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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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离了竹香楼,缓缓驶入青城南方的吉祥门。

  在这个武林中,你若说起青城,那是指九大家中的青城派,但你若在川黔一带提起青城,那他们会指给你一个方位,那是旧称重庆府,今称青城的地名。若你到了青城这地方,又问起青城派在哪?他们可能会遥指着一处小城池。那是一座南北长一百七十三丈,东西宽一百三十一丈的城,城墙高三丈,底厚三丈,顶厚两丈,里头有院落二十二座,房屋两百七十五座、两千两百七十一间,南北两方各有一座城门,南门称吉祥,北门称如意。正如佛都人口称的少林往往是指那座千年古刹,这座城,才是青城居民对于青城这个称呼的认知。

  沈玉倾在马车内沉思,对于谢孤白、朱门殇说的话,他并不全然相信。他欣赏这两人,也有心拉拢,但若他们真是夜榜的奸细……

  在下一位点苍使者来到之前,他最好能查到真相。

  马车停在均天殿前。青城起源的青城山是道家圣地之一,早期的青城派也与道家颇多渊源,然而早在两百年前,青城一派便脱道入俗,成了传统的武林派门,只是怀念故旧,青城内的楼堂居所仍旧多以道家典故命名。

  沈玉倾刚下车,两名弟子便上前恭迎。沈玉倾问道:“爹在里头吗?”

  一名弟子道:“掌门在长生院歇息。他吩咐过,若少主回来了,请少主在谦堂稍候。”

  均天殿是青城处办公务的地方,谦堂是均天殿右首一间房间,是掌门私下与派内重臣商讨事情的地方。点苍使者遇刺是要紧的事,沈庸辞不在居所长生院讨论,却约在谦堂,可见慎重。

  沈玉倾挥手让两名弟子退下,进了均天殿,就往谦堂走去。刚入门,突然被一个声音喊住:“玉儿。”沈玉倾听声音,知道是母亲楚夫人,回过头来喊了一声:“娘!”

  楚夫人问道:“这事办得怎样?”

  沈玉倾道:“还没有眉目。”

  楚夫人皱起眉头,道:“你爹昨晚没好睡。我只劝他安心,一个使者死在青城道上,点苍面上是不好过,不过又怎地了?点苍真想闹事,青城就怕了他吗?”

  楚夫人本名楚静昙,是前任峨眉掌门慧逸师太的二弟子,年轻时便是个直来直往、不让须眉的爽飒侠女。至于沈庸辞,虽是青城掌门之子,但温文尔雅,倒像个书生,无一点江湖习气。沈庸辞随父亲前往唐门时对她一见倾心,峨眉是唐门辖下,为免争议,于是先向冷面夫人求赐婚。冷面夫人只说楚静昙心高气傲,非她所能左右,要沈庸辞自个问去。

  楚静昙本对沈庸辞颇有好感,听说他前往唐门求赐婚,顿觉他无能胆怯,是个绣花枕头,不免鄙夷起来。没多久,沈庸辞果然以一斛明珠、一对崆峒巧匠精铸的腾龙凤舞剑以及一本飞叶十九剑剑谱,亲自送到峨眉作为聘礼。

  据说楚静昙看到这丰厚的聘礼,只是淡淡说道:“明珠无用,宝剑空利,楚静昙难嫁登徒子。”说罢,拾起一颗明珠,掷向沈庸辞。

  她这一掷,是用了峨眉密传的“一掷千金”手法,去势又快又急,若是暗器,真能把肋骨打折。此时沈庸辞距她不过两丈距离,顺手抄起腾龙剑,使了飞叶十九剑当中一招“飞叶碎花”,一剑刺出,恰恰将明珠从中剖成两半。沈庸辞拾起地上的两半明珠,弯腰对楚静昙行礼说:“飞叶传讯,名锋定情,沈庸辞不为薄情郎。”

