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死了,公子死了!”二十几个蒙古兵乱作一锅粥,犹自擎着弯刀,却没一个敢来与夏方比试。
夏方看着自己手上染着的鲜血,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在衣襟上蹭了蹭。
抬头凝眉厉声说:“我叫夏方,想寻仇单个来找我,都滚吧!”
但是这眼神,就足以让这二十几个蒙古兵后退。
二十几个蒙古兵慌慌张张抬着贵族公子的尸体飞也似地逃了。
围观的人群被眼前飙飞的鲜血吓得魂不附体,一个个也抱头鼠窜,如今真出了人命,却都不似前般呼喊叫好,恨不能腿上长出八只脚,脚下生风生云,四散奔跑。
蒙古包外边,就只剩下呆呆坐在地上的胖子和依旧陷入沉思中的夏方。
这是夏方杀的第一个人,年少的时候,夏方曾经发誓,要尽自己一生之力,扫尽天下恶人。
这是夏方杀的第一个恶人,只是夏方自己都没想到,原来杀一个人,是这么简单。
夏方缓缓转过身,呆呆地看着胖子。
胖子也呆呆地看着夏方。
胖子看到夏方后背被贵族公子的乱鞭抽出的伤痕,还在滴滴答答流着血。
夏方转过身,胖子又看到夏方胸前赫然画着的“X”形鞭痕。
胖子眼中流出泪来,缓缓地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夏方。
两个人就隔着一步远,胖子憨憨地说:“你杀了公子。”
夏方点点头。
胖子说:“他一定死了,他受不起你这几招。”
夏方点点头。
胖子说:“为何要替我挡鞭子。”
夏方说:“我觉得你值得做个朋友,希望你做回一个人。”
胖子蹲在地上,抱头痛苦。身形肥硕的胖子,蹲在地上时候就像一坨圆滚滚的肥肉。
胖子嘴里哽咽着,说出话来也是断断续续:“呜呜,从我进了庙里开始,呜呜,就没人再对我这么好了,呜呜,怎么倒是你,呜呜,一个本来是我对手的人,呜呜,这么关心人,呜呜,你是个好人,呜呜,你却也是个坏人,呜呜,让人家哭得这么伤心。”
胖子还在呜呜哭着,就像个六七岁的孩子。
乌恩其掀起门帘,与夏方四目相对。
乌恩其看看围观的人都已经四散跑掉了,抓住夏方赶紧走进蒙古包。
乌恩其焦急地问:“那个贵族公子被你打伤了?”
夏方低声说:“确切地说,他应该是被我打死了。”
乌恩其惊讶:“打死了?”
夏方说:“最后一掌拍出去的时候,就像拍在了我练功时候劈开的圆木上,我听见了他胸骨碎裂的声音。”
其木格和诺敏也一样吃惊,听夏方这么一说,下意识地用手捂在嘴上。
榻上的彩力甘却是面无表情,只是他自己心中清楚,夏方如果不打死贵族公子,自己和其木格便没有未来。
彩力甘被打过这两回之后,早已经像风中残烛,摇摇曳曳,却还是挣扎着从榻上站起来。其木格赶紧上前阻止,彩力甘轻轻拍了拍其木格的手,拒绝了她的搀扶。
彩力甘摇摇晃晃,一步步走到夏方面前,右膝点地,跪在夏方面前,右手放在自己胸前:“夏方安达,请你接受,咳咳,接受我的感谢。”彩力甘跪下这一动作,就好像已经用尽了全力,嘴里不住地咳嗽。
夏方眼眶湿润,用同样的姿势跪在彩力甘面前,双手扶住彩力甘,嘴里说:“草原之鹰啊,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你也是让我钦佩的草原之鹰。”
彩力甘摇摇头苦笑说:“要不是你,我已经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结拜做安达吧?”
夏方一时迷茫起来,看着乌恩其。
乌恩其笑着说:“草原上的男人,把兄弟叫做安达。就像你们汉人,遇到生死知己,就要结拜做异姓兄弟。就像你的父亲和你的几个叔叔,一旦结拜做兄弟,便把自己生命也置之度外了。做安达,也是如此。”
夏方看着面前的彩力甘,也是热泪盈眶,夏方说:“兄弟,安达。这世道纷乱,我以为这一辈子,也就只有五四这么一个兄弟了。”说到这,夏方竟然落下泪来,抬起头接着说:“爹爹,母亲,几位叔叔,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的孩儿,如今又多了个兄弟。”
说到乌恩其兴起,乌恩其一摆手,开心地说:“罢了罢了,杀便杀了,留着不杀,将来也是祸害。你们两个,今日就由我做个见证如何?”
