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敏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微风自顾吹着,草儿是没有呼吸的生物,而每当微风拂过的时候,草儿的摇曳就是呼吸。
这是微风赋予草儿的生命。草儿的生命经不起践踏,但却没人可以阻挡草儿的生长。
像微风拂过草儿一样,当有一样东西拂过你的心头,你的心儿也会开始摇曳,这种摇曳不是呼吸,这种摇曳,叫做感动。
感动是更无形的东西,无法言说,无法名状,无法捕捉。感动可能像一只精灵,淘气地瘙痒你的心,你只能任随这种感觉发生,却又无法解痒,于是这个名字叫做感动的东西,就久久萦绕在心头。
十年前,朝廷征牛羊,诺敏和乌恩其亲自赶着羊群前往大都。诺敏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人间繁华,什么是人间美梦。
大都街头人流熙熙攘攘,往来商贩穿梭,那些衣着锦缎,身穿绫罗的妇女,让自己这个从漠北草原而来的牧羊女相形见绌。在漠北草原,乌恩其常常用草原上雨后的彩虹称呼自己,诺敏一直觉得自己真的是彩虹。而当自己来到大都,诺敏觉得自己并不是彩虹,那些花枝招展的、金钗粉黛的大都女人才是。
诺敏觉得自己像从草原的一处水洼里爬出来,满身淤泥,而这些花枝招展的大都女人,一个个都踩着云彩,飘在自己头上。
尽管乌恩其用货卖牛羊的所有金钱,请来草原上最优秀的裁缝,为她缝制绣花皮靴,锦绒袍子,可那些金光闪闪的大都女人,举手投足间,轻描淡写地就把自己比下去。
夜晚,乌恩其殷勤地带着诺敏去大都赏灯,那些花灯让乌恩其沉醉,但是诺敏眼中,那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在烛火掩映下,更显奢华高大,富贵逼人。
乌恩其用货卖牛羊的钱,买下一只珠宝点缀的黄金手镯,亲手为诺敏带上,乌恩其开心地说:“从此以后,漠北草原的彩虹身上就多了一道金光。”
尽管这只手镯用尽了所有的货卖牛羊的酬劳,可诺敏觉得,这只手镯,像一个巨大的讽刺。那些绫罗锦缎,金钗粉黛,巍峨殿宇,就在自己眼中穿梭,但却不可捕捉。
草原上一望无际的绿色,头顶湛蓝如洗的天空,悠闲散漫的羊群,凝固成一张脆弱的玻璃画片,被绫罗锦缎、金钗粉黛、巍峨殿宇冲击成散落一地的碎片。
身穿绫罗锦缎的大都女人,会有多少耀眼金饰?
巍峨宫殿里面,住的是哪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王侯呢?
可惜自己的男人,只是草原上一个煮羊肉的厨子,即便他能煮的出漠北草原最美味的食物,最香甜的奶茶,但是他依旧只是个厨子。一个看见草原就心胸舒畅,看见蓝天就放声歌唱,看见羊群就意兴阑珊的厨子。
大都一夜,让诺敏心醉十年。
从此诺敏心中向往的圣境,不再是绿色的草原,不再是湛蓝的天空,不再是遍地的羊群。
从此让诺敏心驰神往的圣境,变成了繁灯如火,金银铺就的大都。
诺敏的心情低沉绝望,尽管自己的夫君,不是金顶殿堂里面的将军王侯,无法源源不断地供给自己绫罗绸缎,金钗粉黛,但是诺敏也决计不允许自己背叛。
这是每一个生活在草原的女人的勋章。
诺敏的心里也从绝望的死水里盛开了一朵希望的莲花。
毕竟自己的女儿,那个继承了自己所有美丽的其木格,那个没有见过繁华大都的女儿,是完全可以,并且完全值得拥有这一切的,毕竟身为母亲的自己,可以把这些让人心驰神往的东西,一一告诉她。
一直到贵族公子把两千两黄澄澄的金元宝,扑簌簌倾洒满地。那一瞬间,诺敏觉得自己多年的期望,现在终于唾手可得。他们就散落在自己面前,只要自己一弯腰,那些黄澄澄的元宝,就会像希望之舟,载着自己和心爱的女儿—其木格,飞向心驰神往的大都。
她不仅看到了绫罗绸缎,不仅看到了金钗粉黛,不仅看到了金顶宫殿,她更看见了自己和心爱的女儿,徜徉在金砖铺就的殿堂,她看见了母女二人在环龙绕凤的两人围抱粗细的雕梁玉柱旁捉迷藏。看见美丽的女儿,那个被叫做草原之花的姑娘,脱去漠北草原标志性的皮靴绒袍,身着绫罗,像一只翩翩起舞的彩蝶。
看见了她们的睡榻,金纱帐幕薄如蚊翼,鹅绒缎被面上描着金枝彩莲,红木榻宽阔敦实,两边站着曼妙侍女,端着巨大的银柄日月扇,再不会像在漠北草原的时候担心蚊子的困扰。
