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刺客之事,诸葛然没有追问下去,但提到了李景风与小八。“听说客栈里还有一个活口,以及那名书生身边一个伴读,两个人证,得找回来,把这事厘清了才好。”诸葛然拄起拐杖站起身,又说了一句:“本来一个小小使者也不用费多大心,这趟来主要还是跟沈掌门谈正事。沈掌门斟酌一下,我累了,先告退。”说着弯腰行礼,等沈庸辞起身还礼,就一拐一拐地往门口走去。
沈玉倾想着父亲与大伯要怎么处置这件事,沈雅言正要开口,沈庸辞一挥手道:“到谦堂说去。”
三人到了谦堂,叙了座次,沈庸辞便看着沈雅言,低声问道:“大哥,怎么回事?”沈雅言支吾了半天,仍说道:“现今九大家的势态,东西照轮,我们西五派中,唐门、华山、跟咱们青城只有投票的份。我的意思是,西五派已经稳固了五票,真要轮,怎么不是我们五派照轮?还比之前少了一派。副掌说的也是理,唐门能传外姓,规矩能改,更何况这不算规矩。”
“东四西五,那是外人的说法,青城居中,九大家中就挨着六个门派。先人说的中道,是个持中不败的理。倒是副掌口口声声,暗示使者是我们青城杀的,这是什么理?”沈庸辞看着沈雅言,说道,“大哥,你有什么事瞒我?”
沈雅言犹豫片刻,道:“掌门稍待,我稍后再来。”说完起身便走。沈庸辞看向沈玉倾,问道:“玉儿,你知道什么吗?”
沈玉倾摇摇头道:“还是等伯父回来再向掌门禀告。”
“你也瞒着我?”沈庸辞皱起眉头,“四天过去,前天抓了两个人,你却说这两个是无辜,在城外死了四个点苍弟子,你说是夜榜的杀手干的。夜榜的杀手,为何要杀四个点苍弟子?”
“杀四个点苍弟子,或许反而是点苍的意思。”沈玉倾说着,他看到父亲眉毛微微一扬。
“你的意思是,他们想用这个借口威逼青城?”沈庸辞道,“要我在昆仑共议倒戈?”
沈玉倾道:“使者来点苍谈什么?谈的是同一件事。一个使者,爹有的是办法打发,但来的是副掌,那又不同。”
沈庸辞说:“你认为杀手是点苍派的?”
“没有实据。”沈玉倾这样回答。小八并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只是给了他“可能的答案”。或许,这也是让他不用对父亲说谎的好意,父亲若这样认为,应该是最好的。至于大伯方面,他希望这件事情之后,大伯能三思而后行。
“若真是如此,青城可不能任人欺凌。”沈庸辞闭上眼睛,似乎在沉思,“大牢里那两个,真的跟夜榜无关?”
要怎么帮谢孤白和朱门殇安然脱身,也是个难题。为了避免父亲追问下去,沈玉倾反问道:“掌门对副掌的提议,怎么看?”他道,“诸葛副掌是有备而来的。”
“不妥。”沈庸辞阖上的眼睛始终没张开,“规矩坏了,就会出事。点苍唱了这出大戏,想威逼我们,只要占着理字,其他七大家能坐视?”
沈玉倾点头道:“父亲说得极是。”父亲的意思也是暗示青城绝不能失了“理”,但父亲并不知道,事情可不是如此简单。
过一会,沈雅言回来,见沈庸辞正在闭目沉思,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上前叫了声掌门。
沈庸辞张开眼,沈雅言从袖中掏出一根细长物品来。
是一根沾满了鲜血的红木,尖端碎裂,里头露出一截尖物。
“这是什么?”沈庸辞接过一看,讶异道,“这是乌金玄铁?”沈玉倾走上前,沈庸辞把红木递给沈玉倾。那红木果真是二胡的弓,里头藏着一根细长金属,前端已经磨得尖平,犹如箭簇一般,果然是沈家的宝物乌金玄铁条。
“这是怎么回事?”沈庸辞问道,“是谁的?”
“我在使者被射杀的轿中见到的,里头的乌金玄铁确实是我们沈家的,前端被改过,磨尖了,这是凶器。”沈雅言道。
“这是凶器?”沈庸辞再问,“你为什么藏起来?”
“我见了凶器,怕与家人有关,预先收藏起来。”沈雅言道,“我回到家里翻找,我收藏的那两根乌金玄铁不知何时竟失窃了一支。”
“谁有本事能从你房里偷走东西?”沈庸辞道,“青城有内奸?”
