉家伙,才得以在人才济济的景国,再一次取得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在近海群岛待得不多,但也特地做过功课,不至于什么都不懂。

  见得李龙川把航路往这荒僻的海域引,便直接问道:“李将军是否引错了路?”

  “没错,就是这里。”李龙川道。

  王坤皮笑肉不笑:“我记得这里并非钓海楼防区。”

  “现在应该是了。”李龙川说。

  “应该?”

  “不信你去问问你在钓海楼的朋友。”李龙川看着他:“还是说……你不同意?”

  “我可以不同意吗?”王坤问。

  李龙川哂然一笑:“这是镇海盟的决定,代表整个近海群岛亿万海民的意志。恐怕由不得景国,更由不得你。”

  王坤看着他:“我对李兄礼敬有加,李兄却一直想要激怒我!”

  “激怒你?这话从何说起?”李龙川面作讶色:“海上防务调整,需要考虑你王坤的感受——是这意思吗?”

  见他这般装腔作势,王坤愤怒的情绪几乎无法抑制:“李将军临时调换钓海楼防区来针对我们,不是什么友善的行为吧?”

  “临时调换防区?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力!”李龙川大笑数声,笑罢了,才敛容道:“也许是因为你们景国战士太精锐了,你王坤又太优秀,镇海盟高层认为可以交付给你们更艰巨的任务。鬼面鱼海域向来是凶地,非常人能当!”

  王坤咧了咧嘴:“看来齐国真是把海疆视为私有,半点容不得人。这才几年过去啊,海上竟无别声?沉都真君死得何其不值,钓龙客应当怀恨!”

  李龙川却不与他说那么多,只道:“景军若是不想援助了,可以调头回去,李某也愿意为王兄开方便之门。但是失约一次,下次再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想来王兄也能理解!”

  “回去?”王坤昂起头来:“为什么要回去?中央大景,享国至尊,四千年担责天下。既然镇海盟高层如此信任我景国军人,这‘鬼面鱼海域’便交给我们!”

  那些愤怒的情绪,仿佛一张被揭下的面具。面具下的他,显得沉稳又坚实,只振臂一挥:“传令下去,驻营于此,联结防事。也叫海上的兄弟们看看,中央大景是怎样做事!”

  号为“天下第一军”的斗厄甲士,顷刻飞身四散,漫撒在空中,像一只张开的巨网。

  李龙川一时不言,只是静默地看着景军行动。

  此时雨落静海,雨似兜在网中。

  脚下所踩着的那只巨龟,悬空静止,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沉重的眼睛。

  ……

  ……

  当秦广王睁开眼睛,绿翡翠般的眸子里,流动着现世的晦影。

  他看这一切,已是如此不同。

  传说中永失外海,不可再见的万仙宫,原来一直深藏在这荒寂的海域,藏在光线和声纹交汇的罅隙里。

  必须是特殊的惊虹一贯的光,必须是偶然的一念即泯的声。

  光图与声纹,都有独特的构建,在特殊的时刻交汇一处,如此才能真正呼唤出门户。

  楚江王所唱的曳落歌,当然不是打开真正万仙宫残址的声音。

  但是曳落歌的曲谱,曾经被万仙宫所收藏,又是秦广王自外宫取得,沾染了万仙宫的气息,伴随着万仙宫残址,经历了岁月。

  楚江王还原古老的歌声,秦广王则借由这点联系,以曳落古谱为起点,追溯声音的过往,找到了那能够唤醒万仙宫残址的独特声纹,并将之勾画。

  而贯穿万仙宫残址的的那束光,他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寻得,只是对于光图的最后几笔勾勒,有些模糊。

  这几天带着楚江王孤舟浮海,不断地测光测声,终是一步步靠近“真貌”。

  以分毫不差的光图与声纹,再加上他早先自万仙宫外围秘藏得到的真正钥匙——此刻正闪烁在他身前的水滴状的玉色事物,如此三位一体……终于推开这古老遗迹的大门!

  在他身前浮沉的,自然不是玉,而是真正的一滴水。

  九千六百年结一滴,只诞生于永暗漩涡里的“玄华净水”。

  即便在环境极其恶劣的沧海深处,永暗漩涡也是最残酷的几种灾害之一。规模愈大,愈是凶险。

  大狱皇主仲熹,就是靠击碎永暗漩涡而成名。皋皆还在时,也身镇永暗漩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挪分毫。

  便是在这样的灾害里,玄华净水能够因缘而生。

  自然等闲强者无法采撷。

  但秦广王身前的这滴玄华净水,本身并不作为藏珍,而是一件容器——水滴里装着光。

  数万年前照耀在万仙宫的光。

  凝神细看,那束经历岁月的光,在水中如龙游走。

  若是将耳朵凑近这水滴,又能听见其中潮声如歌。所以这滴水里,还装着过去时代的声音。

  声光筑梦,耳目为门!