  这一剑展示了沈庸辞与外表不符的高超剑艺,也顺口对上了楚静昙的话语,当即掳获芳心。楚静昙将明珠与剑谱一并留给峨眉派偿还师恩,只带走了腾龙凤舞剑与那一对对半剖开的明珠,嫁给了沈庸辞。此后,龙凤双剑便是他们夫妻配剑,至于那颗被剖半的明珠,则分别镶在一对巧匠铸造的神龙探珠簪上。

  这段求亲佳话在武林中广为流传,也气煞了一群早对楚静昙留心的江湖豪侠,据说,就包括了现今点苍掌门诸葛焉。

  沈玉倾尝听派中故老提起,向父母问起这故事,楚静昙有些不好意思,反倒是沈庸辞哈哈大笑,说你母亲当年肯定是存心放水,特地挑了最大颗的珍珠来丢,不然,只怕还娶不到这老婆。这番话自然引来了楚静昙的白眼,说他占了便宜还卖乖。

  楚静昙年轻时甚是气傲,嫁入青城后,不想妻凭夫贵,于是要求无论内外皆要以本姓称呼她,是以武林中均称她楚夫人。如今虽然年纪渐长,过往的血性消磨不少,仍是直爽豪迈,沈庸辞性格谦冲平和,待人以宽,是以青城中人,怕楚夫人还比掌门多些。

  沈玉倾知道母亲性格,只说道:“人终究是死在青城道上,对诸葛掌门不好交代。若能少一事,何必多一事?”

  楚夫人道:“我也不是说这事不要紧,但真值得烦你爹一夜?”

  沈玉倾笑道:“娘心疼了?”

  楚夫人笑骂道:“轮到你来调侃娘了?赏你个耳括子。”

  沈玉倾笑道:“娘舍不得,娘放心,这事孩儿会处置。”

  楚夫人道:“唱出大戏给人瞧瞧,别让叔伯辈的瞧不起。”

  沈玉倾知道楚夫人话中意思,心下一沉,只得答是,楚夫人随后又叮咛了几句,这才离去。

  沈玉倾到了谦堂,先自琢磨了会,听到脚步声,忙站起身。三名贵装中年人依次进来,沈玉倾问安道:“爹,大伯,傅老。”

  为首一人,身材高瘦,风姿隽爽,那是沈玉倾的父亲沈庸辞,虽年近五十,外表上倒似三十开外。第二人较矮些,约五十多岁年纪,面貌与沈庸辞有几分相似,书卷气少些,却多些英气,那是沈庸辞的亲兄长,名唤沈雅言,是现今青城的二把手。第三位看起来又更年长些,披发长须,灰白斑驳,体型甚是魁梧,那是青城耆老傅狼烟,论起辈份还在常不平等人之上,也是目前青城刑堂主事。

  等三人依辈坐定席次,沈玉倾这才坐下。沈庸辞问道:“查得怎样了?”

  沈玉倾摇头道:“孩儿无能,还没有线索。”

  沈雅言不悦道:“怎么查了半天,还是没有线索?”

  沈庸辞道:“这是要紧事,料想消息已经传回点苍,第二批使者转眼就到,就算交不出人来,起码也要给个交代。”

  沈玉倾道:“这事得分两部分查,第一自是凶手。夜榜买命早不足奇,得知道是谁下的手。使者是今日卯时遇刺,使队乱了阵脚,在中途耽搁了会,孩儿接到消息,即刻派人把附近搜了遍,没查到可疑的人。点苍的车队午时抵达青城,当下就把尸体交给刑堂查验,剩下的部分……傅老,你来说吧。”

  沈玉倾看向傅狼烟,傅狼烟道:“尸体已经送到刑堂查验,之前便禀告过掌门与少主。使者是胸口中箭而死,瞧这手法,应该是夜榜里的箭似光阴。”

  沈雅言道:“箭似光阴?有七年没听到他消息了吧,还以为不是退隐,便是伏法了,没想见如今又重出江湖。”

  傅狼烟道:“此外,还有一奇。”

  沈庸辞问道:“哪里有奇?”

  傅狼烟道:“没有凶器。”

  沈庸辞皱起眉头,问道:“没有凶器?”