沈雅言道:“这两支乌金玄铁收藏隐密,平时也不拿出来把玩,何时失窃,谁有嫌疑,毫无着落。”
“既然找到这箭,为何不早点拿出来?”沈庸辞说道,“藏到现在?莫怪副掌要看我们家传宝物,只要拿这支箭出去,岂不是百口莫辩?”他虽未见怒容,但音量已然提高,沈玉倾知道,父亲动了怒。
沈雅言默然无语,过了会,忽道:“掌门且看,这箭外面包着一层木材,像是什么?”
沈玉倾一惊,看向父亲,只听沈庸辞说道:“这是红木……像是……二胡的琴弓?”
沈雅言道:“当日福居馆,那名叫朱门殇的大夫医治了一名拉二胡的盲眼琴师。盲眼琴师就是箭似光阴,朱门殇跟夜榜脱不了干系。”
沈玉倾道:“朱大夫不是夜榜中人。”
沈雅言道:“那为何这玄铁要藏在琴弓之中?真有这么巧的事?”他又转头对沈庸辞道,“谢孤白不论,朱门殇必须死。对他用刑,逼问出夜榜的消息,把他正法,给点苍一个交代。”
沈庸辞想了想,道:“若罪证确凿,那是不能放过。”
“朱大夫没罪。”沈玉倾道,“他必须无罪。”
沈雅言冷笑道:“到现在你还袒护他?你是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他必须没罪。”沈玉倾又说了一次,“除非他跟这件事没干系,青城才会跟这件事没干系。”他见沈雅言露出狐疑的表情,继续解释道,“诸葛副掌的目的就不是使者的死因,只要掌门不答应与点苍结盟,他就会要求看乌金玄铁,这支玄铁尖端已经被磨尖,拿出去就是凶器。”
“说是被夜榜偷走,这是嫁祸。”沈雅言道,“难道点苍真要跟我们翻脸?”
“他压根不想相信。”沈玉倾道,“只要他问起大伯为何把箭藏起,大伯怎么交代?”
沈雅言大怒,拍桌大骂道:“浑小子,你……”沈庸辞插嘴道:“你先让玉儿说完。”又转头问沈玉倾:“你有什么见解?”
“朱大夫若有罪,琴师就是凶手,人是从福居楼走出去的,诸葛副掌就有借口,再见到这玄铁,青城怎样都脱不了干系。”他放慢了说话的语调,继续说道:“如果盲眼琴师就只是个寻常琴师,干这件事的人是要挑起青城点苍两派之间的纷争,就这样结案,是最好不过。”
他这话一出,沈庸辞、沈雅言两人默然不语。确实,如果这事能这样了结,那是最好,成了一桩悬案,谁都没干系。
“欺之以方,非君子所为。”沈庸辞沉吟道,“再说,朱门殇若真是夜榜的人,难道就这样放过他?”
“朱大夫的事之后再做处置,眼前的要务是诸葛副掌。”
“乌金玄铁要怎么交代?”沈雅言问道,“他硬要看,用什么话推托?”
“让他看。”沈玉倾道,“还有一个时辰就晚宴了,让孩儿跟他说。”
“怎么看?一看就露馅了。”沈雅言疑问,连沈庸辞也纳闷了起来。
沈玉倾从怀中取出自己收藏的那支玄铁乌金,交给沈雅言道:“孩儿出去会,若晚宴时孩儿未回,请父亲大伯代为拖延一时。他若要看乌金玄铁,给他看这个。”
※
诸葛然离开钧天殿,上了马车。
再一个时辰就晚宴了,得让沈庸辞松口才行,如此这趟青城之行才算达到目的。至于幕后主使是谁,八九不离十该是沈雅言了,这叔侄俩争权,倒让自己钻了空子。这事查下去,青城得内讧,不查,就得低头。
他忽地瞧见前方一辆金顶马车驶来,他认出车驾,喊了声停,跳下马车。
对面的那辆马车见他站在路口,也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一名华服美妇,说道:“副掌好久不见。”
诸葛然行了个礼,说道:“楚夫人安好。”
“不过死一个使者,竟然叫你来,诸葛焉是手下没人了,还是不懂怎么使唤人?”楚夫人道:“不过你脚程真快,四天时间就到了青城。”
“骑上马,矮子跟高个的步伐就一样大。谁的马好,谁就快点。”诸葛然微微笑道:“这趟是我自己要来的。”
“这么勤劳,小题大作了。”
“那倒不,我哥还希望亲自来呢。”他转了转手上的拐杖,“我得拦着他,才能独占见着你的机会。”
楚夫人咯咯大笑:“跟以前一样滑舌,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那不如杀了我算了。”诸葛然道,“我就只有嘴上功夫厉害点。”
“谁不知道你嘴巴尖酸刻薄。”楚静昙道,“享誉武林呢。”
