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越国历史两端的这两位,太宗文衷和隐相高政,真是绝顶的人物。
在霸国的压力下,他们也做到了能做的所有。哪怕在历史中被复召而来,也能够当场洞彻真相、斩断枷锁,在最受限的状态里,攫取一定的自由。
若非生在楚国卧榻之侧,他们都是必然能够成就绝巅的,甚至有机会往更高处探索。
任秋离为他们的才略而赞叹,但也叹息于……他们已经死亡。
山河无有定势,亡者不能与生者争。
今日之越国,做主的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越国天子玺代表越国的最高权柄,越国现在的皇帝,名为!
古今岁月,山川河流,归属于越国的一切,都要受命于天子。
已经退位的越太宗,已经致仕的越国名相,当然也不会例外——倘若他们还自认是越国之人。
作为当今越国皇帝,文景琇是可以给先代加封或减封的,此即权柄所昭。
镜湖映照的是越国的历史,拨动的是越国的时光。
所以任秋离此刻在历史长河中舀出越国天子玺来,无论情不情愿,文衷和高政都要听从君令。他们不再自由。
他们活着的时候,因为生在越国,无法自由。他们死了以后,从历史中投映入阵,也因为身是越人,不得自由。
任是才高一世,谋断江海,只徒呼奈何。
无论生死,受制一字,曰也!
文衷开始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他的力量来自于大阵,现在也被阵法驱使。但他脸上挂笑,语气仍然平缓:
高政的脚步几乎是与越太宗同时移动,他冷峻地说道:
文衷摇了摇头:
任秋离镜映越国历史的力量,在这个过程里要借用越国天子玺,其人借用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命令谁……再清晰不过。
文景琇不可能想不到,但越国天子玺的力量还是借出了。
对文衷来说,他不在意文景琇如何使用他的力量、他的历史投影,他在意的是,在与南斗殿的合作里,文景琇并不占据主导!
南斗殿都灭了,长生君生死不知,任秋离、陆霜河长期只能躲在陨仙林,是丧家之犬!
越国怎么说还有江山社稷,国祚绵延,有多方可以借力,多处可以腾挪。换成是他,不说把两个南斗真人吃干抹净、榨干最后一点价值,至少也得让任秋离认清大小。
怎么就把棋盘都交出去了?岂有君王之自信?
高政轻舒一口气,为自己的学生说话:
文衷一针见血:
高政是真的觉得文景琇已经足够好了,一生给予他这个老师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从无掣肘,该忍耐的忍耐,该承担的承担。舍得放权,也狠得下心。若不是担当越国君王,又处于后陨仙之盟时期,没有太多表现机会,是有成为明君潜质的。
但太子和太孙,的确是难堪造就。
这些闹心的话,他没法子跟太宗讲。总不能说请对文景琇宽容一些,您的后代就这样了,往后只会更差。
任秋离的声音又响起来:
她的言语并不客气,但一字一句,都有玉玺支持。在越国的历史长河里,有最高的权柄。
三昧真火愈发灿烂,时空暗茧已经肉眼可见的单薄了许多,隐隐能看到其中任秋离的轮廓。
姜望沉默地注视着这颗暗茧,提剑未动。
但他的势已绷住,如弓满弦,似虎提脊,只等到那流光过隙的关键时刻,给予任秋离致命的一剑。
破茧之时,他们即分生死。
任秋离召出越国天子玺,加强了命令,文衷和高政也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穿越时空长廊,会合在房门外——
对抗仍然在发生,不然现在他们应该都已经跟姜望厮杀起来。
高政冷冷说道:
任秋离的声音并无怒气,甚至隐约看得到时空暗茧里,她的轮廓耸了耸肩:
若是高政在执棋,白玉瑕根本回不来。等到革蜚的真相传出去,给白玉瑕的交代也早已准备好。
但高政什么都不说。
他只需要向姜望表明态度,不需要辩解自己。痴愚贤肖,任人言说。
文衷解读着内心意志的变化,并评价道:
高政走进了房间,眼神却有一瞬间的怅惘:
这一切太真实,从历史投映出来,恍惚以为自己还活着。但如果他还活着,他的意志怎么会被改变?
谁都不能影响他,什么阵法都不行!
镜湖里的时空走廊本就逼仄,囚室般的房间更是只有五步见方。
当文衷和高政也挤进来,几乎被挤爆,体现一种坍塌感!
