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座里铺了软绵绵的绒毛垫子,杨衍闻到车厢里泛着一股淡淡的香味,似乎事先用香熏过。车厢宽敞,就算伸直了脚也碰不着对座,椅背上雕着四只貔貅,两侧合计八只,杨衍只觉得雕工精细,也分不出深浅。马车走得比他所想的还要平稳,也许是因为驾车的技术好,也可能是车子稳重牢靠——毕竟是少见的四轮大车。
这是襄阳帮主的座车,自然有他的气派,就算不是身份上,起码也是财力上的气派。只是杨衍没想到俞继恩竟然会邀他同车,毕竟同行的车队很多,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武当弟子,而且是低等弟子,即便是掌门徒弟,这样的礼遇也太过隆重,何况自己之前去襄阳帮,俞继恩也只是客套尊重,可不见如此青眼。
“杨兄弟多大年纪?”俞继恩问。
“十九。”杨衍纳闷,“帮主为何问这个?”
俞继恩缓缓道:“我记得杨兄弟还没领到侠名状吧?这段时间在武当学艺,若有所需,可尽管问襄阳帮拿。”
“原来是为了笼络?那还真找错人了。”杨衍暗暗冷笑,口中却道:“不用了,我花不了什么钱。”
“杨兄弟救了我一艘船,那得值上千两银子,该当的。”俞继恩看着杨衍,若有所思,目光又望向窗外,像是在思考什么。
“这趟上山后若有空,我再与杨兄弟谈谈。”
杨衍甚觉古怪,不知俞继恩在盘算什么。
※※※
武当山上道观林立,有个好事的人花了四个月数过,这些大大小小知名不知名的道观竟有一千四百四十二座之多。这还是十七年前的事,这几年估计又多了数十座,多半是武当弟子所建,在武当派周围前前后后错落,跟个屏障似的。这些武当弟子之所以建造道观,却不是为了保卫武当,只是为了炼丹方便,自家有个丹炉就不用跟师兄弟一起抢。建造道观的弟子死后,由弟子的弟子继续接掌,要是断了香火也不用担心,不多久便会有其他道士入住,倒也有几分楚人遗之楚人得之的洒脱。
武当山下丹江口是汉水丹江交汇处,襄阳帮送来的药材在此卸货后直上武当山,是湖北仅次于襄阳、宜昌的繁华城市,主要贩卖各类炼丹药材、器具等,毕竟山上有大主顾。
杨衍还记得四年前他初到武当时,自山下往山上望去,震慑于满山遍野星罗棋布的道观,当时只觉得气派壮观。其实这些道观盖得毫无章法,现在再从山下往山上看,只觉凌乱丑陋,殊无庄严气息。
马车进了玄武真观大门,礼物当即卸下。杨衍下车后,见两人走近,认得是钱广、霍伟两位师侄。
钱广见马车只有十余辆,不悦问道:“衍师叔,怎么就这么多?”他虽口称“师叔”,语气却无丝毫尊敬之意。
杨衍道:“这是俞帮主的礼物,虽然少,但贵重。”
钱广道:“怎么是俞帮主的礼物?不是祖师叔伯的药材?”
杨衍道:“船被劫了,药材都没了。”
钱广皱眉道:“不是让你押船?怎么又被劫?”
霍伟道:“你是掌门太师伯的徒弟,押艘船也能押丢,真是个废物!”
杨衍也不理会两人,只问道:“师父在哪?”
霍伟道:“怎地,要向掌门师伯告状?还是哭诉委屈?”
钱广问:“你说船被劫了,怎么你还没死?该不是弃船逃命吧,还是跪地求饶了?”
霍伟道:“我看是跪地求饶了,说不定还含了人家卵蛋呢!”
两人哈哈大笑,杨衍大怒,喝道:“你说什么?!”说着上前一步。钱广见他走近,故意退了一步,说道:“你别靠这么近,满嘴都是别人的**味呢!”
杨衍哪容得下这口气,猛地一拳朝钱广脸上挥去,钱广避开大喊:“玉成师伯!衍师叔又打人啦!”
一名站得稍远的道士闻声走了过来,见杨衍又挥拳打向钱广,他武功较高,一把抓住杨衍,顺手一攒将杨衍推倒在地,骂道:“衍师弟,你又想干嘛?!”
钱广道:“他押丢了太师伯的船,被我们问起,作恶要打人呢!”