“他们只知道一半厉害。”诸葛然露出得意的微笑,“另一半厉害只有运气好的姑娘们知道。”
“得了,这些胡话去跟窑子的姑娘说去。青城有杏花楼,你要不识路,我派人带你去。”楚静昙挑了一下眉毛,“给我老公听到,另一只脚也给你打瘸了。”
“你老公太拘谨了,没趣得很。”诸葛然道,“我只有嘴巴骗人,有人浑身上下都在骗人,比起来,我身上老实的部分还多些。”
“瞧你说的,意有所指呢?”楚静昙道,“叙旧到此为止,说多了伤感情。”
诸葛然弯腰行礼,道:“失礼了,夫人。这礼貌,只有你才有资格。”
楚夫人咯咯笑道:“又贫嘴。”说完上了马车,正待要走,诸葛然又道:“尊夫现在可能有些麻烦,怕有气性,夫人若是要往钧天殿,还是缓些吧。”
楚夫人道:“有麻烦也是你们给添的,你劝诸葛焉少惹点事。”
年华虽长,芳韵不减,诸葛然在车上想着。楚静昙足可当个掌门夫人,最少也是个大门派二把手的夫人,她天生有那条件,直爽豪迈,不像那些世家女子扭捏作态,嫁给沈庸辞,真的可惜了。他轻轻挑起眉毛,在自己短了一截的左脚大腿上,不重不轻地拍了一下。
※
沈玉倾避开了诸葛然的马车,从如意门离开青城派,到了城内,将马栓在一间客栈的马廊里,向西北胡同走去。
他转过几条街,这才见到一间小铁铺,门已经掩上,里头传出厚重的打铁声。
沈玉倾在门上敲了三下,里头的打铁声顿停,沈玉倾又敲了两下,打铁的声音又继续。木板门被取了下来,一名二十多岁的精壮汉子披着一件布衫前来应门。沈玉倾走了进去,才刚到前院,就感受到一股热风扑面而来,正看见沈未辰正与一名老人轮流捶打着一块烧红的铁块,露出新奇又认真的神情。
“我们劝过小姐,她非要帮忙。”精壮青年连忙解释。沈玉倾笑道:“没关系。”沈未辰睨了眼这边,说道:“哥,快好了,等会。”沈玉倾问:“还有一个时辰,够吗?”
老铁匠忙道:“够了够了,快好了。”
正在打铁的铁匠姓丁,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虽然老,却跟他儿子一样,有身精壮结实的肌肉。此刻他袒胸露背,露出像是铁锤敲打过似的平整胸膛,一手拿着火钳,一手拿着铁锤,与沈未辰轮流敲打着铁块,那铁块形状已扁平,似乎是剑的模样。沈玉倾看着小妹,见她满头是汗,站在炉火旁也不嫌热,眼中神采飞扬,似是玩上瘾了。
过了会,丁铁匠笑道:“好了。”举起铁块,插入一旁的水桶中,顿时满屋烟雾弥漫,触面生热。
“大小姐的手劲好大。”丁铁匠呵呵笑道,“这把剑是大小姐铸的,大小姐赐个名吧。”
沈未辰道:“我就出个力,这剑都给打坏了,只怕也卖不出去。”
丁铁匠道:“不卖,等大小姐取了名,当传家宝。”
沈未辰想了想,转头问沈玉倾道:“哥,帮忙想个名。”
沈玉倾笑道:“这是你第一次铸剑,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虽然是贪玩,也有几分认真劲,便叫初衷吧。日后你想起铸这剑的初衷,也会觉得有趣。”
沈未辰笑道:“也只有你会取这文雅的名字,听着就不是个兵器。”
沈玉倾取出银两道:“这柄初衷我先定下了,还望丁老先生割爱。”丁铁匠见有五两之多,眼睛都发直了,忙不迭地感谢,说自己会好生为这剑开锋,整理整理,才不失了大小姐的颜面。
沈未辰笑道:“你都有无为了,买这柄初衷做啥?”
沈玉倾道:“送你,你就打这主意对吧。”
沈未辰嘻嘻一笑。沈玉倾见她身上衣服多处被火星灼破,几个零零碎碎的小洞,道:“大伯母看见,定会问起的。晚宴就要开始,那是招待点苍副掌门,你若缺席,伯父会不开心。再说,你也出来一天了吧。”
沈未辰道:“催我走就是了。”
沈玉倾转头问丁铁匠道:“东西好了吗?”
丁铁匠连忙取出一个约一尺有余的木匣,恭敬献上,说道:“小的连赶了两天工,总算及时。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沈未辰道:“我看过了,没问题。”
沈玉倾点点头,收下木匣,嘱咐道:“我兄妹来这的事,千万不可泄漏。”
丁铁匠忙点头说是。沈玉倾两人正要离开,那铁匠的儿子见沈未辰要走,讷讷地问了句:“大小姐,几时还会再来吗?”
