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真经假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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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丈院的议堂正中放着十三个蒲团,十三个蒲团上面各坐着一位僧人。

  当中那名僧人身披红色袈裟,松骨鹤姿,白眉低垂,慈目半阖,那是少林寺方丈觉生。他面前左右两侧,各有穿着黄色袈裟的僧人六名。自左首第一位开始,依序是文殊院首座觉云、观音院首座觉观、正见堂住持觉明、正语堂住持觉如、正定堂住持觉广、正念堂住持觉闻。

  右手首座的第一人,身材高大,胸挺腰直,脸上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威严,他便是当今俗僧第一人,普贤院首座觉空。第二人脸圆体宽,身材肥胖,满脸油光,年纪也是最长,他是地藏院首座子德,也是现今少林寺仅存少数的子字辈僧人。于下四人,分别是正业堂觉见住持,正命堂觉寂住持,正进堂觉慈住持,最末一位年约四十有余,是所有人当中最年轻的,法号了证,乃是正思堂住持,也是这里唯一一个了字辈僧人。

  这十三人在议堂中,一时却是鸦雀无声,各有所思。

  良久,觉生方丈道:“众人有什么想法?”

  “我以为,俗僧改名,万万不可。”觉空说话时仍是腰杆笔直,双手抚膝,威仪有度,若只以外表看,觉空更有一派之主的威严。

  他接着道:“这是分别心。”

  “觉空首座言重了。”说话的是观音院首座觉观。观音院主掌少林寺内外政务,正念堂主外,正语堂主内,住持觉如亦是正僧。这次的提案,便是觉观与觉如合议的结果。

  觉观朗声道:“正俗分名,是为便于管理。少林寺本是清修之地,但这些年来事务繁杂,多扰修行,全赖俗僧协助打理,俗僧之功不可抹灭。便说普贤院,上下井井有序,全仰仗觉空首座劳心费力。”

  觉空淡淡道:“这些虚矫,觉观首座便省下吧。且说要点。”

  觉观道:“三个月前,了澄到浙江公办,夜宿娼馆,把身上盘缠输光,被丐帮的人抓了,派人押回家中取款。两个月前,本刚在陕西打架闹事,被华山派割了鼻子送回。这两件案子,普贤院都是轻判了事,追根究底,两人本为俗僧。本刚年轻气盛,逞血气之勇,了澄好色爱赌,这原也不是大事,他们对寺内贡献心力,既无心于佛,又何必强加苛求,犯规者,照章论处便是。然而出了寺外,可有人会问,了澄你是正僧俗僧?本刚你是正僧俗僧?”

  “不守清规,何止俗僧。”觉空道:“了心至今未回,又有人问他是正是俗?”

  觉观道:“清规是正僧守的,戒律也是正僧守的,俗僧只要不犯规矩即可。早晚经课,又有谁对俗僧计较了?扣除少林,哪间正信寺内有正俗之分?倒反似少林寺僧众,不守清规的僧人多了。”

  觉空道:“寺内纷扰起于正俗之分,觉观首座不思如何化解,反倒要在名字上分出差别,岂不让矛盾越演越烈?”

  觉观道:“二十几年前,彭老丐封刀退隐,我到江西祝贺,与他叙旧时,你猜他怎么说?”他看着觉空道,”他说这年头,群芳楼开门见了和尚,都不知是来嫖妓还是来化缘的。少林寺在武林上,是九大家,于佛面前不过弟子。这十年来,寺内违反清规者,十僧九俗。少林寺为佛门重地,怎能任由弟子侮辱三宝?”

  觉空道:“天下僧人众多,又怎知都是出自少林?”又冷笑道:“说不准是衡山派的。”

  “衡山的僧侣反倒比寺内庄重多了。”觉观道:“我提此案也不繁琐,只要现今俗僧及弟子在法号前安个随字,代表随俗僧众即可。例如敝院正念堂住持,原本法号觉闻,就改随觉闻。此后俗僧弟子,不依”了、本、原、可、悟”行辈排序。改以”受想行识,一念如梦”八字排序。外人听了,自然知道是俗僧,也不追究清规。”

  “为何是俗僧改名?”说话的是一名健壮中年僧人,看起来比觉空略矮些,看得出僧衣下的结实肌肉。相形之下,他的一颗小头虽然端正,挂在这躯体上仍显的有些滑稽。他是正命堂的住持觉寂,也是俗僧之一,是觉空最得力的左右手。

  “正俗混杂五十年,共享行辈排序从没问题,观音院一纸命令就要让众僧人改名?未免霸道了些。”觉寂说道。

  始终保持微笑的是正语堂住持觉如,他主掌寺内各项规章,平素总是笑着,寺内都叫他笑口弥陀。他道:“要让正僧改名也无妨,只要在正僧法号前上个释字即可。至于法号,也仅为区别之用,正僧俗僧同为寺中弟子,今后待遇身份亦无区别。”

  “没有区别,却有分别。”说话的是观音院正念堂的觉闻住持,他是俗僧当中最为潜心佛法的。他道:“即便只是在僧衣上多绣一条红线,也是分别。分别心岂非修行障碍?”

