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刀,与彭小丐的斑白胡子,倒有另一种相互辉映的感觉。
五虎断门刀的刚猛,他们是听说过的。刚猛的刀法,势必耗力深重。彭天放是个老头,看上去起码有六十开外。石九与吴欢都是一样的想法。跟他拖延,待他气力不继时,趁机抓住杨衍威胁。
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错了。
当彭天放抽出刀时,他们就察觉到自己错了,那是轻柔飘逸的一刀,彭天放的刀法,早就到了刚柔并济,甚至以柔御刚的境界。
他们如果抢攻,或许还能拖延一点时间,也仅止于一点时间。但当他们选择防守时,他们根本守都守不住。
彭天放的第一刀砍向吴欢,吴欢竖剑格档,刀剑一搭,吴欢却没感觉到压力,彭天放顺着刀势一转,他的剑就滑了下来。然后脖子上一凉。
他看到自己的血喷向空中。还来不及弄清楚彭天放这一刀是怎么下手的。
石九武功远比吴欢更高,连忙抢上一剑刺出。
只能抢攻了。
石九连续刺出十余剑,这是华山著名的无影快剑,剑若快时,剑下无影。
但他的剑快不起来,他每刺出一剑被彭天放格挡后收回,就觉得自己的剑重了一分。他知道,彭天放在破坏他的“势”。
但是他停不下来,只要一停,彭天放立刻就能取他性命。
到得第十四剑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剑有千斤之重,再也举不起来。
然后他的手就断了。
石九倒在地上,抱着断手惨叫哀嚎,秦九献、谢玉良听着,刺耳难受。
彭天放上前一脚踏在石九身上。石九动弹不得,只能哀鸣惨叫。彭天放转头问杨衍道:“你要来吗?”
杨衍点点头,走向前去,从怀中取出短匕,对着石九道:“为我爹娘、爷爷、姐姐,还有我的小弟偿命来!”
说罢,一刀刺入石九胸口。
他这一刀虽然已经用尽全力,也在梦中模拟过无数次,但第一次杀人,终究不熟练。刀子被肌肉卡住,没穿透心脏。但也刺穿了肺叶。
石九痛得哀叫不止,呼吸混乱,彭天放又道:“再来!”
杨衍抽出刀后,又一刀刺入。仍是不进,彭天放又道:“再来!”“再来!”“再来!”
到得第六刀上,杨衍才真正一刀穿心,让石九断了气。
比起吴欢,石九死得惨多了。
彭天放转过头对秦九献道:“还有你这废物,家产抄没,从今天起,滚出丐帮地界。要是在丐帮辖内看见你。要你狗命。”
秦九献如蒙大赦,他双脚已软,勉力站起,往门口走去。
百战在后头猛啼了一声,声音高亢清亮。秦九献此时杯弓蛇影,被这一吓,惨叫一声,双脚软倒在地,只得连爬带滚地离开刑堂。
彭天放杀吴欢,喝走秦九献,唯独让杨衍亲手杀石九,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希望能稍稍释放杨衍的怒气。但杨衍仍是盯着严非锡看。
“他也是凶手,还有他!”
彭天放叹口气,示意谢玉良带走杨衍。杨衍兀自大喊:“不能放过他,他也是凶手,不能放过他!”
徐放歌笑道:“总算了结了这桩事,严掌门请上座。”
严非锡走向次座,从头到尾,他就不在乎杨衍一家,也不在乎彭天放怎么处置。因为他知道,无论怎样彭天放都动不了他。
身为九大家掌门,即便是最小的一派,他的权力与地位都是高高在上的。
普通人根本撼动不了他。
他始终相信,昆仑共议的规矩,就是用来保护他这种人的。
他刚走到座椅前,突然听到徐放歌惊呼一声:“小心!”