沈未辰笑道:“以后若再铸造兵器,肯定要来的。”
丁铁匠的儿子脸现喜色,忙点头称是。
两人离了铁铺,沈玉倾笑道:“瞧,那小铁匠被你迷倒了。”
沈未辰道:“是个勤奋诚恳的老实人。父子两个感情好,丁家铁铺以后肯定要兴旺。”
“小八和李景风呢?”沈玉倾又问:“安全吗?”
“大元师叔带了几个人护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没跟我说清楚呢。”沈未辰问道:“诸葛副掌刁难掌门?”
“等这事了结了再说。”沈玉倾道,“晚宴要开始了。”
※
“副掌请!”沈庸辞行礼示意。诸葛然上了席,眼前都是他认识的熟面孔,沈庸辞、楚夫人,还有沈雅言夫妻,另有两个空位。
诸葛然皱了一下眉头:“公子与二姑娘还没来吗?”
“犬子奉命找那两个在逃的,正在交办事情。”沈庸辞道,“大概耽搁了时间,稍后便到。”
“小小又去了哪?”沈雅言问。雅夫人道:“她大清早就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有人陪着吗?”沈雅言又问,“没人通知她今晚有客人吗?”语气中似乎颇为不悦。
“一时找不着人,玉儿说会通知她。”雅夫人答道。
沈雅言皱起眉头,没再多问。
“晚辈欠教养,别等了,副掌一天奔波,先上菜吧。”沈庸辞道。
“沈掌门的儿子肯定不会没教养。”诸葛然道,“我随便,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诸葛然虽这么说,心底却在琢磨,沈玉倾是个礼貌聪明的青年才俊,跟他老爹年轻时倒有几分相似。一念及此,不由得起疑:“敢让一桌子长辈等着,不是十足充分的理由,就是另有安排了。”
只见沈庸辞吩咐下人,没多久,侍从上菜。楚夫人道:“副掌爱吃鱼,特地为你准备河鲜,你且尝尝这清蒸江团。”
诸葛然夹了几口,赞道:“好手艺。”忽地举杯道,“沈掌门,我敬你一杯。”
沈庸辞也举杯起身道:“副掌是客,应该是我敬你一杯才是。”
诸葛然应了声客气,仰头喝下,火辣辣的,是顶级的剑南春。楚夫人、沈雅言夫妻跟着也依次敬酒。喝完一轮后,诸葛然又斟了一杯,问道:“下午的事,沈掌门考虑得怎样?”
沈庸辞放下杯子,道:“今日是宴会,招待客人,饭桌上不讨论公事。”
诸葛然道:“我倒觉得饭桌上好谈事,美食在前,脾气也好些,喝点酒,什么话都敢说,不像平常遮遮掩掩。”
他站起身来,作势要替沈庸辞斟酒,只是个子矮,伸长了手也斟不着,见沈庸辞把杯子递前,顺势就斟满一杯,又说:“我以前替掌门出使公务,最爱在饭桌上谈事,一杯谈不成,两杯三杯,喝得多了,脑袋胡涂了,平常不会答应的都会答应。我得了便宜,付了酒钱也尽兴。”
沈庸辞笑道:“副掌想灌醉我?”
诸葛然道:“不知沈掌门酒量如何?”说完,两人又干了一杯。诸葛然又道:“两杯下肚了,沈掌门考虑得怎样?”
楚夫人也斟了一杯道:“我们夫妻是一体,你一个要跟我们两夫妻喝酒,怕是难赢。”说着也一饮而尽。
诸葛然也喝了一杯,笑道:“这可不公平。雅爷,而今我在青城受困,你念不念情?帮我一把,挡个几杯?”
沈雅言尴尬地笑了笑,诸葛然知道他在犹豫。这小子,还得再逼他一点,但不能过了头。场面可以尴尬,却不能弄僵。于是说道:“早些时候我说要见识贵派的乌金玄铁针,不知可有此眼福?”
沈雅言道:“不急于一时,吃完饭再说吧。”
诸葛然笑道:“那你得替我挡挡酒才好。”
楚夫人道:“副掌要看乌金玄铁,这有什么难处?吃完饭,要是没人醉倒,马上就能带来。”
看来楚夫人还不知道底细,诸葛然笑道:“楚夫人,你就知道我性子急,等不了。”
楚夫人见沈雅言脸色不对,看了沈庸辞一眼,沈庸辞只说道:“副掌,喝酒吧。”说着,诸葛然应了一杯,笑道:“这酒后劲强啊,怕撑不了几杯。要是醉了,就错过欣赏宝贝的时机了。”
沈庸辞忽道:“怎地现在才来?”