看见了她们在灯火通明,热闹喧嚣的大都街市上流连忘返,每一处摊位都货卖着精致奇巧的玩物,这些东西,在空旷辽远的漠北草原,实在难得一见,人生会被这些东西,填充上无法言述的乐趣。
是的,诺敏看见了,那些摆在他面前的、散落一地的黄澄澄的大金元宝,即将开启她们梦境里无数遍憧憬的生活。
直到像微风拂过草儿一样,诺敏的心头,也被什么吹动了。
就在彩力甘即将死去的那一刻,只要络腮胡再一用力,彩力甘就会永远埋葬在这片草原,他的肉体将会灭绝,他的灵魂将会消散,他深沉而炙热的爱情,将会被人遗忘。
这个少年在临死前说出的话,就像拂过草儿的微风,拂过了诺敏心上。
这片草原,是大地母亲的杰作,这里的一切,是被爱滋养孕育的。我对其木格的爱,就像大地母亲爱这片纯洁的草原一样。
就是这句话,拂过了诺敏心头,诺敏站在拂过草儿的微风中,心里久久回荡一个久违的声音。正是那一缕感动,像微风拂过草儿一样,拂过诺敏的心头。
这是上天注定吗?这是自己逃不过的宿命吗?
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巧合,这个即将死去的少年—彩力甘,在他临死之前喊出的这句话,正是多年前,乌恩其娶自己为妻时候的盟誓。
已经过去了好多年,那些情境已经完全被自己遗忘。这十年,璀璨的大都,占据了自己心里一切的空间,为其木格找到一个人中龙凤的如意郎君,成了自己在这片漠北草原生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和动力。
诺敏觉得嘴角有东西流进来,用手拭去的时候,发觉自己流泪了。
这是什么泪水?是看到金元宝的喜悦吧?是找到乘龙快婿的激动吧?是愿望达成的心满意足吧?
如果不是的话,又能是什么呢?
草儿拂过微风的时候,草儿知道自己为何摇曳。
感动流泪的时候,人也会知道灵魂深处被什么不经意的触碰。
诺敏确信,这眼泪不是源自喜悦,不是源自激动,不是源自心满意足。
诺敏确信,这眼泪源自回忆和感动,和险些被自己放弃的爱。
多年前,乌恩其用鲜血向自己盟誓:“这片草原,是大地母亲的杰作,这里的一切,是被爱滋养孕育的。我对诺敏的爱,就像大地母亲爱这片纯洁的草原一样。”
多年后的今天,那个不自量力的、不顾性命的少年—彩力甘,用生命表白:“这片草原,是大地母亲的杰作,这里的一切,是被爱滋养孕育的。我对其木格的爱,就像大地母亲爱这片纯洁的草原一样。”
那一瞬间,绫罗锦缎被烧毁了,金钗粉黛被融化了,金顶殿堂也倾塌了。
传来一声雄鹰展翅的啸鸣,广袤嫩绿的草原,湛蓝如洗的天空,悠闲散落的羊群,重新组成一幅瑰美壮丽的画面。
诺敏离开椅子,走到依旧燃烧着的土灶旁。
乌恩其,这个穷其一生,没有成为大将军的草原汉子,这个望见征尘滚滚便心生退却的草原汉子,曾经在她的心里,也像天空翱翔的草原之鹰一般迷人。如今自己已经完全把他排除在自己的生命之外。
多亏那个叫夏方的蓬头发的少年,这盆羊肉还健在。煮得久了,肉已经软烂,汤水呈现一种奶白色。
诺敏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看看这盆羊肉了。乌恩其煮羊肉的方式很简单,舀来清澈的湖水,烹煮现杀的羊肉,有时候就地取材,用鼻子嗅一嗅,就一脸心领神会的样子,微笑着扔进锅子里一把不知名的草。乌恩其全程目不转睛,每一棵柴劈成几乎同等大小,柴火燃烧出火苗的大小,是乌恩其最在意的事情。
诺敏忽然懂得,这一切源于一场热爱。
诺敏并不知道全天下买走自己牛羊的人,都是用什么方式烹煮牛羊的,单单这漠北草原里面,跟乌恩其用同一种方式烹煮羊肉的人,就不下千百个。
但是毫无争议,在漠北草原,乌恩其烹煮出的羊肉,是最美味的。
在这片草原,一定有很多人羡慕诺敏和其木格,因为诺敏的丈夫,其木格的父亲,拥有这片草原最高超的手艺。
诺敏却早已经不觉得这是什么美事了。
那十年,诺敏早已经不把每天能吃到乌恩其的手艺而觉得幸福了。
毕竟再美味的东西,年深日久也失去味道了。
诺敏清楚,这不是吃腻了,毕竟草原人吃羊肉就像汉人食粮食一样。诺敏清楚地知道,这是一种厌烦,像厌烦草原,像厌烦天空,像厌烦羊群一样,这是一种欲求不满的悲愤。