杨衍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灰尘,怒目而视,只是不语。
玉成子问道:“船丢了?你怎么办事的?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用啊?”
俞继恩坐在车上听着,直到现在方才下车,道:“河盗凶恶,幸好杨兄弟帮忙,才帮襄阳帮救回一艘船。”
玉成子见俞继恩下车,忙拱手行礼道:“贫道玉成子,见过俞帮主,失敬!”钱广与霍伟也连忙行礼。
俞继恩道:“杨兄弟力战河匪,智勇双全,是少见的英雄俊杰,我正要在掌门面前好好夸奖他。道兄还请代为传达,说是襄阳帮俞继恩求见掌门。”
玉成子道:“当然,贫道即刻前往玄武真殿转告华阳师伯!”
华阳子是掌门玄虚师弟,现今的武当知客道长,名为“知客”,实则由他处理武当一切对外事务,是个八面玲珑的道士。
玉成子说完就走,钱广与霍伟见俞继恩在,没再来找杨衍麻烦,搬了礼物入库,再也不出。杨衍知道俞继恩听到方才发生的争执,他也不觉尴尬。他早已习惯了,只是心中冷笑:“你现在知道我在武当的地位,还想着招揽我不?”
又等了好一会才见玉成子快步跑来,说道:“华阳师伯请俞帮主在迎客厅稍等。”又转头对杨衍道,“没你的事了,回房歇息去。”
俞继恩道:“有些事还需要杨兄弟交代。”他对杨衍道,“你若没其他事,跟我一起去如何?”杨衍点点头。假若俞继恩要说服师父昆仑共议的事,自己也好说些华山的恶形恶状,但凡任何能让严非锡不痛快的事于他而言都是痛快的。
两人来到迎客厅,华阳子早在等待,俞继恩忙道:“仙长久等了。”寒暄片刻,华阳子问道:“俞帮主,我听说这趟船又被劫了?”
俞继恩点点头,杨衍道:“是华山派人劫的!”
华阳子讶异问道:“你怎知道?”
杨衍道:“不是他们主使,哪有河匪劫了船不下货,又赶着去劫另一艘?还坏人姑娘清白,这是天下共诛的大罪!让齐盟主知道了,还不勒令华山剿匪?”
华阳子想了想,道:“掌门正在炼丹,明日才有空,俞帮主你且歇下,等明日向掌门禀告。”
又是炼丹!杨衍心想,活人的事都管不好,真当了神仙,也是糊涂神仙!
俞继恩道:“明日也好,我还有几位朋友过两天会到,先知会仙长一声,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华阳子问道:“是什么朋友?”
俞继恩道:“是青城世子沈玉倾跟他的堂妹沈姑娘。”
华阳子讶异道:“青城世子?”
俞继恩道:“是。俞某这次前来也是受了沈公子所托,代为引荐掌门呢。”
华阳子点头道:“有劳俞帮主了。”
杨衍道:“既然师父明天才会出关,那先与帮主别过。”
俞继恩点点头道:“杨少侠早些歇息。”
※※※
武当的弟子房间是四人一间,即便掌门弟子也与其他人无异。他回到住处,推开房门,只见自己的衣柜已被掀翻在地,遍地衣衫凌乱,床上的棉被也被掀翻,堆在床角一头,衣服上积了不少灰尘。看来是一出门就被人破坏了,杨衍问道:“杜师弟,你知道是谁弄的?”
那杜师弟单名一个直,才十二岁,昨夜吃了冷粥闹肚子,没参与操课,正坐在床头,听杨衍问起,慌张道:“我……我不知道……”
与他同住的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打小进武当学艺,杨衍知道与他无关,也不追问,先去床头掀起棉被。
杜直喊道:“小心!”
杨衍心中警惕,轻轻掀了开来,只见棉被上沾着一坨黄色粉末,还有一股淡淡的臭味,他心中不解,转头望向杜直。
“他们…在你床上……拉了屎,我们不敢擦…就……你去了一个多月……”
杨衍道:“难为你们了,那几天熏坏了吧?”