又听得一个声音道:“我换了衣服,耽搁了时间。掌门、楚夫人、爹、娘。”这声音好听,轻婉悦耳,一名年约十八,穿着鹅黄衣衫的女子跟着沈玉倾走进宴厅。
好一个佳人,是沈雅言的女儿?诸葛然打量着沈雅言夫妻。雅夫人是美貌,不过也就是世俗常见的美人,自己见得多了,这样的父母生得出这样的女儿?嗯,眼角眉梢鼻子都像。这世上就有这种事,同一个爹娘,有的就是集两家之大成,有的就是合两家之衰败,自己跟大哥,就是极端的例子。
他听见沈玉倾问安的声音,但没去注意,等两人上了座,沈玉倾举起酒杯道:“晚辈迟来,罚酒一杯。”
谁想看你喝酒,看姑娘喝酒有趣多了,诸葛然想着,却笑道:“要罚就罚三杯才够诚意,要不等会你们一家连手起来对付我,我可不是对手。”
沈玉倾喝了三杯,酒气上涌,登时脸红了起来。沈未辰道:“我酒量不好,喝三杯明早要闹头疼呢。”说着也喝了一杯。
“姑娘家还是得练点酒量。再喝一杯,当练酒。”诸葛然举起杯子,“我陪你喝。”说着举杯喝下去,沈未辰也举杯相迎。
沈玉倾道:“下午副掌说要看青城的乌金玄铁,大伯带了吗?”
沈雅言眉头一皱,道:“带了。”
这小子怎会主动提起这事,难道他真是绣花枕头,还没弄清状况?
沈雅言从怀中取出两支乌金玄铁,递给诸葛然。
“两支?放在青城的不是该有五支吗?”诸葛然笑道,“这样可打发不了我。”
“我这还有两支。”沈未辰从腰间取出峨眉刺,递给诸葛然。诸葛然见是木制的,在手中却是沉甸甸,颇有份量,料到有机关,转开了前头木栓,露出了两头尖锐的玄铁。
“用玄铁做峨眉刺,挺别致的,还用木头掩饰。”
沈未辰笑道:“这是十八岁那年爹送我的礼物,这一对叫凤凰。”
“凤凰,这名字不错。”诸葛然道。
“我还有一支。”沈玉倾从怀中取出一支一模一样的乌金玄铁,至此,整整齐齐五支便放在面前。“这是五根乌金玄铁,副掌你慢慢欣赏。”沈玉倾道。
诸葛然心中一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弄错了,还是兄弟之中还有其他人与沈雅言共谋?他转头再看沈雅言,只见他神情慎重,看不出破绽。只这一个时辰之间,去哪变出第五支乌金玄铁?
自己定是哪里想差了,他把弄手上的乌金玄铁,叹道:“即便在崆峒,这东西也是珍贵。一口气送出十六支,就算过了四十年,还是让人羡慕得紧。”他一边把玩,一边掂着份量,五支一般无二,唯有那对峨眉刺重些,那是外头裹了硬木所致,但也相差无几。
他再看沈玉倾,只见他伸出筷子正在夹鱼。忽地筷子掉落,沈玉倾忙笑道:“刚才喝得太急,失礼了。”楚夫人皱起眉头,说道:“换一双吧。”沈玉倾应声是。
这小子手在发抖?他心虚?诸葛然看着手中峨眉刺,忽地灵光一闪,笑道:“只看这头尾两端,不知里头是怎么回事呢。”
沈玉倾听他这话,吃了一惊,说道:“副掌说什么?”他虽压抑,语音中仍有些古怪,沈庸辞听出问题,沉声道:“玉儿,你酒量没这么差,在外头喝过了?”沈玉倾忙道:“是喝了些。副掌,这对凤凰是雅爷送给小妹的礼物,你欣赏完了,可得还她。”
诸葛然笑道:“这种把戏可瞒不了我。”他双手握住一支峨眉刺两端,掌运真力,双手一凹,这里头虽藏玄铁,但毕竟不过绣针粗细,诸葛然功力深厚,峨眉刺顿时从中弯曲。中间一截木柴崩裂开来,露出约一寸长的金属。
这小子,把一根玄铁剪成四段,装在两支峨眉刺头尾,就想以一作二,诸葛然本来成竹在胸,却见当中露出那一小截,竟也是乌金玄铁。
诸葛然一愣,只听沈未辰惊叫一声,抢上前来,将一对峨眉刺抢了过去,哭喊道:“你干嘛折我凤凰?”
诸葛然未及分辩,沈未辰大哭一声,拿着一对峨眉刺转头就跑。沈玉倾忙喊道:“小妹!”