四位臻于巅峰的真人,仅仅是认知的冲突,就足够摧塌这个房间的基础。
布置在这里的时空天堑,可以将距离无限拉远。但在文衷和高政面前,都是一步就能跨过的沟渠。
文衷虽然陷在身不由己的状态,却并没有情绪的宣泄,他是真正有智慧的人,不会做任何无用的对抗。他只是笑着对姜望道:
能够真正立起越国的脊梁,能够在退位之后,单独毁灭诸葛义先的玄枵星神,文衷的强大是毋庸置疑的。
姜望仗剑蓄势在时空暗茧前,也笑着回应:
此时的形势看似和开始没有太多区别,在越国天子玺出现后,他还是要以一敌三。
但时空天堑不再是阻隔,时空暗茧即将被灼破,他也在文衷和高政的帮助下,对这镜湖、对这有了丰富的知见。他看得到生机。
任秋离的声音在已经薄如细纸的时空暗茧里宣出,在越国天子玺的作用下,恢弘如鼓,敕命天威:
文衷身形一晃,已然越过时空天堑。他一掌高抬,掌心纹理顿时活了过来,好似山川江海,越国社稷在其中!既见历史之厚重,又有天下之磅礴。
一掌下压如天倾,八方龙气定乾坤!
但在这之前,他的声音先一步送到——
他自曝其真!
在真人与真人的厮杀中,这简直是倒持太阿、授人以柄。
尤其他面对的还是姜望。
为其所知,即为其所制。
那只诠释着山河万里的手掌,在天倾般的势头里遽止,掌心正中,出现了一个红点。
红点倏然扩张,变成了一道剑创,仿佛只是一个恍惚,寒亮的剑刃就已经填塞此创。这是视线被利剑斩断了,完全跟不上剑锋的轨迹,才会在视野里留下这么突兀的一幕。
在变为之前,文衷的手掌就已经被刺穿。
长相思的剑身穿过他的掌心,剑尖倾斜上挑,刺入脖颈。
汩汩,汩汩。
鲜血如泉涌。
越太宗文衷低头看了一眼这剑,咧嘴道:
这是和着血的咕哝。
这简单的三个字,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了。他穿着冕服的威严身影,像是一张燃尽的剪纸。无风成烬。
他曾向楚天子献表,他曾在钱塘江悲哭。他没有三宫六院,足迹却遍及越国每一寸河山。他是越国建庙以来的这段岁月里,做得最好的君王。
他也被时光席卷。
至少在死亡面前,他仍然是自主的。
现在轮到了高政。
越国的隐相并起剑指,在身前轻轻随意地一抹,抹出住一柄两指宽的长剑,五指一翻,握在掌中。
对于文衷的消失,他面无表情,对于姜望的注视,他平缓地开口:
这与其说是要决死,倒不如说是在教学!
以随时可以衍道的绝顶真人的视角,教姜望如何斩去最后的弱点,教姜望如何杀死自己!
时空暗茧中的任秋离不能再按捺。
那历史长河中的越国天子玺,搅动河水哗啦啦,直接跳将入阵,印在了高政的颅顶!
铛!
像是丧钟鸣。
高政的话语戛然而止,他横在身前的那柄直剑,还未来得及显露锋芒,就在姜望遗憾的眼神里,一寸一寸的消失了。
高政自己却很平静。
在这柄剑消失的
过程里,他注视着姜望:
他的眉头仍然紧锁,从姜望在隐相峰后山看到他的第一次,这皱着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天下之忧何忧也!
他仍然是那般孤峭冷峻,就连请求也十分骄傲。先给指点,再提希求。
姜望说。
高政闭上了眼睛,他得到了姜望的承诺。
此刻他只是一个历史的投影,但他也做着高政做了一生的事情——为这个四处漏风的国家,山河不稳的社稷,缝缝补补,年复一年。
他消失在房间里,是历史长河中一朵稍大的水花,沉没下去,也就沉没了。
姜望提剑转身,看着靠墙而坐的任秋离。
时空暗茧只剩最后的几缕丝织,任秋离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当然不是放弃。
就在下一刻——
恐怖的飓风绕身而起!
在她骤然睁开的眼睛之前,飘飞着一道道时空的裂隙。
高政、文衷正在消解的力量,混同在岁月的河流里,有如天瀑向她倾倒。
因为是被姜望杀死,因为是他们自愿,所以不必再担心这些力量的不纯粹。
天机真人已经立足洞真顶层的力量,还在近乎无限地拔升!
越国天子玺的真正用途在这里,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越人虽死,仍为越国之魂魄。
高政、文衷的力量被她征用,令她在此刻抵达一种以往不可企及的力量。
!
任秋离定定地瞧着他,一如先前被他定定地瞧着:
她的话只说到这里。
因为面前的姜望已经不见。
上一刻有决死之势,这一时无惊鸿之影。
专注于掌控力量的她,只看到一道曲折的、穿越时空的飞虹。
一瞬间窜出房间,在那时空走廊纵身一跃,打破冥顽,跌落浩荡河流。
姜望竟然对这座大阵已经有了如此深刻的理解。
姜望他……跳进了越国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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