他察觉到背后劲风响动,回过身来,右掌拍出。
双掌相迎,一声巨响,周围劲风扫动,随即是乒乒乓乓的声响,桌上物事纷纷掉落,他这才看清楚是彭老丐出手。
只这一掌,双方均知对方是顶峰高手。严非锡左手剑指疾探,彭老丐侧身卸力,右手手刀斩向严非锡脖子,两人转眼间连拆数招,快逾闪电。掌力过处,窗破椅塌,这场不比刚才强弱悬殊,百战早躲到桌下。以免仙人打架,殃及凡鸡。
徐放歌与彭天放忙喊一声住手,同时抢上。仍是慢了一步。啪啪两声,严非锡胸口被劈了一掌,彭老丐腰间也中了一指。两人各自退开,严非锡手抚胸口,靠在墙上,彭老丐跌倒在地。彭天放与徐放歌挡在两人中间。
徐放歌喝道:“彭天放,你搞什么!”
彭天放忙道:“帮主赦罪,彭天放甘领刑罚。”
他关心父亲,忙抢上看父亲伤势。杨衍也抢上。
只见彭老丐不停喘息,嘴角流血,对着杨衍摇摇头道:“对不住,没法帮你报仇。”他功力虽深,毕竟已是八旬老人,说完这话,便昏了过去。
徐放歌关切严非锡,见他喘了几口气,神色复原,道:“不碍事。”
他坐上次座,忽然喀喇一声,摔倒在地。原来椅子受刚才掌风所摧,早已损毁。原本以他功夫,纵使出其不意,也不至于摔倒。可见彭老丐那一掌,仍给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当晚,严非锡趁着夜色离开丐帮。杨衍照顾彭老丐,一夜无眠。
※※※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彭天放道,“你家的事,无论怎样都算了结了。”
杨衍明白,彭天放已经尽力了。何况彭老丐又为他受了伤。
但是他不甘心,他怎能甘心。最大的仇人还没伏法,他怎能甘心?
“你救我性命,我却不能替你报仇,是我亏欠你。”彭天放说道。
杨衍摇摇头,说道:“爷爷对我很好,也是爷爷救你,你不欠我。”
“我爹喜欢你,我看你人品也佳。”彭天放抚着怀中的百战,道:“我收你当弟子,以后你就在丐帮落地生根。从三袋弟子做起。就当是我还你的。”
彭小丐的弟子,这是多少武林人梦寐以求的地位。这不仅保证了学艺,也保证了未来的出路。丐帮弟子品秩,从一袋到十袋,十袋仅只帮主一人,三袋弟子虽算不上高,以杨衍年纪,已是破格中的破格拔擢了。
杨衍没有回答。
彭天放叹了口气,道:“爹昨晚醒了,他昏了好几天,你去看看他吧。”
彭老丐受伤后,彭天放立刻延请名医为他诊治。朱门殇已经离开江西,彭天放只得另寻国手,虽不如朱门殇,医术也不含糊。只是严非锡的一指,非比寻常,若是一般武林人士,早已内脏穿破,当场毙命。彭老丐功力深厚,但终究年老,恢复力远不如年轻人。虽无生命危险,也足足昏迷了四天才醒。
杨衍来到彭老丐房间,彭老丐两眼无神,只是看着天花板,杨衍走到他身边,轻轻叫了声:“爷爷。”
只有见到彭老丐时,杨衍才真正能开心起来。尤其看到他伤势好转,生命无恙,更是开心。
彭老丐转过头去,看着杨衍,语气虚弱,疑问道:“你是谁?”
杨衍早已习惯,过去总要提醒他两三次,他才能想起,于是又道:“我是杨衍啊。杨景耀的曾孙。”
彭老丐疑问道:“杨景耀,又是谁?”
杨衍道:“你忘记了?当铺,富贵赌坊,黑虎偷心,还有百鸡宴,红孩儿和李员外。还有华山派,仙霞派。”
过往此时,杨衍说到这,总能提醒彭老丐,但此刻彭老丐仍是一脸迷糊,杨衍不由得急了,说道:“你不是说你才二十七岁?大叔,你忘记我了吗?”