  正语堂与正念堂均属观音院所辖,觉如与觉闻之间向来不合,也是众所周知。

  突然一个轻微的鼾声响起,在大厅中听得格外分明。觉生看向地藏院首座子德。子德身材肥胖,足足有两百余斤。地藏院负责各类生活用度、采买营建,子德花了四十年,靠着勤奋努力、精打细算,为寺内省了不少银两,方才在地藏院中挣得一席之地。直到六十余岁,才成为地藏院首座,这还是觉空一力保荐之故。

  他出家前本是河南富豪,据说纳了五名妾,儿女成群,新进的一个是几年前娶的,这事也众人皆知。若说最能代表俗僧能俗到怎样的程度,子德可说是表率,若比他还过,那便踏在触犯戒律的边缘了。

  众人见他睡着,都皱起眉头。觉慈叫了他一聲,子德这才慌忙醒来,见方丈觉生正看着他,忙问道:“怎么了?”

  觉生道:“关于俗僧易名之事,你怎么看?”

  子德不辨状况,只忙道:“觉空师侄说得对,觉空师侄说得对,我跟他所见略同。”

  觉见问道:“觉空首座是赞成还是反对,子德师叔知道吗?”

  子德一愣,忙道:“知道,知道。”

  他说知道,但看他神情,只怕会议开始不久后便睡着了。

  隶属地藏院的正进堂住持觉慈忙替子德掩护,说道:“我与子德师叔相同,都认为易名不妥。”

  至此,五名俗僧都已表态否定。七名正僧当中,除了观音院的觉观与觉如两人,其余人均未发言。

  觉生方丈转头问道:“觉云首座以为如何?”

  觉云是文殊院首座,地位之尊仅次于方丈,是以方丈先问了他。

  觉云道:“正俗有别,修行人的规矩窃以为无须用在俗僧身上。各尊各法,各自修行便是。”

  觉空冷冷道:“既然如此,让俗僧一脉都还了俗便是。俗家弟子一样能为少林出力。”

  正定堂住持觉广道:“俗家弟子出了家,又该如何?”

  觉空道:“不如问问,僧便僧,为何要分正俗?修行本是随心随性随缘,倒弄得唯有正僧方能修行似的。”

  觉广道:“如果一心向佛,少林寺广纳有缘人。俗僧中多少人是为佛而来,觉空首座难道心里没底?”

  觉空道:“那不如把俗僧都赶出去,少嵩之争殷鉴不远,觉广住持便要重蹈覆辙?”

  正僧俗僧这个难题起于少林寺的规矩。昆仑共议后,少林寺休养生息,随着规模扩展,寺内事务渐趋繁杂。寺规唯有僧人方能入堂,然僧众既已出家,一心向佛,于江湖斗争、照顾百姓份上,便少了心力与能力。少林辖下各派门多有斗争,尤与华山边界常有纷扰,然少林以第一大派门之尊竟是忍气吞声,直至少嵩之争。

  嵩山本是大派,经过几十年根基厚植,论势力已不在九大家之一的华山之下,自然不甘臣服于少林。嵩山改名嵩阳派只是引头,之后逐成少嵩之争。

  没曾想,一场少嵩之争,竟险险把少林打入绝境。寺僧不善算计、与世无争的谦冲性格让战事屡现险境。经历过这件事的彭老丐就说过:“人家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说和尚上战场,不死也重伤。”又说:“我以为人家骂和尚秃驴,是说脑袋的问题,后来才知道,还真他娘是脑袋的问题。”

  解救这困境的,是五名少林俗家弟子。碍于非僧不得入堂的规矩,这五名俗家弟子剃度入堂,为少林策划筹谋,少林根底原较嵩山深厚,不多久便逆转了战局。嵩山举派迁至山东,从此不谈改名之事,与少林的关系也渐趋微妙。

  这五名僧人,便是俗僧之始。

  此后,少林对于僧人的要求不再是以往基于宗教上的信仰,而是基于实务上的需要,这便是俗僧。子德精于商务,便成了地藏院的首座。觉闻善于交际,又能分辨武林局势,长袖善舞,执掌正念堂恰到好处。

  俗僧既是为处理俗务而来,便未必忠于信仰,初时还严守戒律,经过五十年变革,渐渐地,正俗之别也就出来了。正僧收的弟子才是正僧,俗僧收的弟子便是俗僧,若是半途出家的,便看与谁亲近得多了。

  觉空提议让俗僧还俗的说法终究不可行的根底原因,仍出在非僧不可入堂的规矩。在少林寺要往上爬,不必说到四院首座八堂住持这高度,便是一般堂僧也非得剃度不可。就算让所有俗僧还俗,要入堂还不是得剃度?不入堂又如何处办公务?