诺敏用铁钩勾出一块羊肉,羊肉颤颤巍巍挂在铁勾上。她好久没有仔细端详,细细品味了。
诺敏想想不禁笑出声来,在这片草原,被很多人公认的草原第一肉匠—乌恩其,在他刚刚成亲的时候,经他手处理和烹煮的羊肉,出人意料地让人难以下咽。
诺敏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品尝乌恩其烹煮的羊肉的那一刻,脸上复杂的表情被乌恩其察觉,乌恩其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心疼地看着自己。诺敏无论如何不想吐出这口难吃的羊肉,或者说,不是不想,而是不舍,从那以后,乌恩其的手艺,突飞猛进,直到成为草原第一肉匠。
所以诺敏现在越发懂得了,这源于回忆和热爱。
诺敏如梦方醒:我在做什么?可怜的诺敏啊,你被什么占据了灵魂?为何忘却了成为乌恩其妻子的时候,忍泪盈眶的那一晚。那个曾经是自己骄傲的、如草原上空翱翔的雄鹰一样的丈夫—乌恩其,依旧像从前那样深爱自己。可是自己,被什么改变了翱翔的方向?
诺敏问自己:乌恩其呢?他在哪里?他已经放弃我了吗?那些元宝呢?那些绫罗锦缎呢?那些金钗粉黛呢?那些金顶宫殿呢?为什么消失了?为什么草原更绿了,为什么天空更蓝了,为什么羊群更可爱了?
诺敏站起来,天地间只剩下自己的一种孤独感从天地四方侵袭而来,诺敏不顾滚烫,叼着勾起的那块羊肉,疯一样钻进蒙古包。
彩力甘正平躺在榻上,其木格紧紧握着彩力甘的手,眼里正流出滚滚的热泪来。
其木格哭着说:“彩力甘啊,对不起。我一定让你失望了。”
彩力甘尽力握紧其木格的手,却还觉得自己的手上全无力气。
夏方站在床边,眼角晶莹。脸上依旧挂着温暖的微笑,脸颊上的酒窝依旧迷人。
乌恩其忙碌着,这个拼死守护爱情的少年,乌恩其越发喜爱了。只是来不及表达对夏方的谢意,如果彩力甘死在络腮胡的手上,他也将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是否还该相信神目如电、无所不能的长生天。。
乌恩其觉得,夏方是长生天派来的,他救了可爱的彩力甘,不仅仅对彩力甘而言,即便对乌恩其而言,夏方这个可爱的少年,就是长生天派来的使者。
乌恩其确实没有时间向夏方道谢,只是不知道这个蓬头发少年的酒量如何,乌恩其决定,照料好彩力甘,自已一定会亲自奉上一碗亲自调制的奶酒,在这片草原上,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烹煮羊肉的手艺,但却很少有人知道,自己调制奶酒的手艺,才是天下第一。这世间喝过自己调制的奶酒的,只有那个叫做拓跋骄的千户和自己多年未见的师父。
乌恩其忙于照料彩力甘,并没有抽身安抚自己哭泣中的女儿。
泪水,并不是坏事情。
泪水,源于心底深处。
会流泪的人,才会正视自己,正视别人。而能够正视自己,正视别人的人,才会拥有幸福。
彩力甘喝过了乌恩其端来的药汤,额头渗出汗水来,浑浑噩噩地闭上眼。
其木格哭得更厉害了,乌恩其拍拍其木格的肩膀,微笑着说:“亲爱的女儿啊,不要这么伤心,你伟大的父亲,不仅只会烹煮羊肉,把你的草原之鹰交给我吧。你伟大的父亲的医术,足以还你一个生龙活虎的草原之鹰,长生天派来了他的使者—夏方,拯救了你的英雄,你的父亲,也是长生天派来的使者,他会把这个英雄完好无恙地交还给你。”说完做了个调皮得鬼脸,向自己的女儿眯眼一笑。
其木格吃惊的看着自己的父亲,破涕为笑。
门帘掀开,双眼泛红的诺敏叼着羊肉进来,样子滑稽。
诺敏一步步走向乌恩其,再也忍不住泪水。
当诺敏流出泪水的那一刻,乌恩其觉得好像天塌下来了。
诺敏哭得跑了腔调,一头扎进乌恩其怀里,纤纤玉手握成拳头,雨点一样拍打在乌恩其胸前:“乌恩其啊,你跑去哪里了?我刚刚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诺敏像重回十六岁,呜呜呜地哭起来。
乌恩其一怔,泪水滑落,一手环住诺敏,一手轻轻抚摸在诺敏头上:“亲爱的诺敏,我一直在啊,原谅我,一直在照料我们的乘龙快婿。”
其木格哭得更厉害了。
诺敏依然呜呜呀呀哭着:“乌恩其呀,你再说一遍,你娶我那晚的誓言,好吗?”