杜直低着头,不敢说话。
杨衍是玄虚最后一个弟子。早些年玄虚收过不少弟子,后来他平步青云,便开始少收徒弟,毕竟身份渐渐不同,上一个弟子已经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
杨衍入武当时闹过些纠纷,看守弟子没听说过仙霞派,想骗他的纯金令牌,幸好一位耆老记得往事,帮杨衍引见了玄虚。由于曾祖父杨景耀的关系,玄虚对杨衍另眼看待,破格收他为徒,这让他更遭人嫉恨。众人一开始只是联手排挤欺负,杨衍告知师父,师父只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杨衍是个性烈如火的人,为了学艺,终究忍了一阵,却是越忍越烈。若有口角,对方欺他武功低,不时动手动脚,有次他被同房的三名弟子围攻,他武功低微,被打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
他再问师父,师父又说:“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理他,再过三年,看他如何。”
三年后如何不知道,当天晚上他就走到那带头的弟子床前,拾起木棍,照着头就是一阵狂捣,旁人拦都拦不住,直把那弟子打得头破血流,险些给活活打死了。
另两名弟子见他狂性,都生了惧意,连夜搬离房间,可杨衍并未忘记。一个月后,他趁着练武之际,提起木棍打断了另一名弟子的腿。他打得又快又狠,对着胫骨就是一棒子,打骨折了还不干休,要不是那人抱着腿滚来滚去不好下手,另一条腿就不会只是淤血这么简单。
玄虚知道此事,把他叫来喝叱,问他怎能如此伤害同门,下手如此不知轻重?须知万事和为贵,身带戾气,如何修仙?
杨衍回说知道了。
最后一名弟子搬到离他最远的房间,从此避开他,杨衍也不再过问,好像真放下这件事般。一年后,他们在玄武真观门口巧遇,一阵搏斗,他打断了对方四根肋骨,那人养了两个月的伤。
那一年多来,他没少被欺负,也没少报复。杨衍武功不行,却有一股狠劲,一种下死手的狠劲,别人对他是欺凌,他动起手来却像杀人似的狠,大家都相信如果没人拦着,他真会杀人。但没人知道他这狠劲是从哪来的,到后来,没人敢正面欺负他,却背地里使着各种小手段,弄到最后也没人敢跟他同住,被迫与他住在一起的都是些新进弟子。
至于师父,却是对他说:“你戾气太重,要修身养性。你与严家的仇恨早已化消,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何不好好学武,寻个地方安身立命?”
又说:“你用功虽勤,但居心不正,现在学上乘武功,反而妨碍你。先从些粗浅的学起,把性子养缓了再作打算。”
他入门四年,竟没学到一门高深功夫,连比他晚入门的弟子都学得比他多些。他一有空闲,反反复复练的仍是彭老丐教他的那招“纵横天下”。
杨衍脱去被套,又去外面打了桶水,将被套放入水中,这一泡,顿时涌出一片黄,本已散去的臭味又浮了出来。他再回头收拾房间,只见自己的衣服被剪破了好几个洞,他拿起缝衣针,一针一线补上,线头歪七扭八,惨不忍睹。
他想起杨珊珊坐在桌前,哼着歌,用脚推着摇篮缝衣服的模样,那时怎么就没想要多问问姐姐该怎么缝衣服呢?
怎么就没问呢……
※※※
第二天一早,杨衍照惯例练功,打扫,没听着什么消息。过了中午,有人传话说是掌门出关,请他过去。
杨衍到了掌门书房,敲门请安,听玄虚“嗯”了一声,这才进去。
“听说船又被劫了?”玄虚问,“怎么回事?”
“是华山派……”杨衍刚说了这几个字,玄虚立即挥手打断他:“我是问你怎么回事,不是问你谁干的。”他看着杨衍,面孔依然温和慈祥,“你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杨衍把船上故事一一说清,提到明不详时,玄虚道:“这名字倒是耳熟,喔……”他恍然道,“两年前我去见少林方丈觉见,听他提起过,果然是个聪明孩儿。他还有持斋念经否?”
杨衍道:“每日早晚持斋念经。”
玄虚点点头,道:“佛门修佛,我们道家修仙,其实都是一个道理,要抛掉这臭皮囊。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又道,“我特别派你去华山是为什么,知道吗?”