  如果让俗家弟子掌管四院八堂,那诺大的少林寺全落在俗家弟子身上,还称得上”寺”吗?

  正俗之争原本是暗流,因为了心的失踪,正式浮上了台面。

  觉云与觉广的意见似也赞同俗僧改名,余下未发表意见的,只剩下正见堂的觉明、正业堂的觉见与正思堂的了证。

  觉生方丈望向觉明,觉明道:“且听听觉见师兄的看法。”

  觉见与觉空的矛盾大家都知道。这两人虽分属上下级,争执却没少过,稍远点的,便是傅颖聪之死与本月的癫狂。

  只听觉见沉吟半晌,缓缓道:“贫僧以为,俗僧改名,犹需深思。”

  他这一说,众人都吃了一惊。正业堂主掌刑罚,十个违反戒律的僧人,九个是俗僧,觉见对俗僧的厌恶众所周知,此刻却站到俗僧那边去了。

  实则觉见内心犹豫,是出自现实的考虑。他向来是个务实的僧人。此时提出俗僧改名,是为正俗之争火上加油。

  觉见接着道:“众人皆是少林弟子,一心为少林出力,在名号上给了差别,俗僧便以为身份矮了一截,如此更无益于消弥正俗之争。”

  觉观道:“若要无分别,那俗僧遵守戒律,当如正僧一般。寺内是僧,离寺是俗,不伦不类!”

  他说这话时眼光看向子德,子德首座只是不住点头,原来又打起瞌睡来了。

  觉明也道:“同为佛弟子,何分正俗?既然修行是随缘随喜,俗僧是俗是僧,又有何妨?消弥这当中歧见才是首要。至于名号,不过名相,何必深究?”

  觉观道:“要随缘随喜,多的是修行法门。僧是三宝之一,僧宝需要恪尊戒律,如实修行,岂容混杂玷辱。”

  觉空冷冷道:“觉观首座这番话,是说俗僧玷污了少林寺?”

  觉观道:“若真心修行,自不在此列。话又说回来,名是虚相,修行者又何必在乎区区法号?”

  觉空道:“口说不需在意法号,却又提议俗僧易名,觉观首座的发言不觉自相矛盾吗?”

  觉观道:“易名是对外以区别正僧俗僧,修行是自走自路,并不违背。难道没了法号,俗僧就不会修行了?”

  两人针锋相对,觉生见话题渐僵,说道:“此事甚为紧要,贫僧希望诸位细加思索。再过一个月便是佛诞,杂事繁琐,届时少林寺上信徒众多,大家需要仔细努力。”

  众人双手合十行礼道:“谨尊方丈法旨。”

  ※※※

  四月初八是释迦摩尼佛诞辰,又称佛宝节,也是少林寺一年之中最大的节庆。这也是少林寺少数向一般民众开放的一天。说是开放,也仅止于门口的驰道,允民众对着寺门遥遥拜祭。

  佛诞时,最热闹的地方还是佛都。

  四月初三开始,一连七天,佛都将搭建法场,迎接少林寺收藏供奉的金佛、佛骨、七彩舍利等供人礼敬,接受信徒浴佛、献花、献果、供僧,四方朝圣者络绎不绝。同时更开七处法会,请文殊院的经僧讲经说课,听众当中亦不乏武林各门派大佬。

  这段時日文殊院负责讲经说课,与信徒酬答,普贤院维持治安,巡守寺宝,观音院接待内外贵宾,地藏院搭建各式法会及分配用度,可说是少林寺最繁忙辛苦的一个月。

  最清闲的唯有一个人,藏经阁的注记僧了净。

  注记僧的工作,是负责登记自藏经阁内借书的僧众,遇到不还的,上禀催讨。所以了净的工作也就是在藏经阁前负责注记一下而已,要说无聊,这可能是少林寺最无聊的工作之一。

  每逢佛诞日,寺内外僧人忙成一片,通常无人前来借阅书籍,了净又比平常更得清闲。他已是堂僧,不需洒扫,每日用完早膳,就是看书,再来便是练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但今年的了净并不清闲,他有一桩心事。