夏方和彩力甘看着乌恩其用力点点头。
乌恩其说:“结拜做安达,本该是件十分隆重的事情,既然你们两个如此投合,那么在这蒙古包里简单拜了长生天,只要心中虔诚,我相信长生天也一样愿意加持你们的兄弟情谊。”
夏方和彩力甘又点点头。
乌恩其接着说:“既然结拜为安达,那就不可是酒肉朋友。自你们结拜过安达之后,就要将兄弟之情看得比财富和生命更重要,你们可以做到吗?”
夏方和彩力甘互相看着,两个人齐齐笑着点点头。
乌恩其也不多说:“天涯路远,唯情能作伴。既是安达,便不可相负。你们两个在这里拜过长生天,自今日起,就是异姓兄弟。”
彩力甘行动无力,夏方便换个位置与彩力甘并排跪着,按照乌恩其指示,重重磕了三个头。
两人头抬起来时,激动地握住对方的手。
乌恩其哈哈笑起来,笑着笑着,坐在榻上,脸上现出一抹愁眉。
诺敏走到乌恩其身边,蹲下身把头靠在乌恩其腿上。
夏方扶起彩力甘,其木格也赶紧扶住彩力甘一只手。
乌恩其让了让,彩力甘被夏方和其木格搀扶着又躺回榻上。
夏方看出乌恩其心事,“大叔,人是我杀的,那些蒙古兵逃跑之时我也告诉他们了,我叫夏方,想寻仇大可来找我。”
乌恩其叹口气说:“你有所不知,这里是漠北草原,却不是中原江湖。始终不知那贵族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出手如此阔绰,想来家境不凡,细细想来,此地不宜久留。”
夏方满脸歉意说:“大叔,是我一时冲动连累了您。”
乌恩其笑着说:“这是哪里话,如果不是你,彩力甘现在哪还有命。如果彩力甘死了,岂不少了一只草原之鹰,那我心爱的女儿又该何去何从,难道真的嫁给这个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吗,我实在是该谢谢你才是。”
夏方依旧满脸歉意,摇着头说:“始终是我行事鲁莽。”
乌恩其说:“不要这么讲,杀他却没错,天公地道,只是要把后事从长计议。”
夏方急切问道:“大叔,您觉得该怎么办。”
乌恩其看向蒙古包外头,只是门帘挂着,望不到外边,乌恩其目光在蒙古包里面四下打量了一遍说:“离开这里。”
夏方问:“能去哪里?”
乌恩其犹自笑着:“你可知道,在这个漠北草原,还没有哪一处的牛羊是我养不肥的。”
夏方也笑起来。
门帘掀动,夏方猛一回头,进来的正是那胖子。
胖子已经停下了嘴里呜呜呀呀的哭声,憨憨地说:“把我也带上吧?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胖子指着夏方说。
夏方皱着眉说:“跟着我做什么,你也无路可去吗?”
胖子低头想了一想,抬起头确定地点点头:“我无处可去,即便有处可去也不去了。你今天为我挡了鞭子,他日,我为你挡刀。”
夏方摸着眉梢笑着说:“挡刀却不用了,只是你这个身躯,这般食量,跟着我怕是要挨饿。”
胖子又低头想了一想,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那,那我少吃点。”
一屋子人相顾一笑。
乌恩其拍着夏方的肩膀说:“你依然决意要去长白雪林吗?”
夏方坚定地点点头。
胖子插嘴说:“你要去长白雪林,那就更要带着我了,毕竟我是从长白雪林走出来的。”
夏方恍然大悟,笑着说:“倒是忘了这一点。”
胖子又憨憨地笑出来。
乌恩其说:“那个鬼地方,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只是知道要一路向北。”
夏方说:“大叔您不必挂记我,找不到我弟弟,我是不会死的。不管多么危险,我都要找到我弟弟。”
乌恩其轻叹一口气:“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我已经很了解你的性情。只是前方危险,不似今天在这里的争斗,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夏方笑着说:“大叔放心,您不记得了,我说过什么?”
乌恩其扫看一遍蒙古包里众人,每个人都摇摇头,看向夏方。
乌恩其问:“说过什么?”