  傅狼烟道:“众所周知,箭似光阴所用之箭与寻常不同,非羽竹所制,而是以细长的中空铁管作为箭身,前接精铁箭簇,灌以浑厚内力,连最硬的头骨也能贯穿。”

  沈玉倾道:“孩儿是第一个抵达车队的,当时只见使者尸体胸口上有伤口,未见箭矢。照旁人描述,当时只听到破空声响,随着便是使者哀嚎。”

  傅狼烟接着道:“尸体上有洞,疑似箭伤,但不见箭似光阴惯用的弓箭。所以说,找不着凶器。”

  沈玉倾听出关窍,问道:“疑似箭伤?难道不是箭伤?”

  傅狼烟道:“这事还来不及告知少主,刑堂后来查验尸体,伤口与箭伤有九成相像,但边缘粗糙,不仅与箭似光阴惯用的铁箭不同,与寻常的弓箭也不相同。”

  沈庸辞问道:“那到底是什么?”

  傅狼烟道:“仍然是箭,只不过是硬木所制的弓箭,或许颇为粗糙也说不定。”

  沈玉倾陷入了沉思。

  沈雅言道:“玉儿,我听说今晨在福居楼有几名访客?”

  沈玉倾忙回道:“确实。”

  沈雅言问道:“可有将人拿下?”

  沈玉倾道:“这三人还留在青城,并未遁走,眼下没有证据,孩儿便未将他们擒下。”

  沈雅言怒道:“既然有嫌疑,怎么不拿下?这等贼人不严刑逼供,怎会吐实,你怎么这么胡涂?”

  沈玉倾道:“并无实据,若是诬陷无辜,怎好交代?”

  沈雅言道:“比对点苍好交代多了。你这等心慈手软,办不了大事。”

  沈庸辞道:“心慈手软没什么不好。心狠手辣,狠得过华山吗?武林道上又有多少人真心尊敬严家了?”

  沈雅言冷笑道:“可又有谁敢侵犯华山了?这事,可不会在华山发生。”

  沈玉倾道:“孩儿已经派人监视他们,料来逃不出去,未有实证之前,孩儿仍不想错伤无辜。”

  沈雅言道:“你不想错伤无辜,把人交给我便是。”

  沈玉倾道:“是孩儿疏漏让夜榜得手,怎好让伯父再为孩儿善后。”

  沈雅言道:“知道错了还不弥补,难道还得放走凶手了才来弥补?”

  沈玉倾道:“孩儿会有分寸,伯父不用担心。”

  沈雅言咄咄逼人,沈玉倾看似步步退让,却始终不应允将事情交给沈雅言处理。沈庸辞道:“大哥,这事就交给玉儿吧。”

  沈雅言见掌门说了话,虽然不悦,也只得压下,道:“点苍使者来之前,得把这事办好。”

  沈庸辞又问:“你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沈玉倾道:“是谁买了夜榜的杀手,要在青城境内杀害点苍使者?这……对谁有好处?”

  这是个大哉问,对头动机为何?一个使者遇刺,说是动摇了点苍与青城的关系是真,但也不至于难以收拾。然而这对谁有好处?青城在九大家中向来固守“中道”,尽力不与人交恶,唐门固无动机,华山也与青城无怨,少林武当丐帮更不用说。崆峒派号称银剑铁衣,纪律分明,监视关外,向来少沾武林斗争。

  沈雅言道:“难道是那名使者的私仇?”

  “又或者是沈家的私仇?”沈玉倾道,“这是关键处,需找到对头人,方能查清真相。”

  沈雅言道:“那是夜榜的刺客,就算让你抓到箭似光阴,他也不知道是谁请他来的。”

  沈玉倾道:“蛛丝马迹,也是线索。”

  沈庸辞点头道:“这事便交给你了。”又转头问沈雅言道:“点苍的使队可有安置妥当?”