  关于明不详的一桩心事。

  了净注意到明不详,最早是从明不详惊人的借书速度开始。藏经阁规定,每人一次只能借阅两本。明不详总是用最快的速度借还。了净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完了还是随意浏览,总之,明不详每隔两三天便会来借书,借的种类不等,多是佛经,也有各类杂书。他开玩笑地问过明不详几句,明不详只说:“看完了。看不懂的,看多了就懂了。”

  日久之后,他也不以为意。

  第二次注意到明不详,是从卜龟跟他借第一本经书开始。他很意外,于是跟卜龟打了招呼,对他说:“经文里遇到疑难,可来问我。”

  他知道卜龟不识字,从这件事上他开始注意卜龟,从卜龟跟明不详的往来中看出,是明不详教卜龟识字。

  接着他看到正见堂众弟子的改变。

  他叹息过卜龟踏错了路,觉得这是一桩不幸的悲剧。

  引起他注意的是去年的一件小事。一名正业堂的堂僧借了本《拈花指法》。这是上堂武学,出自佛祖拈花微笑的典故,讲究的是指力一出,着若无迹,有时击中对手时,对手恍然不觉,连自己受伤都不知道,是需要八堂住持以上首肯才能修习的武功。他见过了觉寂住持的手谕,从神通藏把密笈取出,翻阅检查时,找到一张脱页。那是第三十六与三十七页,这一页位置,自然落在第三十五页与三十八页中间了。

  这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却让了净觉得不对劲。

  藏经阁的书多有老旧,脱页破损在所常见。除了易筋洗髓两大真经外,正见堂通常都会派人重新缮写副本备藏,连副本也老旧时,就会另行誊写。

  这本《拈花指法》便是副本。

  了净原是个疏懒的人,经书收回时,照理该当检查缺漏污损,但他向来只是随口问几句,稍稍翻了几页就了事,反正若有缺漏,下一个借阅者也会回报。既然只是副本,损毁也是无妨,了不起挨一顿骂。真要被骂,前一个借阅的也是首当其冲。

  他记得清楚,上次这本书被借阅归还时,借阅的僧人告知他掉了一页。他摇了摇书本,果然落下一页,他顺手夹入书中,就注销了外借,放回神通藏去了。

  但现在,这一页脱页却夹在正确的位置。

  了净疏懒,却精细,他师父曾经跟他说过,他如果不懒散,绝对会是寺中一流的人物,而现在,就只是条一流的懒虫。

  对此他不表意见,当和尚是因为这是他所知最简单的营生。他二十五岁入堂,当了注记僧,他宁愿这样再当四十年。

  有其他人翻阅过这本书,了净心想,他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卜龟。

  但这本《拈花指法》是上堂武学,被放在神通藏的顶层书柜,卜龟驼背身矮,伸手也够不着。当然,只要他跳起或者搬了凳子,就能拿到这本书,但问题是,卜龟有理由拿这本书吗?

  以卜龟对武学的见识,他根本不知道哪本书才是高深武功,何必坚决去拿这本书?失窃的《龙爪手》只在书柜第二层,他连龙爪手都没练齐全,怎能去练拈花指,且非要冒着起跳、搬凳子这种大张旗鼓的风险去拿这本书?

  第二个问题是,就算真是他拿了这本书,他又要怎样放回?跳起来塞回去?

  看着书架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书籍,了净抛开了这种可能性。

  那是谁翻阅了这本书?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把这本书交给借阅的僧人后,开始思考这问题。

  第二天,照例的洒扫,他提前来到藏经阁就位,望向走入神通藏之中的明不详。

  如同卜龟在世时一样,神通藏已经是明不详一个人专属的洒扫区域了。

  他望着明不详的背影,从铁门后只能看见神通藏的一小块地方,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位置恰巧就在他视野不能及的范围。

  他走向前去,过了小铁门,见着了明不详正在扫地的样子。明不详见了他,点头示意,算是行了礼,就继续自己的工作。

  “这里的书是不得翻阅的,你知道吧?”了净问道。

  明不详点点头,道:“堂僧以下不得翻阅神通藏所录武典,怎么了吗?”

  “没事,你年纪小不懂事,你爱看书,怕你不小心犯了规。”

  “多谢师叔关心。”明不详道。

  了净离去后,明不详快速环顾了周围一眼,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书架上层的一处空位。

  那是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地方。

  当天下午,洒扫的劳役僧都已离去,了净心头的疑惑仍在。他希望是自己多心,但又想不出《拈花指法》那一页缺页是如何归于原位的,难道自己随手一插,就这么凑巧地插入了正确的位置?

  他一抬头,明不详正走过来。

  “又要借书了?”了净问。

  明不详却扭扭捏捏,欲言又止,与他平常冷静的模样大不相同。了净见明不详有异,问道:“怎么了?”

  明不详道:“如果偷看神通藏经典,要受怎样的处罚?”

