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不枯,老树带病,寒风啸荡原野。
九江军寨之中,杜野虎解盔于前,正坐不语。雄壮的身躯相较于以往,少了些许悍气。
多年与他搭档的杨尹,站在他身前。
杨尹甲胄具在,眸沉面肃:“将军要走?”
杜野虎曾是个多莽撞的汉子,几年的庄国大将军当下来,倒是有了几分稳重。
只是这份稳重,让杨尹陌生。
他习惯了跟在杜野虎身后冲锋,习惯了为杜野虎查缺补漏,习惯那个性烈如火、待人炙热的上官,直来直往的虎将。
如今却是这样能按捺,军权都可放手,兄弟都可弃置。理想都做笑谈。
杜野虎右手虚握,捶了捶眉心:“该走了。”
杨尹一手按刀,往前俯身,人生第一次对杜野虎表现出这般的姿态,恶声道:“您要放下这么多弟兄,去齐国投单君维吗?!”
单君维是原陌国将领,当初转投庄国,被庄高羡安排下来,用于替换杜野虎的军权。
杨尹那时候带人上新安,就准备先提刀并了这厮,不过提刀进帐的时候,才知此人已被重玄胜策反,竟与他们一同举旗。
在掀翻庄高羡之后,杜野虎成为大将军,单君维则是投奔新的恩主,去了齐国发展。
陌国比不上庄国,庄国跟齐国则根本没有可比性。
单君维的人生,很好地实践了一句话,人往高处走。
杨尹这句话,已是诛心!
他做好了杜野虎勃然大怒,给他一拳,甚至当场打死他的准备。
但杜野虎只是沉闷地看了他一眼。
络腮大胡深处的面容,有一种此前从未显见的疲惫。
“杨尹啊。”杜野虎这样沧桑地说:“人的天赋是有限的,你知道吗?”
杨尹不明白大将军为什么这样说。
他们这样的军汉,只是提刀挣命罢了,谁的天赋能说无限?
杜野虎看着他:“如果没有天翻地覆的剧变,你这辈子没有机会成就神临。”
杨尹正在气头上:“明白了!将军嫌弃我的才能!离开这里,您就能有更优秀的部下,个个能神临?”
杜野虎自顾自道:“我是气血冲脉,走的古兵家路子,九死一生,才能在修行上稍稍追赶同辈,但也差得很远。在四十岁之前,我有望神临,可如果到了五十岁还没成,我就成不了。我打的是耗命的仗,我这种人,没资格老。”
杨尹冷道:“所以你要离开这里,去找你神临的机会。你现在是觉得,跟了你这么多年的兄弟,都是你的累赘!”
杜野虎反而笑了一声:“一直都是你劝我,你今天比我冲动。”
砰!
杨尹双手捶在军案上:“我们还没有输,元老会那群老道士会些什么!兄弟们都支持你,我不懂你为何不争!”
“老子没有那个天赋!你明白吗?”杜野虎往后靠了靠,咧嘴看着他:“老子戒了酒,脑子还是不好用。老子认真读兵书,每一页都要翻词典。老子想要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让过去的痛楚不必再发生,但是老子办不到!没有那个能力——你懂吗?”
杜野虎说着说着,有那么一瞬间的情绪激动,但又坐回来,轻按桌面:“我们尝试过,我们失败了,我们在这个位置上做不好,就应该让更有能力的人来做。九江玄甲不是我杜野虎的,是庄国百姓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杨尹沉默了片刻,最后道:“您是不想奋死一搏,把姜阁老卷进来吧?”
杜野虎只道:“如果我们的理想是正确的,我会不惜所有。但已经被证错了——人不要一错再错。尤其这代价最后是百姓来承担。”
杨尹又道:“有姜阁老在,将军性命无忧。您打算去哪里?”
“你跟我走吗?”杜野虎问。
“有什么区别?”杨尹反问。
杜野虎直言不讳:“我的选择会不同。”
杨尹看着他,只道:“我是庄国人。”
杜野虎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后从他身边走过。
杨尹直身按剑,注视着军案,一言不发。庄国大将军的军帐里,只剩下庄国大将军的头盔。
多年的战友,便以这次错身为告别。
走出军帐外,杜野虎便看到了黎剑秋。
这家伙身上的官服换成了一件普通长衫,道簪束发,悬剑于腰。松散地站在帐外空地,好一番天涯剑客模样。
今日将军解盔,国相除服。彼此相顾,都是一笑。
过去那些年的齐心协力,将相之和,都在这寥然的笑意里了。
“杜兄接下来打算去哪里?”黎剑秋问道:“云国还是星月原?”