诸葛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环顾左右,沈庸辞、沈雅言夫妻四双眼睛正盯着他看,好不尴尬。
不,这不只是尴尬,而是弄僵了。
沈雅言淡淡道:“晚辈失礼了,得罪副掌,莫怪。”
沈庸辞只道:“吃饭吧。”
五人默然片刻,只吃了几口,沈雅言忍俊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再也难以收拾,不住狂笑。楚夫人也掩着嘴,扭过头去,身子颤抖,发出咯咯的笑声。沈庸辞叨念了两句,也不禁莞尔。唯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雅夫人也被逗乐了,忍不住笑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大伙这么乐。”沈雅言只是揉着肚子推说没事。
诸葛然默默吃完这餐饭,心中恼恨,再也无语。
※
到了深夜,一名侍从敲了沈玉倾的房门,原来是楚夫人怕沈玉倾饿着,派人准备饭菜送来。侍从又说,等沈玉倾吃完后,到轩辕阁一趟,掌门要见他。
沈玉倾到了轩辕阁,这里是掌门居所,沈玉倾十五岁之前都住在这,之后才搬去现在的君子阁。他见周围没有侍从,知道是父亲故意遣退,伸手敲门,说道:“爹,孩儿来了。”
君子阁是私居,到了这里,便无须以掌门相称。
只听沈庸辞道:“进来吧。”
沈玉倾推开门,只见父亲与楚夫人坐在椅子上。楚夫人问道:“吃过饭了?”
沈玉倾回道:“吃过了。”
楚夫人道:“辛苦你了,我听你父亲说过了,这事……雅爷做的吧?”
沈玉倾道:“没有证据。”
楚夫人道:“你也跟我打这官腔。若不是雅爷,他房里戒备森严,谁能偷他的乌金玄铁?使这一招,不过是怨你分权。他既无儿子,又能掌多久的权,这次被诸葛然钻了空子,险些惹下大祸。”随即想了想,又道,“这也好,你这番帮他,之后他要再跟你争权,面子上也过不去。”
沈庸辞道:“我会劝他。终究是该给玉儿磨练,不然他日怎么接这掌门。”又转头问沈玉倾道,“今天是怎么回事?你说说,四支乌金玄铁怎么变成五支的?”
楚夫人也问道:“你是怎么变的戏法?让小诸葛出丑的?”
沈玉倾道:“孩儿变的戏法,诸葛副掌已经识破了。”
沈庸辞道:“你真把乌金玄铁截成四段,换了小小的凤凰?”
“不是四段,是六段,头中尾各一段,中间用精钢铸黏,重量是算过的,与原本的凤凰一般无二。”
“六段?”沈庸辞问:“乌金玄铁难以镕铸,你离开不过一个多时辰,怎么办到的?”
“孩儿两天前就已经准备了。”沈玉倾道,“我把小妹的凤凰拆了,取出里头的乌金玄铁,截成六截,做成新的一对。”
“两天前你便知会有这事?”沈庸辞更是讶异,又问:“乌金玄铁长八寸,你截成六截,每截不过一寸长,若是断折处错了,便要露出破绽,又怎办?”
沈玉倾摇摇头,道:“不会错的。”说着从怀中取出另一支没断折的凤凰,递给父亲道:“爹你试试。”
楚夫人见到凤凰,想起今日晚宴时诸葛然的窘态,忍不住又笑了出来,道:“你把这支也给折了,小小又要哭一次了。”
沈玉倾笑道:“我答应帮小妹重做一对。这里头的玄铁,我还得取出来才行。”
沈庸辞双手握住两端,他存心测试,运力时左重右轻,想要偏折一边,不料这一凹,又是从中间断折,露出一小截乌金玄铁。
他讶异道:“怎会如此?”他再细细观察,见那峨眉刺内部已被锯出两条小小的裂缝。
“你在里头动了手脚?”沈庸辞问道。
“孩儿在里头锯开了两条细缝。玄铁比精钢坚硬,先弯曲的必然是精钢,只要一用力就会从隙缝中断折。”沈玉倾道,“无论怎么都只会露出这一截。”
“他若细看定然发现。”沈庸辞又道。
“他没法细看。”沈玉倾笑道,“小妹这样哭跑,他好意思追?他要真追了,大伯还不出手教训他?”
“他若当下没有发难,事后再索讨这对凤凰检查,那又……”沈庸辞忽地明白了,“你在晚宴上掉筷子引他注意,又露出心虚的模样,就是故意引他起疑,让他在晚宴上折断凤凰。弄得如此尴尬,就没法细究。你连这都算计到了?”