  沈雅言道:“都留在道清殿作客。”

  沈庸辞道:“莫怠慢了人家,这事交给你处办了。”

  沈雅言拱手道:“是。”

  沈庸辞起身,拍拍沈雅言的肩膀道:“各自忙去吧。”说着看了沈玉倾一眼。沈玉倾与傅狼烟也起身行礼,待沈庸辞走后,沈玉倾转头问傅狼烟道:“傅老,我想看看尸体。”

  傅狼烟道:“少主这边请。”

  沈玉倾跟着傅狼烟离开均天殿,步行至元天殿。半路上,傅狼烟忽道:“雅爷近来脾气越见暴躁了。”

  沈玉倾淡淡道:“大伯年纪大了,前几年爹甚为倚重,门派里杂事多,遇上大事,难免焦急。”

  傅狼烟道:“现在少爷大了,可多帮老爷分摊点,也好减轻些雅爷身上的重担。”

  沈庸辞排行第三,兄弟姐妹共有六人,当中二姐嫁至江西彭家,小妹嫁至衡山殷家,老三沈从赋、老四沈妙诗具是二房所生,无法继承掌门,后来各被派往川黔主事。沈雅言向来精明能干,相较之下,沈庸辞温文儒雅,虽有谦谦君子之风,但能否担当大任,仍有疑虑。沈雅言看似众望所归,却不知为何,十一年前,父亲却指定沈庸辞接任掌门,沈雅言当时并无多说,似乎对这安排并不意外。

  九年前,沈庸辞继任之初,门派内事务还多交由沈雅言打理。没了父亲压制,沈雅言气焰渐长,沈庸辞也不计较,只是等到沈玉倾成年之后,也开始接手门派事务,当中有不少是原先沈雅言的工作。

  方才傅狼烟话中有话,沈玉倾如何听不出来?他也知道大伯的怒气多半来自于自己分权。傅狼烟的意思是要自己尽快接手沈雅言的权力,压压他的气焰,才不会被他瞧扁。

  “青城的祖训是中道。老掌门的眼光没错,雅爷不是个中道的人。”这是傅狼烟私下的感叹,当然,他没在沈家人面前说过。

  沈玉倾没再回话,一路走到元天殿。

  尸体就放在大殿一角的床架上,沈玉倾掀开敛布,见是一名年约三十的青年人,问道:“叫什么名字?”

  傅狼烟回道:“赵寒迁。”

  沈玉倾又把布往下拉,尸体上半身赤裸,显是刑堂已经勘验过,除了左胸口一个巨大的创口,并无其他外伤。沈玉倾把尸体翻了过来,后背也是一个创口,比前胸那个更大,那是因为箭簇前进后出,脱离身体时劲道减缓,反将创口周围的肉扯出。

  沈玉倾赞道:“前进后出,可见刺客的内力深厚,箭似光阴不愧是列上夜榜的十大高手之一。”

  傅狼烟道:“便是我也做不到。”

  “他搭乘的马车呢?”沈玉倾又问:“我想瞧瞧。”

  沈玉倾跟着傅狼烟来到殿外,车驾停在外头,拉车的马已被送到马厩。沈玉倾掀开帘幕,便有一股血腥味刺鼻而来,他刚要进去,傅狼烟伸手拦道:“少主,晦气。”

  沈玉倾微微一笑,道:“没关系。”便钻进车内。

  车内布置得甚有模样,两块羽绒座垫,车板上铺着一块彩织锦毯,此时已染上一大滩黑乌的血迹,另有一个小箱子,料是赵寒迁的行李。沈玉倾闭目沉思,照着血迹的位置估摸着赵寒迁遇刺时的座位,顺着找去,在马车后壁上细细摸索,果然找着一个细小凹槽。那是那一箭贯穿胸口后,射在马车后壁上,此时箭势已衰,只在上面撞凹了一个小槽。这辆马车是用上好的榆木制造,质地坚硬,沈玉倾伸出手在上面摸了摸,指尖轻轻一抠,似乎有些粉末,他凝神看去,突然咦了一声。

  在车外的傅狼烟问道:“少主发现了什么?”