如果杨尹这些老兄弟,还要跟着杜野虎走,他会想办法为这些兄弟挣一个前程。现在他只道:“打算到处走走——你呢?”
黎剑秋抬起嘴角:“我打算和杜兄一起到处走走!”
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一种不甘心。不是不甘于政治上的失败,是不甘心理想就这样黯灭。
在那个夜晚点亮的细微天光,摇曳着,摇曳着,竟然最后并没有出现在窗外。
这些热血不凉的年轻人,有改变世界的愿望,但是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非常浅薄。于此之上建立的理想,无异于空中楼阁。而终于在世事变迁中,看到自己的天真。
所以他们不谋而合地想要到处走走,去世界各个角落,看看人们是如何生活,看看不同地方的智者,是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看看是否能找到,真正通往理想的道路。
这时空中传来一句笑问:“你们要去哪里走走?”
宋清约踏光而落,埋怨道:“怎么不带上我?”
杜野虎看着他,问道:“清芷呢?”
“送去云国找她的闺中密友了。”宋清约摆摆手,又认真地道:“你俩不能搞孤立啊,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残党。”
黎剑秋道:“破船配残党,恰到好处。”
杜野虎张开双手,做出往前推的手势:“同去,同去!”
三人于是一齐离开。
杜老虎在军中的威望非同一般,离开军寨大门的时候,接到消息前来送行的士卒,几乎堵满了这里。
但没有人吭声。
战士们只是沉默地让开一条道路,让三人通行。
三人也都无声。
这是一场缄默的告别,士卒送别他们的将军。
离开军寨已经很远,回望时仍能看到隐隐的人潮。
当上国相之后,愈发端谨持重的黎剑秋,悠悠叹道:“此情此景,我突然想到一个词语。”
“什么词?”杜野虎强振精神,感兴趣地问。
黎剑秋道:“败家之犬。”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笑:“我这一生,都是失败啊。”
败家之犬黎剑秋的石刻,至今还在竖笔峰上,常有墨客骚人去瞻仰。
当然前几年都是歌功颂德,什么浪子回头,什么知耻后勇,什么雄风未晚……这半年里就怨怼频频。
宋清约想了想:“非要论的话,我可以算蛟。”
“那我是虎。”杜野虎说。
宋清约笑起来:“那我们就是启明残党犬蛟虎——”
“喂!”黎剑秋赶紧打断:“犬也太难听了,我可没说要以此为号。”
……
……
祝唯我赶到庄国的时候,“犬蛟虎”已然离国而去。
由元老会掀起的这场政变,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完成。
上有道门的支持,中有章任的手段、启明新党的放手,下有民意的朝向,这场政变本身毫无悬念可言。
祝唯我已是接到消息就赶来,事情已经从萌芽转到结果。
好在不算晚到,杜野虎等人并无危险。
曾经被作为国家下一代领军人物培养,祝唯我是有一定政治嗅觉的,古来政变无有不流血,而且这次是相权、将权、水府权柄全都被掀翻,政变方占据绝对优势,最后却如此和平的谢幕……
只能说姜阁老确实是声名显赫,在天京城发了一场疯,是真正确立了威慑——没人愿意面对那样的姜阁老。
踏入新安城的祝唯我,在略略探知相府情况后,便准备离开。
但这时听到远远有欢呼声——
“好哇,杀了!杀了!”
“祸国殃民,该杀!”
祝唯我随手抓过旁边的一名缉刑司修士:“刚刚那边是谁受刑?”
这修士却是认得祝唯我的,惊道:“祝——”
祝唯我拍了拍他:“说事。”
看着曾经的帝国骄傲、后来掀翻皇帝庄高羡的主力之一,这名缉刑司修士眼神复杂,顿了顿才道:“是前监国使……傅抱松。”
祝唯我剑眉一挑:“傅抱松?!”
这倒是个太让人意外的答案。
他祝唯我心高气傲,整个庄国,能被他看得上眼的,就那么几个。出身于望江城的傅抱松,算得上其中之一。
此人忠直耿介,仁善固执,清廉自守,在朝野都有极好的名声,也是曾经很被杜如晦看重的人才。
最重要的是——有关启明新政,傅抱松一开始是同意改革的,但只同意部分,且在第二年就认为改革不切实际,予以反对。
如今新政已废,主导新政的几个人都已离国而去,应该正是傅抱松这反对党扶摇而上的时候。
怎么他竟然被割了脑袋?