乌恩其脸刷一下红了。
夏方笑得更灿烂了。
夏方还没有钟情的生死盟约的姑娘,但是夏方依稀想起来,在自己和弟弟朱五四面前许下盟约的吕九二和孔月四。
夏方终究不知道爱情到底拥有多大的力量,但是自从自己的弟弟朱五四无故失踪之后,自己心中的无助和迷茫,似乎让自己越发感受到了情感的强大力量,以及情感的强大力量会对人产生多大的影响。
或许爱情和兄弟情,是一脉相连的同样不可或缺的情感。夏方不禁眼里流出热泪,他不能懂得爱情的感觉,但是他懂得兄弟之情。这种热泪,就像朱五四刚刚失踪那晚,无助的自己一样。只是夏方还不能懂得,他的热泪源于无助和惶恐,而他们的热泪,是源自热爱和感动。
乌恩其依旧红着脸,也像回到了十六岁,面对诺敏撒娇一样的要求,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不要啦,亲爱的诺敏,在几个孩子们面前。”
诺敏依旧哭着,确实哭得更厉害了,拳头捶打得更密集:“我不管,我不管,你必须说。”
乌恩其脸红的更厉害了,擎起诺敏的右手,半跪在诺敏面前,一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这片草原,是大地母亲的杰作,这里的一切,是被爱滋养孕育的。我对诺敏的爱,就像大地母亲爱这片纯洁的草原一样。”
当你的愿望被满足,你该大笑吧。
当你拥有足够的安全感,你该大笑吧。
当你发觉那个深爱你的人,依旧深爱着你,你该大笑吧。
诺敏的愿望被满足了,诺敏现在拥有足够的安全感了,诺敏发觉了,那个深爱着自己的人,依旧深爱着自己。
只是诺敏,并没有大笑,反而是哭得更厉害了。
这个蒙古包,现在已经被泪水包围了。
夏方也感受到过泪水,那些泪水里充满了绝望和迷茫。夏方心里忽然被温暖起来,因为这个蒙古包里的泪水,只有爱和希望。
夏方越来越懂得爱和希望了,这些要归功于自己的父亲母亲,虽然自己没有见过他们。这些要归功于喝酒、吃肉、食色三个和尚,虽然自己有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这些更要归功于自己的五叔,他是自己的养父,也是自己的师父。夏方热泪流出来了,嘴角的笑却更明媚了。
诺敏一场痛哭之后,离开了乌恩其的怀抱,毕竟浑浑噩噩中的彩力甘,需要人照顾。
诺敏拥抱着自己的女儿,其木格的头,现在就像依靠在一片温暖港湾一样,依靠在自己肚子上。这个被叫做草原之花的姑娘,就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现在,她又靠在自己的肚子上,诺敏哭得没那么厉害了,话语里却充满了全世界最真诚的疼爱:“其木格啊,我亲爱的女儿,原谅这个糊涂的妈妈,险些以最爱你的名义,葬送了你一生的幸福。”
其木格哭得更厉害了,却把母亲拥抱的更紧了。
现在一切都明亮了。
那个险些迷失的诺敏,那个险些失去爱的方式的乌恩其,那个可以拼命的、正处在虚弱中的彩力甘,那个正被爱包围的其木格,现在这个蒙古包里的所有人,把最虔诚的目光都聚焦在夏方身上。
夏方被看得慌神了。
乌恩其感动地问:“你不是我们漠北草原的人,但你却好像是长生天派来的使者。”
夏方害羞地摸了摸眉梢。
乌恩其说:“你是个让人出人意料的少年,不畏权贵,充满活力,坚持正义。可爱的年轻人,你从哪里来?”
夏方摸摸眉毛,害羞地说:“我叫夏方,我爹叫柳半秋,我弟弟叫朱五四,我的弟弟失踪了,我是来找我弟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