“知道。”杨衍答道,“磨练我心性。”
玄虚点点头,道:“那里离你仇家最近,等到了那你却会发现,山川依然是山川,人依然是人,不因名而改,不因情而改。华山不过就是个地方,跟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
杨衍点点头,他开始回想起师父对他的种种好处。确实,师父收留他,照顾他,虽然这几年忙于炼丹,但总不会忘记他,每回出关闭关,有要事远行,师父未必会见其他弟子,却一定会召见他,他知道师父是关心他
这是他忍耐师父的唯一方式。
“师父,事情还没说完。”杨衍道,“还有后续。”
“你接着说。”玄虚道。
杨衍接着把三人逃离船上,救出民女的事也说完。他故意提起救民女的事,是要引得玄虚注意,奸**女是昆仑共议的大罪,寻常盗匪根本不敢犯这大罪。
玄虚却道:“那个叫李景风的少年,人溺己溺,现在有这慈悲心肠的不多了。道设生以赏善,设死以威恶。行善道随之,行恶害随之,你得多学学他,多想些好事,多做些好事。”
多想些师父的好处,杨衍提醒自己,同时点头说道:“多谢师父教诲。”
“你这次救人救船,功劳苦劳都有。积了善报是好事,多想想那些被你救起的人,这就是‘不谓小善不足为也而舍之,不谓小不善为无伤也而为之’的道理。”
“是,师父。”杨衍想起他进武当的第二年,师父还特地替他留了年糕……
“只是少了药材……我这太上回天七重丹可怎么办?眼前就差这一分火候,要是炼丹失败,不白花了这么多年功夫……”玄虚皱起眉头,显得苦恼。杨衍听他换了话头,忙问道:“师父,这太上回天七重丹真有妙用?”
玄虚呵呵笑道:“丹汞之秘我已尽得,炼丹需要福人、福地、福气,武当集天地之灵,是福地,你说这福人福气,我可有吗?”
杨衍忙道:“师父自然有。”只要能让师父不再说那些话,他愿意用任何方法哄师父开心。
玄虚道:“这颗丹药我炼制十四年,两年一重,反复淬炼,每次都是我亲自掌控火候,每每怕有错漏,多年心血便付之一炬。”说着,他又皱起眉头,“好不容易煎熬至今,就怕药材不够,耽误了吉时,功亏一篑。”
“这太上回天七重丹有什么好处?”杨衍问。
“当然是得道飞升了!”玄虚乐呵呵地回答,“最差也能锻炼凡胎,延年益寿,增强功力。”
“恭喜师父,贺喜师父。师父白日飞升,我们做徒弟的也能鸡犬升天。”杨衍心想:“要是整个武当都升天,还不白便宜了其他门派?”
玄虚笑道:“你这趟回来大有长进,下去吧。”
杨衍问道:“师父既然升仙有望,能否先传授弟子一些功夫?不然等师父成仙之后,怕没办法得到您的教诲呢。”
玄虚笑道:“又想骗我功夫,我都说了你心性……”杨衍闻言心中一沉,又听玄虚道,“也罢,你也磨练了好些日子,是有长进,我稍后便传你一套八卦游身剑。”
杨衍忙问:“能传刀法吗?”
“刀杀气太重,不适合你。”玄虚道,“剑是君子之器,适合你修身养性。”
“是,师父。”杨衍无奈,他想多学些刀法补佐他的纵横天下,可……也罢,剑法就剑法,聊胜于无。
“禀掌门,青城使者谢孤白谢先生来访。”一名弟子前来禀告。
“青城使者?不是青城世子?”看着玄虚讶异的模样,杨衍也大感纳闷,他们是昨日中午抵达武当,沈玉倾晚了一天出发,可车队规模比襄阳帮还大些,怎样也该晚两天到,怎么只晚了一天就到?又怎会是谢孤白,沈玉倾去哪了?
他不知源由,但这也不是他能过问的事,只听师父说:“既然是青城使者,那且让他等等,待我打坐练气。他们若回房了,就明天再见吧。”
杨衍见师父要练功,告退离去。
※※※
谢孤白递了名帖,与朱门殇一起被带至迎宾厅等候。
“还没见过武当掌门呢。”朱门殇道,“不知道杨兄弟的师父是怎样的性格?听他说,是个好人?”
“是不错。”谢孤白道,“他有桩逸事。少林武当一向交好,两派常有往来,少林寺的正定堂住持觉广最喜挖苦人,有‘拔舌菩萨’的称号,十年前,那时觉生方丈还在世,觉广住持跟着觉闻住持来访,听说两人聊了一个时辰。”
“他们聊了什么?”朱门殇问。
“不知道。”谢孤白道,“只知道觉广住持之后立下毒誓,玄虚掌门不死,他终身不踏入武当。”
朱门殇歪着头,觉得有趣。过了会,华阳子来到,双方寒暄了几句,华阳子问道:“听俞帮主说青城世子来到武当,怎么不提早告知?这岂不显得武当招待不周?”