缉刑司的修士回答道:“傅抱松里通外贼,败坏朝纲,贪污腐败,鱼肉百姓,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祝唯我看着他:“你既然认得我,就说点实际的。”
这名缉刑司修士咬了咬牙,最后道:“国相下野、大将军去职、水君退位,启明新政被全面废除,傅抱松在朝堂上坚决反对,认为不能全盘否定改革。并称启明新党虽然在政治上失败,但在民生颇有建树,启明新政的功过应该六四来分,他们对国家的贡献不能被彻底抹去。元老会几次要求他改口认错,他就是不改……他是作为启明恶政的罪魁祸首被处斩的。”
祝唯我一时不知何言。
政治斗争是残酷的,生死都是常态。但眼下这番情景,不免有些荒谬。
真正主导启明新政的人,因为跟姜望的关系,安然走出国境。姜望本人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事情——这段时间姜望又去妖族寻真妖麻烦去了,无法通过太虚幻境联系。所以祝唯我才亲自飞来。
而一个真正拥有独立判断、始终清醒自制、始终坚守原则的监国使,却被戮首于市。
当初他跟姜望讨论过庄国国政,姜望对傅抱松赞不绝口,认为监国使实在是一个恰当的官职、很能体现傅抱松的价值,他也深以为然。
如今却物是人殁。
傅抱松这样的人,天然的不太让人亲近。可是这样的人死了,即便祝唯我这样眼高于顶的人,也难免感怀。
“祝大人?”见祝唯我久久不言,那缉刑司修士小声提醒。
祝唯我回过神来:“我已经不在庄国,不必尊我为大人。”
缉刑司修士道:“您在我心中,永远是国之天骄。当年您在三国之会上——”
“好了好了,往事不必再提。我要走了。”祝唯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有机会的话,你也走吧。”
俱往矣。
这名缉刑司修士抬起头来,祝唯我那骄傲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他回过头,正看到熙攘的人群,从斩首的菜市退出来,一个个兴高采烈,仿佛打了胜仗一般。
他们欢呼,他们大笑,他们眉飞色舞。
“国贼已除!”
“哈哈哈,我早知傅抱松不是个好东西,整天装腔拿调!”
“他小时候还偷过邻居家的针呢,现在还标榜正人君子,你说好不好笑?”
“啊?还有此事?可有证据?”
“这种事情哪有什么证据,都多少年过去了。但这是我朋友说的,那还能有假吗?”
“真看不出来啊,他平日装得可真像个样!”
“此贼死在今日,天下有救了!”
当然也有人为傅抱松而悲,毕竟这些年来傅抱松做了许多实事。但为之悲泣者,都躲在自己家里,不敢表露出来。
看着涌动的人潮扑面而来,这名普通的缉刑司修士,忽然觉得有点冷,裹紧了身上的官服。
……
……
道历三九二八年的春天,对越国来说,实在有些难熬。
隐相高政死在钱塘江堤,连尸骨都没有留下来。
虽说隐相早就不问国事,虽说国君最近勤巡诸府,虽说越廷上下都在努力安抚人心,虽说国家减税又贴银……
人们还是有一种失去了主心骨的惶然。
被折断的那一把老骨头,是越国的脊梁。
白玉瑕就是在这样一种人心惶惶的气氛里,归来故国。
今日之琅琊城,还似旧时。
自从革蜚疯掉,自从白玉瑕回来探了一次亲,琅琊城便潜移默化地回归旧时——白家说了算的旧时。
白玉瑕是何等聪明人,看到街面上昂首挺胸的白氏子弟便皱眉。但什么也没说,自顾回了老宅。
他接到一封信,是母亲写给他,信上只说“念儿速归”。他便放下白玉京酒楼里的账本,万里归来。
行到堂中,看到母亲出来迎,果然也看到母亲抱歉的眼神。
“我儿。天家前些天请娘入宫赴宴,第二日国相便登门……娘毕竟与天家有血缘。”
白玉瑕笑着拉住母亲的手:“正好儿子也想念您,看到您气色还好,儿子很是欢喜。”
他坐下来,又笑问:“国相预备今日何时登门?”
文娟英笑着打了他一下:“还说你心里没怨气,国相定力岂有如此差?”
话音方落,门子便进来请示:“国相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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