  了净道:“这要看状况,重则逐出寺门,或者像卜龟……嗯,你是知道的。如果只是无意翻阅,看得不多,那就喝责或杖刑、劳役等等。”

  “我偷翻了典籍。”明不详坦承道:“是《拈花指法》。”

  了净对于明不详的坦承大感讶异,于是道:“你可知这是犯了大罪?”

  “请师叔带我前往正业堂领罚。”明不详低头道。似乎正在忏悔。

  了净又问:“你平日向来守规矩,怎会翻这本书?”

  明不详道:“三个月前,我借了《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当中说到佛祖拈花微笑的故事。我思索当中意涵,始终想不明白,打扫时见到了《拈花指法》,一时没多想,就拿了书下来。才刚打开,就看到一页脱页落下,我忙将脱页夹回书中,就赶紧放回去了。”

  了净问道:“你没看当中内容?”

  明不详犹豫半晌,道:“其实,看了几页。”

  了净道:“据说你过目不忘,这不就学会了?”

  明不详摇头道:“虽然记得,但不懂。你若想听是哪几页,我背给你。”

  拈花指是上堂武学,了净不由得兴起好奇之心,正要说好,一念忽转,心想:“这上等武学,我若不小心记得了,说不准被勾起好奇,反倒想去看了。”忙道:“不用了。”又问:“你怎会今天来找我悔过?”

  明不详道:“师叔早上问起,我猜想瞒不住了,这段日子心里不安,就坦承了。”

  至此,脱页之事算是有了答案,了净道:“这次就算了,之后我会盯紧你,你莫要再犯。”

  明不详道:“明不详绝不再犯。”

  了净点点头道:“没事了,去吧。”

  就这么巧?这疑心刚起,明不详就来告罪?了净虽然觉得疑惑,但心想明不详不过十四岁年纪,又没有师父带领,就算看了拈花指法,也不可能学会。

  他枯坐了一个下午,等到藏经阁关闭,护卫僧上来,他没去用晚膳,到了佛都的佛香楼买了几个素粽子,去找他师父叙旧。

  了净的师父是正语堂住持觉如,主掌寺内所有政务。觉如外号笑口弥陀,总是笑着,不过了净知道他师父虽是正僧,笑里藏刀才是真的。

  “这么好心找我叙旧?该不会是想敲诈什么武功吧?”正语堂的住持房间里,觉如吃着素粽笑道。

  “师父又误会我了,这是我的一片孝心。”了净道:“上个月是您生日呢。”

  “喔,上个月的事啊?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觉如调侃道。

  “您才不会忘,上上个月起送来的礼物就堆成山了,要拍您马屁的人多着,我不跟人凑热闹,等了一个月才来。”

  “我想也是,真要教你学武功你还懒呢。”觉如道:“我都把你送进正见堂当注记僧了,算是够闲的闲差,有没有专心念佛,认真习武?功夫有没有搁下?来,过来跟师父试几招。”

  了净道:“行了,师父省点力,徒儿少点淤青。”

  觉如道:“你就是懒,要是认真点,我也多个帮手。”

  了净道:“师兄多得很,他们都能帮上忙。再说,无欲无求方得明心见性嘛。”

  “知道为何你之后我就没再收弟子了?”觉如道:“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七师兄说你也这样对他说过。”了净道:“你还对大师兄说他是可造之材,收他一个弟子就够了。”

  觉如哈哈大笑道:“少油嘴滑舌,修不了佛的。”

  “修不了就还俗了。”了净又问道:“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都是那些俗僧惹事。”说到俗僧,觉如放下手上刚拆开的素粽,”把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惹进来。”

  “怎么了?”了净拆了一个素粽,放进口中,觉得有些干,倒了茶,混着喝进去,却被茶水烫了一下。

  “缓点喝,烫死你!”觉如接着道:“正业堂那个吊死的,你知道吧?”

  了净道:“有听说,怎地?”

  觉如道:“还能怎地?你知道他死因写了什么?疑似为情自杀!”

  了净道:“在这寺里?嗯……是有些怪。不过,哎,这种事也不是没听说过。”

  觉如道:“验尸怎么验能验出为情自杀?”

  了净道:“是写了遗书,还是看他交际?”

  觉如道:“遗书没有,交际没有,‘为情’二字,就在他魄门里头。”

  魄门指的是**,这话一说,了净立刻明白,但寺内无女眷,断袖之癖也非异闻,又问道:“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觉如道:“八九不离十,便是本月了。”

  了净道:“斑狗?”他想了想,道:“真是好胃口。”

  觉如道:“觉见为这事发了好大脾气,说幸好把明不详先送走了,免得沾染了这些龌龊事。”

  一听到明不详,了净立刻竖起耳朵,问道:“这事怎么又跟明不详扯上关系了?”