  那遥远而又迷幻的仙宫蜃楼,在光与声的交汇里显化了,跨出时空的迷廊,回涌至当今这个时代。

  满目衰残,尽为悲意!

  这就是……万仙宫吗?一个时代的余响,是如此悲壮,震动人心。

  楚江王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唯恐自己的声音,惊走了这历史的陈迹。

  秦广王亦无言语。

  漫天碧光如虫游,无尽凋意过春秋。他孤立船头,长袍飘卷,腰间面具被风鼓起,“秦广”二字似滴血。

  他直接踏离此船,踏上光与声交织的路,走向那已经不存在的仙宫大门——

  半截残表,一堵断垣。

  血色不新鲜,哀声不可闻。

  当年究竟是遇到了怎样的变故,才叫煊赫无比、高喊出“人即万仙之仙”的万仙宫,一夜间衰残至此?

  万仙来朝的盛景,仍在史书里闪耀。断壁残垣的衰意,已经被岁月吞没。

  虚空之中,有一架断桥,流动的碧光,接续了断裂的部分。

  秦广王在前,楚江王在后,就这样往前走,在迷蒙的幻彩里,走过此桥。

  过桥之后,楚江王随手一撕,像是撕开了一扇门。门后面是密密麻麻的白色的松鼠,刹那间倾巢而出,蹦蹦跳跳地向仙宫残垣散去。

  这些松鼠倒是十分可爱,圆嘟嘟的像一个个雪团子。但是动作敏捷,快逾闪电,且在行进的过程里,逐渐变得五颜六色。

  出于隐藏身份的需要,这松鼠是现世未曾出现的品种,是她自己培育的一种探险松鼠——以灾祸为松子,贮而食之。

  它们的尾巴会变色,会根据不同的危险程度,体现不同的色彩。共有七彩,紫为最凶。

  秦广王则是在楚江王也下桥之后,反手一抹——

  那架连接万仙宫与外界的断桥,好似已经不耐时光,瞬间朽化,如粉尘簌簌而落。

  他是过河就拆桥、入宫便藏宫的人,辛辛苦苦、几经生死寻得的好处,当然不允许他人分润。这一手,正是要抹掉万仙宫的痕迹,好让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在宫殿内部慢慢探索。

  但就在这个时候,忽有潮声起——

  轰轰轰,轰轰轰!

  此声如兽群齐吼,震荡天缺,越来越迫近耳识,如在耳中闹。

  楚江王放出最后一只食祸松鼠,在仙宫大门前回头眺远,但见一线海潮,自远而近,极速上涨。

  远如线,近似堤,及至身前,已经浩浩荡荡,是接天高墙!

  在那潮头之上,立着一个身着战甲、手提长刀的青年男子,眺看这边,昂扬自信,长声而啸:“吾乃大齐帝国斩雨军正将,田常是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海之滨,亦为王境——海讯动荡,吾已尽知。何方鼠寇,于此喧哗?!”

  蝉螂捕蝉,惊见黄雀。

  楚江王眉头一皱又一挑。她惊的是对方的身份,在如今的东海,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能够跟齐国抗衡。

  这突然冒出来的斩雨军正将,代表的无疑是这片海域最有力的声音。

  但此人孤身而来,并未引军相围,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说明一切尚有余地——可能对方也不想让齐廷知晓。

  那一句“海讯动荡”,就是理由。他表述自己是摸着动静过来的,不是早有预备——但秦广王哪里会给他们留下什么动静!

  与思虑深远且很熟悉官方做派,事事都要想明白的楚江王不同,秦广王向来果决,常行偏锋。

  他不必先思考,他要问问你有没有资格叫他思考!

  听得此人踏潮而来、大放厥词的这般动静,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扭头过去,绿眸流光,看这人一眼——

  这目光甚至还未落下,在秦广王扭头的过程里,独立潮头的田常,就打了个激灵,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凉!几乎下意识地要拔出深藏于血的潮信刀。

  相较于他现在所持的大齐军刀,那柄名为潮信的名刀,在海上有最恢弘的力量,才能稍稍带给他一些安全感。

  但在念及潮信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那种恐惧的感受,其实最先来于本身。这柄天下名刀,先他一步,仿佛预见了毁灭的命运!

  秦广王一眼看来,是灭顶之灾!

  在难以形容的恐惧中,田常抬眼看到一片白——

  那是一种苍白的色泽。

  危险隔绝,情绪缓解,视线拉远,才能看得清楚。

  这是一只手。

  一只截断了秦广王目光的手。

  系着镣铐、苍白瘦长,就那么普普通通地张开,横在空中。

  骨节分明,如五条白骨山岭。

  说是镣铐,但铁链已断裂,只零零散散地垂落几节铁环,像手饰多过铁镣。

  田常才松开的心弦又猛地绷紧。

  因为来自秦广王的危险虽被隔绝,危险并未离开。甚至于此刻到来的,才是危险本身!

  他知他会来,甚至他就是受其吩咐而来。

  可他还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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