谢孤白知道他这话是刺探,于是道:“且等俞帮主来了再说。”
不一会,俞继恩也闻讯赶来,问道:“怎么只有谢先生您?沈公子呢?”
谢孤白道:“沈公子染了风寒,沈姑娘留下照顾,等身体稍可便上山拜访掌门。”
俞继恩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会染上风寒?”
朱门殇挑了挑眉毛道:“谁染上风寒之前不是好端端的?难道是坏端端的才能生病?你倒说说生病前应该是什么模样?”
俞继恩嘴角微微抽搐,却也觉得朱门殇说得有理,于是转头问华阳子:“敢问掌门几时来?”
华阳子道:“我已派人去请,稍后便至。”
俞继恩又问道:“景风兄弟呢?没跟你们一起上山?他不是你们朋友吗?”
朱门殇甚是讶异,问道:“你竟然还记挂着景风兄弟?”
俞继恩道:“他与杨兄弟、明兄弟救了我一艘船,大恩大德,当然记得。”
谢孤白眯着一双眼看着俞继恩,过了会,一名弟子走上道:“掌门正在练气,说要迟些见面。”
华阳子皱起眉头,道:“掌门有事,还请几位先回房歇息,等掌门有空再请几位会谈。”
“那也不用,我们在这里等。”谢孤白微微一笑,“我们初来乍到,对武当风俗民情甚有兴趣,只是有许多不懂之处,正要请教仙长,不知仙长能否拨冗聊聊?”
华阳子一愣,道:“当然,当然。”
原本以为来的是青城世子,玄虚这才预备即刻来见,结果来的只是使者,便也不急了。谢孤白清楚,若是这样就回房,只怕玄虚会拖到明日再见,严非锡已在赶来路上,耽搁越久越是不利。
谢孤白看似随口问些问题,问起武当习俗、风土,又问练丹要义,讲起升仙掌故,他引导话题,惹得华阳子兴致盎然,滔滔不绝,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只是朱门殇与俞继恩听得有些犯困。
直说到酉时,这才有弟子前来说道:“掌门来了。”
华阳子道:“掌门快到了,三位请稍候。贫道与谢公子一见如故,他日若有机会,当再促膝长谈。”
谢孤白恭敬道:“这是谢某的荣幸。”
朱门殇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们玄武真观里头有没有个叫江大的人?”
“江大?”华阳子想了想,“没听说过。玄武真观弟子上下千余人,我记不得这许多名字,得查查。”
朱门殇道:“不忙,我就问问而已。”
没多久,一股异香飘入鼻中,朱门殇低声道:“伏苓、五倍子、雪莲,拿去炼丹糟蹋了”。只见玄虚道长缓步走来,谢孤白见他仙风道骨,鸡皮鹤发,脸色红润,看着约摸六十年纪,顶戴道冠,穿一身紫金道服,上绣太极八卦图像,有飘然出尘模样,弯腰行礼道:“青城使者谢孤白、朱门殇参见掌门。”
俞继恩也行礼道:“见过掌门。”
玄虚示意请坐,众人分了主次坐定。华阳子道:“沈公子染了风寒,在宜昌休息,这才命使者前来致意。”
谢孤白起身恭敬道:“敝家公子本欲上山拜访仙长,无奈机缘不到,谢孤白代公子向掌门致歉。”
玄虚道:“沈公子年纪轻轻,正值年富力壮之时,会生病,那是日夜劳神之故。他是青城世子,难免忧思愁虑,我有一帖良方赠与公子:‘休离方寸搜丹药,莫外周游觅妙玄,长使灵台无一物,便成九转产胎仙。’澄心遗欲,便能百病不侵。”
谢孤白拱手道:“仙长金玉良方,谢某必会转达,在此代公子说谢。”
玄虚点点头,道:“你们上山找贫道是为何事?”
谢孤白望向俞继恩,俞继恩拱手道:“此番前来,说是两桩事,其实是一桩。第一桩,这一年来汉水上不平静,时遇劫扰,武当的药材都是从甘肃送来的,这就耽搁了诸位仙长修行。追根究底,这背后有什么隐情,自是胸口挂灯笼——心照不宣。这又关系到第二件:华山图什么?”
“图什么?”玄虚问道,“就为了点苍?”