  觉如道:“觉见把他当宝,在众人面前夸他夸到我们都听烦了。明不详本来就在正业堂服劳役,跟本月还有那个死去的傅颖聪是一起的。”

  先是卜龟,后是傅颖聪,这也真巧。了净问道:“斑狗这人不像是有断袖之癖,估计傅颖聪被他骗了,之后一怒上吊。”

  觉如道:“要是这样便好,如果本月是来硬的,这事可就不简单了。最后停在为情自杀上面,说到底,怕查下去不堪,要遮丑。”

  了净又吃了一个素粽,说道:“若真是这样,觉见住持才不肯干休。”

  觉如骂道:“你一个接一个,是买给师父吃的还是买给自己吃的?”

  了净道:“唉,听得入神,嘴巴闲不下来。”

  觉如起身到柜前拿了些瓜果糕点,放在桌上道:“你慢慢啃,吃不完包回去。”

  了净道:“这怎么好意思?啊?这是什么?这么香?”他拿起一块糕问。

  觉如道:“桂花栗子糕,上个月送来的。”

  了净知道那是收受的礼物,俱是上品,一入口,果然松软香甜,赞了几句,又问道:“那后来呢?”

  “本月的师父了无向觉见首座求情,尽快把这事给了了,本月搬去寺外,等着明年试艺。”

  了净想了想,道:“原来如此。”说着又夹起一块点心。

  觉如又埋怨道:“同是了字辈,了证都当了正思堂住持,你就顾着吃。”

  师徒俩又闲扯了几句话,直到困倦了,了净方才回房。

  此后几个月,并无他事。入冬后一场暴风雨,明不详失踪了几天,急得觉见把正业堂的弟子都派出去找。后来听说明不详排解了山下铁铺老板姚允大跟仇敌的宿怨,觉明住持大为赞赏,把他引为入堂居士。未满十五,就当了入堂居士,觉明亲自派人传授他武功,听说他进展一日千里。

  一个十几岁少年,诱导了两个成年人,让他们化干戈为玉帛,了净心想:“这明师侄真是聪明。”

  但他心中却有一股不安。

  《拈花指法》上掉落的那一页始终在他心底萦绕不去。

  无论从各方面看,明不详都无可挑剔,聪明勤奋善良谦和。

  但从了心开始,卜龟、吕长风、正见堂弟子,傅颖聪……与他牵扯上关系的人总是意外连连。

  过完年后,他又听说了另一个消息。

  本月在佛都发疯了,挖了自己的眼睛。

  “接着轮到本月了吗?”了净心想。他与师父觉如谈起这事,众人都说本月是受不了良心谴责,所以才会发疯,了净却说:“斑狗如果有良心,就不是斑狗了。”

  三月积雪稍融,了净披了件外袍就到佛都去了。

  他到了本月在佛都的居所。那是一间小屋,屋外有两名僧人把守,了净跟僧人打了招呼,说道自己想见本月。

  “你要见斑狗?”一名僧人问道:“做什么?”

  了净道:“我跟他有几面之缘,也算是关心一下。”

  了净只约二十七八年纪,但却是了字辈的僧人,少林寺门徒众多,按字排辈,落差极大,辈份大年纪小很常见。顾守僧人只是本字辈,也不多拦阻,只道:“小心他暴起伤人。”

  了净点点头,推开门,只听到本月的惊慌怒吼,声如野兽。

  此时的本月双手双脚都被铁链绑着,双眼一团凹陷,据说是自己挖掉的。他听到推门声,狂吼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了净皱起眉头,走向前去。

  本月听到脚步声,更不打话,一招千手观音掌劈将过来。此时他陷入疯狂,力大无穷,这一掌劈得风声呼啸。了净侧身闪过,一伸脚将他绊倒,本月随即弹起身来,也不顾左右,狂扫横劈。了净心想,若由他这样打下去,势必伤到筋骨,于是双手齐出,使出左右穿花手。

  这左右穿花手讲究以虚卸实,以四字要诀,分、转、卸、击为主。分是指分力,敌手一拳过来,击其中流,狙其肘臂处,使他力量分散。转,是转动手臂,如同画圆般改变对手攻击的方向,经过这两道关卡,对手攻击的力量便已大大降低。之后便是卸,利用身形与手臂卸掉对方的力量,最后反击。其武学原理与武当云手有相似之处,都是利用圆形化消对方的力量。

  此时了净无意伤人,只是双手分化,拨来挡去,本月一道道掌影都给他拨得无影无踪,不到半个时辰便累瘫在地。

  “这么久没动手,武功反倒进步了。”了净心想:“师父老骂我不用功,还是行的嘛。”不过转念又想,师父大概会说自己:“打败一个本字辈的僧人也好说嘴。”心想也是,本月只是劳役弟子,打赢他也没啥了不起,但自己不但赢得轻松,而且是把他耗到力竭,这可就没这么容易了。又想:“说到这,师父大概又要说自己骄傲。唉,真是怎么做师父都不会满意的。”

  他乱想了一阵,又看向本月,低头问道:“你见到什么了?”