  沈玉倾想了想,道:“没什么。”又取出一块锦帕,在那凹槽上抹了一下,走下车,问道:“傅老,这尸体与马车是怎么送进来的,你再说说。”

  傅狼烟道:“今晨卯时,使队听到了破风声,当时天色尚昏,就听到一声惨叫,掀开车帘时,使者已经中箭身亡。”

  沈玉倾问:“当时可有见着凶器?”

  傅狼烟道:“当时掀开车帘就没见到凶器。车队大乱,不敢前进,我们派去保护的人手就在不远处,听到消息即刻赶去。”

  沈玉倾又问:“第一批赶到的人是谁?”

  傅狼烟道:“是小周。”

  沈玉倾问道:“周凌夜?”

  傅狼烟道:“驰道本是雅爷负责的。”

  沈玉倾点点头,又问:“之后呢?”

  傅狼烟道:“小周派人通知少爷,指挥车队回到青城。”

  沈玉倾道:“是有这回事,我当时便派人搜索附近,再之后呢?使队到了青城,自然由傅老你来验尸了。这当中,可有其他人靠近过这辆马车?”

  傅狼烟道:“当时兵荒马乱,是小周把尸体搬下,也有不少人靠近。”他想了想,又道:“掌门跟雅爷都来看过。”

  沈玉倾点点头,看看天色,已近黄昏。他方与谢孤白三人分别不久,淡淡道:“看来也不用等到明天再见了。”

  傅狼烟问道:“少主说什么?”

  沈玉倾道:“傅老,烦请你备车,我要出城。”

  ※

  马车停在竹香楼,沈玉倾刚进大堂,就见着了小八。

  “我家公子正在等你呢。”小八眯着一双眼,仍是无精打采的模样。

  沈玉倾奇道:“谢先生知道我要来?”

  小八道:“也不一定,他说,如果快,今晚就能见到公子,如果慢,那就明天再见,明天有明天的说法,今晚有今晚的说法。”

  沈玉倾又问道:“要说什么?”

  小八微微笑道:“这要看公子想听什么。”

  沈玉倾又问:“那,朱大夫要听吗?”

  小八道:“公子说,此刻他正快活着,且让他多快活一下,说不定马上就没得快活了。”

  沈玉倾微微一笑,道:“请带路。”

  小八领着沈玉倾上楼,在房门上敲了两下,说道:“沈公子来了。”又对沈玉倾说道:“公子请。”推开房门,只见谢孤白一身白衣,席地而坐,面前一张放着茶具的矮几,火炉上正在煮水。

  谢孤白见沈玉倾来到,指着座位道:“公子请。”

  沈玉倾行了个礼,坐在谢孤白面前,谢孤白又对小八道:“小八,你来泡茶。”

  小八翻起茶杯,先用热水洗了一遍,便开始置放茶叶,倒水煮茶。

  沈玉倾问道:“谢公子知道我会来?”

  谢孤白道:“我是这样想,若公子不来,我也会有麻烦。幸好,在下相信公子是个深思熟虑的人。”

  沈玉倾问道:“事情多,要从哪里开始说起?”

  谢孤白道:“在下恳求沈公子,放朱大夫一条生路。”

  沈玉倾喔了一声,甚是讶异,他早猜到谢孤白并非普通书生,但他竟然料到自己的目的,那真是出乎意料。

  沈玉倾道:“为什么?”

  谢孤白道:“朱大夫的医术通神,这等人才,杀了可惜。”

  沈玉倾道:“夜榜有这等医术高手,更是武林之祸。”

  谢孤白摇摇头道:“他不是夜榜的人。”

  沈玉倾又问:“你怎么知道?”

  谢孤白道:“点苍使者身亡,青城必然严加搜索。我今天与他相处,他真有脱身之策,早就走人了。这等人才被当作弃子,未免可惜了。”

  沈玉倾道:“夜榜为达目的弃子,也是有的。”

  谢孤白道:“若他杀的是点苍掌门,那朱大夫当作弃子,便不可惜。一个使者值得多少银两,让夜榜赔上这样一个大夫?”