夏方摸了摸眉梢,嘴角上的酒窝又泛起来,笑着说:“我叫夏方,遇弱则强,遇强。。。”
蒙古包里的人齐声说:“更强。”
哈哈哈哈,又一阵笑声回荡。
只是胖子依旧云里雾里,不懂众人在说什么。
夏方收起笑容,却掩不住一丝担忧:“只是大叔您是否有具体可以去到哪里的手段呢?”
乌恩其笑着说:“我们与你一起往北走一段,寻个水清草肥的地方就好。不要忘记,我们是草原儿女,只要在蓝天之下,在草原之上,就可以活命。”
夏方放心地点点头。
乌恩其思忖一下说:“就今晚,今晚午夜之后,我们就烧了这蒙古包,离开这里。”
说完看向诺敏,诺敏抬起头眨巴着眼睛,又低头靠在乌恩其腿上:“你决定就好,跟着你,去到哪里我都喜欢。”诺敏秀了这一手恩爱,脸上却是不红不白。
连其木格也替妈妈害羞起来,脸上一片绯红,虚弱的彩力甘,也情不自禁笑出来。
乌恩其说:“一会儿天黑下来,我们就把牛羊聚到一起。”说完看向诺敏说:“你看夏方和这个肥硕汉子,一个衣衫单薄,一个赤着上身。你加快些把家里剩下的羊皮缝制出皮袄来给他们穿上,他们这个样子去到长白雪林,不被野兽咬死,也冻死了。”
诺敏站起身来,打量了一下胖子,愁眉不展地说:“夏方的皮袄皮靴我已经缝制好了,只是这肥硕汉子的身形,一看就知是极废料的,家里的羊皮可能除了给他缝制一双皮靴之外,也就仅仅够缝制个小背心了。”
众人又哈哈笑起来,夏方也点着手指指着胖子说:“你看你,连做起衣服来都比别人费心。”
胖子紧张地说:“大婶,背心就背心。”边说着边敦着自己身上的肥膘边说:“我这身肥肉就是在长白雪林时候攒下的,御寒也够用。”
诺敏笑着说:“那依你所说,看你这满身肥膘,岂不是只要缝制两只皮袖套在你两只胳膊上就好了,还要什么背心,连皮靴也一起省了吧。”
胖子挠挠头,又憨憨地笑出来:“有得穿,总好过没得穿嘛。”
众人又哈哈笑起来。
夕阳落下去,没一会儿草原就被黑夜包围。
乌恩其挑两只肥硕的牛拴上牛车,边拴着边说:“我这牛群虽然养的肥壮,却没有一只出过气力驾车,想必走起来必是缓慢得很,还望这两兄弟莫要拉翻了车才好。”说完拍了拍选出拉车得两头牛的牛头。
乌恩其转身问夏方:“会骑马吗?”
夏方摇摇头。
乌恩其走到蒙古包后头,手中握着缰绳,牵来一匹高头大马,这大马通体雪白色,脖颈上长着一条又黑又长的鬃毛,肌肉健硕,确是万中无一的好马。
乌恩其把缰绳交到夏方手中说:“这匹好马是别人送给我的,平时放羊牧牛时候,驮着我风驰电掣,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驯服他。”乌恩其有意没提拓跋骄的名字。
夏方摇头摆摆手说:“大叔,我没有骑过马,我还是靠脚力赶路吧。”
乌恩其说:“靠脚力你要走到哪年哪月去,想不想早点找到你弟弟?”
夏方点点头。
乌恩其把缰绳握在手中,翻身上马,马蹄在原地踏了几步,乌恩其勒了一下缰绳,那马就驮着乌恩其在原地转了一圈,乌恩其说了一遍骑马的姿势和要点,双脚在马肚子上一蹬,那马就嘶鸣着奔了出去。
虽然天色已黑,夏方还能借着月光,看见乌恩其骑着马在草原上飞驰的英姿。夏方心中羡慕极了,一会儿乌恩其骑马奔了回来,勒住缰绳,喊了声“吁”,马蹄在原地踏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乌恩其翻身下马,疼爱地拍了拍马背,回头笑着问夏方:“好看吗?“
夏方连连点头:“好看极了。“
乌恩其得意地说:“我不单单是说马。“
夏方笑着说:“正是,我说的也不仅仅是马,还有骑马的大叔您。“
乌恩其哈哈笑起来,把缰绳塞进夏方手中,“你试试。“
夏方还在犹豫着。
乌恩其喊了声:“上马!“
夏方只好翻身跃到马背上。
乌恩其笑得弯下腰:“这么紧张做什么。?