  本月气喘吁吁,听到了净靠近的声音,吓得缩到屋角,悲声低语道:“我没瞧见,我都没瞧见,你不要过来……”

  想想斑狗以前的恶形恶状,变成如今这模样,该说是不忍中有一丝痛快,亦或是痛快中有一丝不忍,了净低头道:“我不害你,我只是要问你,你见到什么了?”

  无论了净怎么询问,本月只是胡言乱语,惊慌失措,抱头痛哭。了净问不出所以然来,苦恼了一会,心想,不如来个以毒攻毒,试探试探。

  “我是明不详,斑狗,你敢欺负我,我来报复你了。”了净变换嗓音,故意说到明不详的名字。

  本月只是抽搐了一下,吼道:“你这贱种,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你,弄死你!你过来,我弄死你!”

  他对明不详充满恨意,这是确定的,但听到明不详的名字却没有格外惊慌,难道真是自己多心?

  了净又压低声音,鬼里鬼气道:“我是傅颖聪,你还我命来。”

  听到傅颖聪的名字,本月顿时吓得跳起来,大喊道:“傅颖聪!你莫靠近,你死了就死了,别!不要!不要碰我!”说着,本月缩到墙角,双手环抱自己肩膀,抱得甚是用力,几乎指尖都要掐进去了。只听得他哭喊道:“我都听你的话,挖了眼珠赔你了,你还要干嘛,还要干嘛?”

  了净心中不忍,心想:“看来傅颖聪果然是被本月逼死的。他良心不安,日夜恶梦,这才疯癫。这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他站起身来正要离去,看着本月双手环抱又缩在墙角的模样,初看时,只觉得他是惊慌失措,所以抱着肩膀躲入墙角,但细看时又有不同。一般人惊恐环抱,是落在肩膀稍下缘处,那是环抱最正常的姿势。本月抱住的地方,却是从上往下,按住肩膀的上方处,且双膝屈起,上身后倾,像是尽力想把上半身靠往墙角,而不是缩成一团。

  他心念一动,走上前去,撕开本月肩膀衣服,拉开本月的手。只见他肩膀上印着五个淤痕,这是他自己按着自己肩膀,用力过度,以致淤血。又看另一头肩膀,同样位置也有相同指印。他手一碰到那淤痕,本月顿时跳了起来,大喊:“不要抓我肩膀,不要抓我肩膀!”

  如果只看这个位置,了净心想:“倒像是交合时,下面那人抓着上面那人的肩膀。”

  他一个恍然,心领神会,鬼气道:“我是傅颖聪,我来抓你肩膀了!”

  本月跪地求饶,抱着肩膀不停磕头,磕到流血,哀嚎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你去找明不详报仇,我是要搞他,不是要搞你,谁知道你会出现在那?谁知道!”

  又听到明不详的名字,了净连忙追问,但本月夹缠不清,语无伦次,说来说去都是与傅颖聪相关。

  了净离开小屋,问门口两名僧人,本月要如何处置?

  僧人回答:“已通知他的家人,若不来领,便要囚在少林寺中。”

  了净点点头,离开本月的住所。

  本月设下陷阱,本想欺凌明不详,不知怎地,最后却是傅颖聪成了代罪羔羊。傅颖聪不堪欺凌,上吊自尽,觉见住持的看法没错。了无为了保护徒弟,所以才让觉空首座出面,把这徒弟保了下来。

  这件事,只要问过了无就能确定。

  他到附近的店家询问,在一间药铺里头问到了本月发疯前几天,曾到店里买过治疗淤伤的跌打损伤药膏。

  “我问他哪里受伤了,他也不说,只是要买,还买最好的。”药铺老板说道。

  本月肩膀上的淤痕确实是自己按的,但他是不想被鬼抓住肩膀。那是侵犯傅颖聪时,傅颖聪抓着他肩膀想推开他的位置。

  他又问了附近的居民,本月发疯时是否有奇怪的人经过。居民们都说没有。只有一个人说道,某天见到人影在本月家外一闪而过,像是鬼魂一般。

  如果是有人扮鬼吓唬本月,把本月逼疯?本月是个胆大的人,只是扮鬼吓不了他,对方是怎样做到的?他在发疯前就买了药要治疗淤伤,肩膀上的淤血假如不是本月自己按出来的,又是谁按的?