  沈玉倾想了想,还未回话,小八沏了茶,送到沈玉倾面前。谢孤白举杯道:“沈公子请。”

  沈玉倾一口喝下,茶色温润,甘而不涩,赞了一句:“好手艺。”

  小八也不回话,径自倒了第二杯。

  沈玉倾又问道:“兹事体大,我不能同意。若他真是无辜,查清真相后自会从轻发落。”

  谢孤白道:“沈公子不说证据,那是掌握了证据了?”

  沈玉倾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放在桌上,道:“谢公子请看。”

  谢孤白举起锦帕端详片刻,见上面有些灰红色粉末,忽地一笑,递给了小八,说道:“你看看。”

  小八道:“公子想考考我吗?”。

  谢孤白道:“且看你眼力如何。”

  小八接过一看,道:“这是木屑,而且是两种木屑。一种是榆木,上好的马车都用这种,另一种是红木,是做二胡常见的木料。”

  沈玉倾道:“这是我在使者车内发现的。对照昨夜三位的言行举止,只怕连先生也脱不了干系。”

  小八道:“沈公子的意思是,真如沈公子猜测的,那位盲眼琴师真是箭似光阴,特地前来行刺?”

  沈玉倾点点头,道:“用二胡作箭,当真料想不到。也是在下失策,竟从眼前放走刺客。”

  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黯然,似是对自己的无能愚昧感到懊悔,却无责怪朱门殇欺骗之意。

  沈玉倾又接着问:“不过还有件事,先生怎知我马上就要来了?”

  “我一早便看出那老者是刺客。”谢孤白淡淡道。

  沈玉倾的瞳孔顿时收缩了起来:“如此,你为何不说?”

  谢孤白道:“我不过是个游客,夜榜,得罪不起。”

  沈玉倾道:“难道青城便能得罪?”

  谢孤白微微笑道:“当然,你讲理,他们不讲理。”

  沈玉倾道:“所以你就帮了朱大夫一把?”

  “帮谁还不知道。就你刚才问的问题,我怎么知道你还会来?”谢孤白道,“两个时辰前你来的时候,还没有证据,现在的证据,不过就是些木屑。”

  谢孤白举起茶杯,仰头喝下,淡淡道:“我就问,箭去了哪?”

  这便是沈玉倾心中的疑问,箭去了哪?这唯一的解答便是……

  谢孤白道:“青城有夜榜的内奸。又或者,雇用夜榜杀害使者的人,便出自青城。”

  水壶里的水沸腾了,呜呜的声响在房内滚动了起来。

  谢孤白道:“现在我把话说清楚点。昨日我在福居馆确实看出那盲眼琴师有问题,等到今天下午公子说使者是受了箭伤,我当时就心想,若是一箭穿心,必当留有箭矢,盲眼琴师若是刺客,身上带着弓箭,也难逃过盘查,那箭从哪来?或许是削木为箭,以二胡作弓,但这么特殊的武器,消息一定会马上传开,这样,下午公子来的时候,就不会说没有证据了。”

  沈玉倾道:“所以你觉得我还没找到凶器?没想过我是隐忍不发,且看你们玩什么把戏?”

  谢孤白道:“那时我还不确定。无论怎样,公子当下没将朱大夫与我抓起来,我就不急。等到沈公子把证据拿出来后,我便确定了。若箭还在,公子就不用拿这些木屑试探。”

  沈玉倾思考着,并未回话,等着谢孤白说得更详细些。

  “我问过朱大夫了,他来到福居馆,是欠了人情,要来医治一位盲眼琴师。至于他为何助纣为虐,你自去问他,我不便多说。”谢孤白接着道:“再说回箭的问题,这箭本制得粗糙,一箭穿胸,其势已竭,没钉在车厢上,可能早就断折,又或者其形不似箭矢,一时无人发觉。当然,也可能,早在车驾驶入青城前,这箭就被拿走了。”

  “你的意思是,点苍的人拿走了?”