彭老丐怔怔地看着杨衍,忽道:“小子,你认得我?”
杨衍大喜,忙点头道:“当然,我当然认得你!你是彭老丐!大名鼎鼎的彭老丐。”
彭老丐一脸疑惑,道:“彭老丐是谁?”又想了想,道:“我怎么想不起我是谁了?”
杨衍心头一寒,如坠冰窖。
彭老丐完全糊涂了。不但想不起杨衍是谁,也想不起自己是谁了。
杨衍仍不死心,道:“我带你去看破阵图,看了破阵图,你就会想起来了。”
彭老丐问道:“什么是破阵图?”
杨衍道:“破阵图就是斗鸡!”
彭老丐摇头道:“斗鸡有什么好看的?”
“斗鸡可好看了。”杨衍把彭老丐口中破阵图的乐趣讲解了一遍,又把他与彭老丐的相遇,道听途说来的彭老丐的事迹,一次次,一遍遍,不停地讲,不停地讲,直讲到口干舌燥,喉咙沙哑。仍在不停说着。
彭老丐仍是一脸迷惘,说道:“你说的故事很好听。”又叹了口气道:“我也想认识那样的人吶。”
杨衍无力地趴在床边,抱着彭老丐痛哭。就像再次失去了一个亲人。
哭完一阵,杨衍稍觉平复,彭老丐已经睡去,他掩上房门。悄悄离去。
到了房外,才知暮色渐沉,该是作出决断的时候了,留在丐帮,或者离开?
他见到殷宏。那一日,殷宏请他吃了一碗面,劝他回到崇仁。杨衍知道他是好心,对他甚有好感。殷宏也见到杨衍,对他打了声招呼。走了过来。
殷宏喜道:“听说总舵有意收你当弟子?真假?”
杨衍道:“我还在考虑。”
殷宏攒了他一把,笑道:“少装样了,大喜事啊。以后要你多多照顾了。”
在他看来,成为彭天放的弟子,完全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杨衍忽地问道:“对了,你有看过水虎传吗。有个叫林冲的角,被冤枉的那个?”
他想起那一天,他在戏台下听到林冲的唱词,直把自己当成林冲,把姐姐当成高逑,如今想想,当时的自己太天真。
殷宏道:“谁没看过?啊?我家里有一本,你要借吗?”
杨衍问道:“我就想问一下,林冲最后怎样了?”
殷宏道:“林冲?被招安了啊。成了朝廷的大官,打了很多胜仗。”
杨衍一愣,问道:“那高逑呢?他杀了高逑吗?”
殷宏道:“没,高逑活得好好的,算起来还是他上司呢。”
杨衍大怒,一把将殷宏推向墙边,厉声问道:“那他妻子,他老爹的仇呢?他就这样就算了?他怎能这样算了?他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殷宏被他这股威势吓到,只得讷讷地说道:“那……那只是戏本啊,你找唱戏的问去啊。”
一股被背叛的感觉,在杨衍心中涌起。他心中的第一个英雄人物,上梁山前的字字句句血泪控诉,剎时化作最讽刺的嘲笑。林冲就这样被招安了?那血海深仇,便在富贵功名前淡忘了?那英雄壮志,就这样消熄了,反作了害死他亲人的走狗?
杨衍喃喃自语道:“他怎能被招安?他怎能被招安?不能!不能。”
殷宏见他忽怒忽静,状若疯魔,心想他定是受刺激过度,神智异常,便不敢作声。
过了会,杨衍松开手,对殷宏说道:“替我谢谢总舵,转告他,杨衍不当林冲。”
他已经麻烦彭老丐父子太多了,他不想再麻烦他们。
杨衍推开江西总舵的大门,夜幕初罩。一轮明月正悬。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如果连戏本里都找不到正义,那他更不能放弃。
他要找回他的正义。
他,杨衍,要走一条永不屈服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