  那个位置接近正面,想要按上去必然会被发现。就算那人身法再快,屋内狭小,也没他闪躲周旋的余地,除非隔空出指。但,怎样的武功能造成淤痕却让受伤的人没有察觉?

  拈花指法!能击中对方而伤者浑然不觉!

  了净心中一突,转身往少林寺走去。

  有人用拈花指,趁着本月不注意时,以隔空指力在他肩膀上按出淤痕。本月梳洗时见到自己身上的伤痕,以为是傅颖聪鬼魂来报仇,日夜不安,那人再扮鬼吓他,逼他自挖双眼。

  所以发疯后的本月死命地按住自己的肩膀,他自己按出的淤血反倒掩盖了拈花指造成的伤势。

  虽然细节不清楚,但这是最可能的情况。

  假如真有这个人,会是明不详吗?

  一个十几岁少年能把上堂武学的拈花指学到精深?甚而用来戏耍本月?

  更可怕的,是这份心计……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

  了净猜疑不定,却没有任何证据。

  ※※※

  觉观来到文殊院,他是来拜访觉明住持的,同时,他还邀请了觉见住持。

  四院共议上,只有这两位正僧反对俗僧易名,他想要说服这两人,但殊无把握。

  明不详此时在正见堂负责处理觉明的公文卷宗,当然,也包括四院共议的内容。他正在外堂练功,见到觉观,立即行礼道:“见过觉观首座。”

  觉观点点头,问道:“觉见住持来了吗?”

  明不详道:“觉见住持刚到。”刚说完忽然打了个大哈欠,察觉失礼,忙低头道:“抱歉了。”

  觉观笑道:“昨晚没睡饱?”

  明不详微微一笑,道:“昨日看书,有个故事甚是惊恐,吓得弟子一夜辗转难眠呢。”

  觉观问道:“怎样的故事这么可怕?”

  明不详道:“昨日看《大般涅盘经》,看到第七卷,吓坏了。”

  觉观顿时醒悟。

  《大般涅盘经》是记载佛陀入灭前讲的法教,其中第七章的内容是这样:

  佛告迦叶:我般涅盘七百岁后,是魔波旬渐当坏乱我之正法,譬如猎师,身服法衣;魔王波旬亦复如是,作比丘像比丘像优婆塞像优婆夷像,亦复化作须陀洹身,乃至化作阿罗汉身及佛色身;魔王以此有漏之形作无漏身,坏我正法。

  意思即是,佛陀称他死后七百年,魔王将幻化成比丘的模样,用错误的佛法破坏正确的佛法。

  有人将这句话化成简短的八个字:末法之世,以佛灭佛。

  觉观笑道:“你就是明不详吧。”

  明不详点点头。

  觉观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孩子!”

  明不详问:“需要弟子引路吗?”

  觉观道:“不用,你好好练功就是。”

  觉观快步踏入堂内,他已经知道怎么说服觉见与觉明两人。

  这些俗僧,正如经典所载的魔王弟子一般,披着僧宝的袈裟,干着毁坏佛法的事。

  少林寺是佛门重地,也是指标,若有一日连方丈之位都给俗僧占了,毁坏的不只是少林寺,更可能是佛门浩劫。正俗之分可以不顾,少林寺的兴衰可以不顾,但佛法不能不顾,让这些人占据了少林寺,等于占据了佛法的发言权。

  必须区别开来,俗僧绝不能用与正僧相同的名号,他相信自己必能说服觉见与觉明。就算他们不肯赞同,他也能说服方丈。

  “多亏了这孩子。”觉观心想。

  ※※※

  了净抬起头,看到了明不详,他正要归还几天前借的两本经书。

  是《大般涅盘经》跟《楞严经》。

  以前了净很少跟明不详交谈,今天他却开口道:“这两本经书很有趣呢。”他拿起《大般涅盘经》,说道:“这本书有个故事,讲的是佛入灭后,天魔伪装成佛弟子的模样,混入佛门,毁坏正法。”

  明不详道:“记载在第七卷中,我记得。”

  了净又拿起《楞严经》道:“至于这本《楞严经》,自出世以来,就有不少人说他是伪经,因为上面写的东西实在太神奇了,让人难以相信。有不少高僧居士为了这本书辩驳多次。”

  了净看着明不详,问道:“你觉得《楞严经》是真的假的?”

  明不详道:“先人辩论多次,始终拿不出证据说这本书是假的。”

  了净道:“我倒觉得是假的,只是还没找到证据而已。”他定定地看着明不详,反问:“你说呢?”

  明不详没有回答,只对着了净微微一笑,笑得如初春绽放的花朵般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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