  谢孤白道:“除了青城有内奸之外,这是第二种可能,眼下不能确定的事情还很多。”

  “为什么要拿走箭?”沈玉倾问道,“箭似光阴已经逃了,拿走箭,不就是要帮朱大夫脱身?”

  谢孤白道:“这许是原因之一。朱大夫这种人用处很大,顺手帮他遮掩一把,看他能否逃出生天,再卖个人情。另一个可能是消灭证据,只要公子没看出关窍,谁会怀疑福居馆的盲眼琴师?”

  沈玉倾举起茶杯,缓缓道:“先生分析的都是道理,但离脱罪还远得很。”说着一饮而尽,又道:“先生还要再想些确实的道理说服我。”

  谢孤白道:“也不用说服,我替公子抓到夜榜的人,再帮公子查出幕后主使,换取清白,公子信得过吗?”

  两人眼神交会,沈玉倾眼中的疑问渐渐被谢孤白的信心瓦解。

  沈玉倾问道:“多久?”

  谢孤白道:“今晚,最少一个。”

  沈玉倾道:“这么卖命?”

  谢孤白笑道:“就是卖命。卖我的命,还有朱大夫的命。”

  ※

  此刻的福居馆可没昨天这般热闹,青城下了封城令,没人可以出入,附近的居民心知有事,也不敢随意出门,怕招惹了是非,虽到用膳时间,里头也是空荡荡的。只是掌柜的昨晚得了两锭银子,此刻正自眉开眼笑,对眼下的清淡生意毫不在意。

  李景风点上灯笼,先把桌椅擦拭了一遍,又扫地拖地,把每样活都干完一遍,又到了门口左右张望,没见着半个客人,于是在厨房整理了一下餐具。掌勺的老张躺在一条长板凳上,枕着一双手,翘起脚问道:“掌柜的都没吩咐,你这么忙活干嘛?”

  李景风道:“不找点活干,闲着慌。”

  老张道:“真闲着慌,帮我揉腰捶脚不好吗?”

  李景风笑道:“行!大爷,晚点来服侍您老人家。”

  老张哈哈大笑道:“得了,承受不起,折寿呢。”他坐起身,问道:“昨晚有什么热闹?”

  他昨晚见青城派的人来到,料想必有大事,怕受牵连,一早便开溜了,事后却又好奇起来。

  李景风道:“那群凶神恶煞拦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医生,还把那盲眼琴师医好了。接着那三人就被送到青城去,没别的事了。”

  老张道:“瞧你,把一晚上的故事就这样三两句交代过去,让你去天桥说书,一本三国演义不用半个时辰就说完了。”

  李景风道:“我本就不是说书的料,要不,干店小二干嘛?”

  老张哈哈大笑,突然听到门外马蹄声响,李景风忙道:“有客人,我出去招呼。”

  老张叹道:“掌柜的是修了几世福,请到你这样的伙计。”

  李景风走出后堂,见是青城派的马车,上面下来一人,正是沈玉倾。他对昨晚之事耿耿于怀,但也不耽搁工作,忙上前询问道:“沈公子,有事吗?”

  沈玉倾道:“帮我请掌柜出来,我有些话想问他。顺便炒几盘拿手好菜,我在这用晚膳。”

  李景风又问:“一个人吗?”

  沈玉倾点点头:“一个人。”

  李景风道声好,转过头去,对着掌柜喊道:“掌柜,沈公子找你。”又为沈玉倾整理了一张桌子,径自走到后堂去。

  那掌柜的赶忙走来,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沈玉倾问道:“昨日那老琴师,你是哪找来的?”

  掌柜的摸摸头,说道:“这……也不是找来的,两天前,他自个摸上门来,说要在这卖艺演奏。唉,易安镇早不如从前,多个卖艺的不过多花银两而已,恰巧公子你们说要包场,我就想……不如请他来表演助个兴。谁知道他功夫拙劣,有污公子的耳朵了。”

  沈玉倾又问道:“你且再细想想,这当中可有人劝你留用他?”