楚夫人听得目瞪口呆,赞道:“玉儿,你比你爹还聪明百倍呢。”沈庸辞笑道:“胡说,还不是我生的。”
沈玉倾忙道:“这不是我想的,是有人相助。”
这话一出,沈庸辞与楚夫人都感讶异,齐声问道:“是谁?”
沈玉倾道:“是被关在牢中的谢孤白谢公子献的策。”
沈庸辞皱起眉头道:“牢里的谢孤白?”
沈玉倾点头道:“就是他。”之后把客栈中遇到谢孤白,与他结交,之后抓到夜榜奸细,又将人放走,谢孤白让小八代传谋略,解了这个困局的事说了。这当中唯独没提到李景风,这也是小八转述谢孤白的嘱咐,既与李景风无关,也免节外生枝。
“他说他是鬼谷传人,天下大乱,会从青城起,他是来阻止天下大乱的。”沈庸辞沉吟道,“鬼谷门,九大家中从没听说过这门派,若说是纵横家鬼谷一脉,似乎也无记载。”
沈玉倾道:“孩儿想延请他当谋士。”
沈庸辞讶异道:“你想请他当谋士?他肯吗?”
沈玉倾道:“孩儿觉得,比起朱大夫,他更可能愿意帮助孩儿。”
楚夫人道:“有这样的人辅佐玉儿肯定是好的,如果不能收为己用,让这样的人跑去其他几大家……”她说着皱起眉头。
沈玉倾知道母亲想什么,忙道:“娘,他是孩儿的朋友。”
楚夫人叹口气道:“能用则用之,不能用则杀之,莫说他对青城有这番恩情,就算不是你朋友,也不能干这阴损事。我只是想说,那就可惜了而已。”
沈庸辞道:“这人运筹帷幄,洞烛机先,这等精明,你……”他拍拍沈玉倾的肩膀,道,“聪明仁善,也得有防人之心。这次追根究底,是你放走了盲眼琴师,才闹出这事。谢公子或许说得没错,你不放人走,他死在青城,那支乌金玄铁箭便成了铁证。但他这样的人,若是有心害你,你又如何是对手?”
沈玉倾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是爹亲的教诲吗?”
沈庸辞道:“这样的人才,只怕志比天高。”
沈玉倾问道:“爹亲是反对吗?”
“我只是提醒你而已。”沈庸辞道,“这样的人才若为他人所用,那也太可惜了。”
沈玉倾道:“朱大夫妙手神医,谢孤白又是智囊,有他们帮忙,此行无虞。”
沈庸辞疑问道:“此行?你要去哪?”
※
沈玉倾刚进大牢,就听朱门殇埋怨道:“总算来啦。”
只见朱门殇靠在墙角,谢孤白则是席地而坐,两人都看着自己。
“死还是活?”朱门殇问道,“那矮子还在青城吗?”
“他说不定还会再来盘问你们,不过没事了,只要你们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他奈何不了你们。”沈玉倾道,“这事弄成悬案,是最好的结果。”
谢孤白微微笑道:“我想也是。”
“有件事,我想请两位帮忙。”
“没兴趣。”“什么事?”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又互看了一眼。朱门殇道:“我就是个游方郎中,没卷入这么多是非的打算。这次差点把命送了,再有什么事,别往我身上揽。”
沈玉倾道:“等诸葛副掌离开青城后,我想去唐门一趟,恳请两位随行,也好有个照应。”
“唐门?”谢孤白轻轻挑了下眉毛,“为什么要去唐门?”
“三叔丧偶,听说唐家两位小姐美艳绝伦,想替青城求聘。”
谢孤白微笑道:“挺好的。”
朱门殇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道:“就是这模样,好像什么你都猜到了似的。那你猜我要去还是不去?”
谢孤白道:“你会去的。”
朱门殇笑道:“那你真猜错了。”
谢孤白道:“猜本就有对有错,不过这次我倒不是猜。你一定会去。”
朱门殇嘿嘿笑道:“我还真不会去。”又转头问:“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
沈玉倾道:“在下前往唐门前,或在下从唐门回来后。”
朱门殇眉头一皱,问道:“什么意思?”
沈玉倾道:“雅爷还有些话想问你,等他问完了就放你走。不过要是我人不在青城,还得等我回来拿主意。”
“有什么问题,叫他要问快问。”朱门殇道。
“雅爷最近忙得很,可能得过几天,不知道我出门前有没有空。要不你跟我去唐门,我在路上慢慢盘问,问完了你就可以走。”
“你去蜀中多久?”朱门殇又问。
“三四五个月,或许半年。我就怕事情多,回来时忘了,要是没人提醒,可能还会忘记几个月。总之一年内总有消息。”
朱门殇怒道:“这摆明坑我!”