夏方手里掐着缰绳故作镇定,“没,没有啊,没紧张。“
乌恩其依旧笑着:“真的没有?“
夏方喘口气,硬着头皮说:“真的没有。“
乌恩其拍了拍夏方屁股:“那怎么坐反了!你看马头在哪边呢?哪有脸朝着马屁股骑马的!“
说完笑得更厉害了。
夏方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害羞地笑出来,赶紧在马上一个转身,像模像样地学起乌恩其坐在马背上的姿势。
乌恩其拍在夏方后背:“背再低点,腰再弯点。”
夏方照样做了,只听乌恩其吹了一声口哨,那马就嘶鸣着飞奔了出去。
夏方在马上吓得魂不附体,只觉自己像要被从马背上颠下去,下意识夹紧双腿,手中握紧缰绳,想起乌恩其骑马时候潇洒的样子,自己却无论无何也做不到。
夏方有意让骏马驮着夏方在夜色中的草原驰骋了一阵,又长长吹出一声口哨,骏马就驮着夏方飞奔回自己面前。
夏方翻身下马,嘴里长长出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大叔,不瞒您说,虽然我功夫不高,但是使起轻功来,我也可以跃出几里,脸不红气不喘,只是骑在这马上的时候,我这心都被颠到嗓子眼儿了。“
乌恩其笑着说:“别着急,不管是人,还是是牛羊或者马儿,都是长生天的子民,都有灵性,他驮完你,你便轻轻拍拍他,抚摸抚摸他,下一次你们再见面,你再骑上他的背,就比前次会好得多。“
夏方看得出,乌恩其对这匹马的喜爱,“大叔,您这么喜爱这匹马,还是您自己留着放羊时候用吧。“
乌恩其笑着说:“我确实是喜爱这匹马,可我也是同样喜爱你这个小英雄。这是匹千里马,该去驰骋千里,而不是随我在草原上放羊。“
夏方犹犹豫豫,不知该收还是不该收。
乌恩其看看夏方说,笑着说:“不要推脱了,这也是大叔一番心意,你收下,大叔开心。“
夏方摸了摸眉梢,点点头。
傍晚时候乌恩其在蒙古包里面支起了土灶,这会儿土灶上面的锅子里正翻滚着奶白色的肉汤,
蒙古包里众人围坐在土灶旁。
胖子的口水早就已经流到了腰眼。
这会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胖子身上,唯独胖子自己呆呆地看着乌恩其,目不转睛。
夏方率先哈哈笑出声来,乌恩其、诺敏、彩力甘、其木格也依次哈哈大笑起来。
胖子一脸迷茫。
原来诺敏缝制的皮靴皮袄,夏方和胖子都已经穿在了身上。只是剩下的羊皮,真的就只够给胖子这肥硕的身躯缝一个小背心。胖子硕大的身体,好像套进一个狭窄的皮套里,皮袄下沿,距离肚脐足足还有四寸。
正是胖子的滑稽样子,惹了屋内众人一番哄笑。
胖子不理,自顾呆呆地盯着乌恩其。
乌恩其被胖子盯得发慌,问道:“胖子,你干嘛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一晚上?“
胖子咽了口口水,急不可待地问:“大叔,这羊肉,什么时候才能吃?“
看着胖子滑稽的样子,众人又哈哈笑起来。
乌恩其连忙说:“煮好了,煮好了,吃吧吃吧。“说完用铁钩挑起一块肥硕的,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放进胖子面前的碗里,”你看这块肥硕的,这不正像你一样,颤颤巍巍的。“
胖子开心地笑起来,也不管肉正滚烫着,大口大口地咬起来。
锅子里的羊肉,被胖子吃了个汤干肉净。
诺敏和其木格在牛车上铺上厚厚的皮垫子,把虚弱的彩力甘在牛车上安顿好。已经能带走的细软,夏方和乌恩其也都打包装好,放在了牛车上。
乌恩其手中举着火把,火把映着诺敏、其木格、夏方和胖子的脸。
乌恩其说:“只要我们一家人的心永远在一起,那么我们走到哪里,都是家。我们是草原的儿女,这片被爱滋养孕育的草原,永远会给我们准备一片赖以生存的净土!”
说完将火把扔进蒙古包中,不一会儿,蒙古包就熊熊燃烧起来。
乌恩其骑着马,诺敏和其木格坐在牛车上照顾彩力甘,夏方和胖子捻起“马足”,一边玩笑,一边比试,几个人的小小队伍,一路向北,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