  掌柜的道:“这个,李景风是劝了我收留他。”

  此时李景风恰好送上茶水,于是沈玉倾又问李景风道:“那位琴师是你要掌柜留下的?”

  李景风点头道:“是,怎么了?”

  沈玉倾道:“没其他人劝过你一把?”

  李景风道:“老张说他可怜,要我劝劝掌柜。”

  沈玉倾问道:“老张又是谁?”

  李景风道:“是我们掌勺的厨子,干了好些年了,比我还早来呢。”

  沈玉倾道:“昨晚怎不见他?”

  李景风道:“他怕事,一早走了。”

  沈玉倾又问掌柜道:“老张来几年了?”

  掌柜的道:“七年多了。公子问这些,有什么要紧事?”

  沈玉倾想要再问,突又住口,想了想,似乎决定等一下。李景风道:“公子若没其他事,我先去忙了。”

  沈玉倾对李景风道:“你且坐下,我有话要说。”

  李景风回道:“不用,我站着就行。”

  “你站着,我也站着。”沈玉倾倒了一杯茶,站起身来,举杯对李景风说道:“我想了一天,是哪里得罪了兄弟,后来才明白,在下口说结交,却以钱财相赠,轻贱了兄弟。今日,权以茶代酒,请兄弟恕罪。”

  那掌柜见他对李景风如此礼貌,甚是讶异,张大了嘴闭不上。

  李景风摇头道:“我是个粗人,不能文不能武,不过就是个店小二,你口头敷衍几句,我还当真了,这是我自己想不开,怪不得你。”他举起茶杯道:“你是上等人,结交的都是有本事的好汉,我们身份差得远,见识差得更远,你要能跟我结交,那跟掌柜的,跟老张,跟什么人都能当朋友,朋友这么多,你应付得来吗?四海之内皆兄弟,不过是句好话,是要视人如亲,并不是真当朋友。”说罢,一口把茶喝完,接着道:“你是个好人,容易往心里去,不喝你这杯茶,你定不干休。喝完这杯茶,你我也算萍水相逢、点头之交了。”

  这番话便如一记重锤,敲在沈玉倾心头,却又让他无法反驳。他昨日说与李景风结交,确实只是敷衍,还想以银两打发人家,一念及此,深觉自己虚伪,不禁惭愧起来。

  李景风见他无语,又道:“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你为这事记挂了一天,又来道歉,我知道你是诚心,那也很难得了。只是你我身份终究不配。”

  沈玉倾道:“兄弟教训的是。”说完,仰头一口喝下茶,将杯子放在桌上,双眼直盯着李景风道:“但在下相信,兄弟早晚有一天会是沈玉倾必须结交、不得不结交的朋友。”

  李景风微微一笑,道:“承你贵言了。”

  一旁的掌柜听了这番话,只是暗自嘀咕:“就这小子,胸无大志,又无资财,能成什么大器?”于是打圆场道:“既然误会解释了,快,沈公子请坐。老张,上菜啊!”

  他叫了半天,后堂并无动静,掌柜的皱了皱眉头,使了眼色,李景风忙道:“公子且稍待,我催老张去。”

  只这一会,李景风又回到那个唯唯诺诺的店小二身份去了。

  没过多久,李景风慌张地从后堂跑出,慌道:“老张不见了。”

  掌柜讶异道:“不见了,跑哪去了?”

  沈玉倾仍是一派从容,只道:“这老张去哪,我大概能帮掌柜找回来,只是掌柜的恐怕得再请一个掌勺了。”

  掌柜的不明究理,忙问:“公子你知道老张去哪了?”

  沈玉倾望向门外,掌柜与李景风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没见着什么。掌柜狐疑地转过头看向沈玉倾,只这一转头,沈玉倾便道:“老张来了。”

  只见老张一脸颓色,正被白大元押着走入福居馆里,白大元大声道:“公子,如你所料,你一进门没多久,这家伙就从后门溜出去了。”

  沈玉倾微微一笑,眼下,这还只是谢孤白安排的第一步。

  卖命的第一步,也是要命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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