谢孤白道:“这事因你而起,将功补过,不算太坑。要不,坐几个月的牢,也算偿还罪孽。”
朱门殇不怒反笑,道:“我懂了,智多星,全被你料中了行吧?”
有脚步声走近,只听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甚是动听,温声道:“哥,爹他们答应了。”
朱门殇看向那姑娘,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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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然没有再去见朱门殇与谢孤白,他知道,在青城的大牢里头,他什么都问不出来。这两人无论如何都必须是“清白”的。他派人在附近搜索,也没找到小八跟李景风,刺杀使者的事也就无论如何拉不到青城头上去,这案子势必成了悬案,闲聊了几天,就要告辞。
沈庸辞夫妻和沈玉倾三人都来送行,沈雅言一家借口沈未辰还在为凤凰的事情赌气,避了见面。诸葛然先拜别了沈庸辞,让沈玉倾送到车驾前,这回他坐上了马车。沈玉倾正要退开,诸葛然忽地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长木棍递给沈玉倾,沈玉倾见木棍上面划着两条红线,红线下被锯开了一小断。
“我赌一百两,你要是用力一凹,这木棍会从红线这折断。”他拄着拐杖,抬头望天。沈玉倾知道,诸葛然已经识破他的机关,不禁佩服他的机智。
“我想了一整天才明白怎么回事。你那小妹不错,跟你娘一样,色艺双全。别误会,无调侃之意,女人有了美貌之外的东西,都是值得尊敬的。那天她这样一扑一抢,我没料到她身法武功这样高明,回过神时,已经给她逃了去。”
“至于你。”他举起拐杖,指着沈玉倾,就像初见时那样比划着,“我跟你说过,你得低着头说话,我才听得清楚,那是我小觑了沈庸辞的儿子,是我失言,向你赔罪。”说着,他竟真的弯腰赔罪。沈玉倾忙上前扶住道:“副掌不可。”
“今后你说的话,无论多远多小声,我都会听得很仔细,这是我对你的尊敬。”诸葛然在沈玉倾耳边低声说着,沈玉倾一时愕然。
诸葛然直起身子,对着沈玉倾微笑,又对着沈庸辞夫妻挥手示意。珠帘垂下,上百人的车队缓缓驶离了青城。
或许以后他会后悔今天的聪明反倒害了青城,坐在马车上的诸葛然心想。管他呢,鹿死谁手,天下谁属,明天的事,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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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名船夫正把行李搬上船,沈玉倾站在码头旁,想着两天前诸葛然对他说的话。他显然认为一切都是自己布置的,沈玉倾突然觉得对这名狡狯的前辈有些抱歉。
他该尊敬的对象,是船舱里的谢孤白才是。
沈未辰、小八都已上了主船。那是一艘十二丈长的楼船,另有三艘满载着聘礼与数十名保镖的运船,要走水路到唐门。
行李与人员已就绪,又过了会,几名青城弟子领着两个人来到,小八举起手喊道:“公子!”
远远走来的正是噘着嘴的朱门殇与带着微笑的谢孤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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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未辰进了舱房,弯下腰,找到一块木板,向上一掀,一条人影从里头钻出来,只是不住咳嗽。
沈未辰歉然道:“委屈你了,哥说你待在青城会有危险,点苍跟夜榜的人说不定还在找你,只得用这种方式带你走了。”
那人正是李景风,他与小八躲了几天,被沈玉倾安排躲在船舱里的夹层,避开耳目。李景风忙道:“没关系,没关系。”
沈未辰道:“你哪里有亲戚要投靠,还是要去哪定居?我们找个地方放你下船。”
李景风犹豫道:“我没其他亲戚了,你们……要去蜀中?”
沈未辰点点头,李景风道:“那……我也去蜀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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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孤白领着小八到了自己的舱房。谢孤白伸个懒腰,坐上床,笑道:“这么好的棉被跟床,好几天没躺着了。”
小八道:“就算住牢里,沈公子也不会亏待你们。”
谢孤白道:“总是不如外面舒服。”楼船忽地晃了一下,谢孤白回过头来,见小八正站在窗边,窗外的景色渐次倒退,船已出港,向西而去。
“辛苦你了。”小八看着窗外,淡淡道。
“我说……”谢孤白问道:“你觉得沈公子还行吗?谢先生。”
站在窗边的小八只是望着逐渐远去的码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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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沈玉倾与朱门殇相对而坐。
朱门殇道:“你不是有话问我?问吧。”
沈玉倾道:“仍是老话一句,你为何要帮夜榜?我希望先生能说得详细点。”
“要听故事吗?”朱门殇道,“别你问一次他问一次的,把人叫齐全了,我一次说完。”
沈玉倾笑道:“有何不可。”
一箭如故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