俞继恩拱手道:“掌门英明,见微知着。”
玄虚叹口气道:“千帆过尽,熙熙攘攘,一为名,一为利。他若要这虚名,让了他又何妨?李掌门也是奉了道的修行人,想来也不会介意。”
朱门殇眼珠子都快翻到后脑勺去了,谢孤白不动声色,他知道俞继恩有办法应付。果然,俞继恩道:“若是平常,咱们也谨记掌门教诲,退一步海阔天空,就让他一让又何妨?可转念一想,他杀伤人命,奸**女,坏人名节,点苍还没当盟主就已如此肆无忌惮,若当了盟主,气焰岂不更嚣张?岂不要害死更多人命?这要是轻允了,便是助纣为虐,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武当是福地,是天地丹炉精华之所在,更有福人居之,福气存之。天自有道,惩恶扬善,若伤了天和,坏了武当地灵人杰,那是得不偿失。”
玄虚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可药材又要如何处办?汉水这条河路终归在陕西,你要怎么走?”
俞继恩道:“汉水也是崆峒的商路,他真进了汉水,崆峒可不会罢休。就算他真时常骚扰……”说着转头望向谢孤白。
谢孤白拱手道:“这就是这次少主来访武当的原因。此后武当欠缺的药物一律在青城与唐门采办便是,这对青城有利,也对武当有利。”
俞继恩又道:“以后青城也愿意协助襄阳帮,帮着看顾船只。武当青城联手,华山再横也不敢逞凶。”
玄虚点头道:“有理,就照这个意思……”
忽然,远方钟声响起,一共响了三声,这是武当讯号,示意有贵客来访,要知客道长出门相迎。
俞继恩来访尚且在门口等待,派人通知华阳子,若不是因为他是武当境内最富裕的帮派之主,顶多指派其他道士迎接。但这三声钟声却是要知客道长即刻前往迎接,来客身份自然更加尊贵。华阳子皱眉道:“这是谁来了?我去看看。”说罢快步走了出去。
“还是赶上了。”谢孤白心下暗忖,“是严非锡来了。”他在朱门殇耳边低语几句,朱门殇低声道:“明白,都听你吩咐。这事我拿手,看我表演就是。”
俞继恩也是一脸疑惑,问谢孤白道:“是你家公子到了吗?”
谢孤白摇摇头:“应该不是。”
※※※
杨衍正要前往膳堂用饭,听到钟声响起,不由得一愣,心想:“难道是沈公子到了?”
他正要走,忽觉背后被拍了一下,他只道又有弟子要找他麻烦,转过头正要喝骂,却见是个秀美少年,不是明不详是谁?只见明不详穿着一身略显宽松的道袍,梳了道髻,武当弟子众多,他混在里头,一时竟没人发现。
杨衍讶异问道:“明兄弟,你怎会在这?”
明不详也不回话,转头就走,杨衍觉得有异,快步跟上。
两人一路走至后院,此时正是用膳时间,见左右无人,杨衍又问道:“你不是要回少林?来武当做什么?”
“我担心你做蠢事。”明不详道,“严掌门来武当了。”
杨衍如遭雷击,浑身发抖,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我跟在你们后头走的。”明不详道,“在路上遇着严掌门,见他单骑往武当奔来,就随后跟上。”
“你…你没……没认错?”杨衍咬牙切齿,禁不住打颤,“你怎么…知道……是他?……”
“我先认出他坐骑上华山标志,跟在他身后到了武当,听他自报名号。”明不详道,“我知道你与景风兄弟都讨厌华山。”
杨衍此刻也没去想他为什么知道自己与严非锡有过节,也不想他怎么弄到道士服,单只想到仇人就在左近就心跳如狂,浑身忽冷忽热。“要报仇!报仇!”他心里不住想着,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明不详道:“我怕你冲动,所以特地来提醒你。”
杨衍抓着明不详双手,颤声道:“明…明兄弟……你…你聪明……帮我…想想……想办法!”他心情激荡,实在连话都说不好。
明不详摇头道:“你若报了仇,必死无疑,你们杨家就算灭门了。”他看着杨衍双眸,道,“你死去的亲人希望你好好活着。”
杨衍颤声道:“只要…只要……一天…报不了……仇……仇,我…我活着……都不是…好的!”
明不详问道:“你真要报仇?死也不惜?”
杨衍喉头紧缩,不住地吞唾沫,低声道:“要…我要!……”
明不详盯着他看,过了会,微微一笑。
※※※
来的人果然是严非锡,华阳子领了他进来,玄虚见到是他,忙起身招呼,谢孤白与朱门殇、俞继恩也各自起身相迎。严非锡见到谢孤白两人,脸上闪过一抹讶异,但随即又恢复宁定,仍是一脸冷漠模样。只听他拱手道:“我往襄阳帮拜会俞帮主,没想俞帮主先行一步。”他缓缓道,“听闻俞帮主有女长成,秀外慧中,我正想为犬子向帮主提亲,不知帮主是否愿意割爱?”
俞继恩心中一动,谢孤白忽道:“既然前来提亲,自然有聘礼,或者严公子也到了?”又问华阳子道,“华山的车队想必隆重,都在外边等着吗?”
华阳子一愣,严非锡孤身前来,哪来的车队随从?也不见严公子。但他知道礼貌,只说道:“这个,不清楚。”
严非锡冷冷道:“我的车队在哪,要向你禀告吗?”
谢孤白忙行礼道:“是在下失言。失敬,失敬。”说完望向俞继恩,只见后者眉头一皱。
谢孤白知道俞继恩是聪明人,聪明人便多些心眼。严非锡故意说起提亲,就是要在此笼络他,然而严非锡能这么快赶来,必是单人单骑星夜赶来,既无礼物,更带不了儿子。自己这一问让俞继恩起了疑心,无法判断严非锡此刻所言是真是假,只要无法判断真假,俞继恩就不会倒戈,毕竟青城已经给了足够丰厚的条件。
玄虚道:“我已命人备下酒菜,就在隔壁房间,还请诸位入席。”
谢孤白行礼道:“掌门客气了。”
严非锡冷冷道:“他只是个使者。”
确实,以谢孤白使者身份,席间又无世子,又不像俞继恩好歹也是个帮主,照理没有资格与两位九大家掌门同席。
玄虚却道:“使者也是人,世子也是人,掌门也是人,俱是肉体凡胎,只是福泽有别。何必计较。”
当下众人进了隔壁房间,分了主次落座,让厨子上菜。玄虚与华阳子都在修行,只吃五分饱,谢孤白也只是稍微用点,倒是朱门殇,可没半点客气模样。
玄虚问道:“严掌门这趟来华山,有什么指教?”
严非锡道:“在下此行,是为诸葛掌门送礼来的。”
玄虚“喔?”了一声,皱起眉头道:“诸葛掌门为何央你送礼?”
严非锡道:“他有事缠身,知道我要来襄阳帮求亲,便派人送来礼物,嘱咐我代为转交掌门。”
谢孤白道:“这倒是奇了。”
严非锡冷冷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玄虚讶异问道:“哪里奇了?”
“诸葛掌门隔着唐门青城能知道华山要娶亲,怎地青城反不知道?”谢孤白道,“要是知道了,也好备上礼物祝贺华山与襄阳帮。”
严非锡冷冷道:“我与诸葛掌门交情非同一般,往常便有联络。”
“原来如此。”谢孤白道,“对了,严掌门可知我家少主也到了武当?”
严非锡脸上闪过一抹杀气,冷冷道:“有这回事?没听说。”
谢孤白道:“我还以为严掌门知道呢。”
“哦?怎生见得?”严非锡问。
谢孤白道:“不然掌门怎会车队人马都没带,星夜赶来武当?”
这一说,玄虚、俞继恩、华阳子都觉得严非锡可疑,却不知可疑之处在哪。严非锡在武当境内抓了青城世子,这是大事,若是揭穿了,玄虚定然不罢休,可谢孤白却无揭穿之意。一来,严非锡大可抵死不认,二来,如果让俞继恩知道沈玉倾被抓,难保他不会心生叛意,若是把这件事办砸了,又使襄阳跟华山联姻,那损失更大。
朱门殇知道关窍,听谢孤白在似有若无地揭穿,不禁冒了冷汗。只见谢孤白神色自若,浑不在意,也不知他打什么算盘。
至于严非锡,他也不敢揭穿,盖因他抓不定青城与俞继恩的关系,若是坦承自己抓了沈玉倾,当下便把武当给大大得罪了,只冷冷道:“令公子是否在武当与在下来武当有什么干系”
谢孤白道:“我以为严掌门是想借这机会与公子会面,所以特地赶来,难道我想错了?”他愣了一下,佯作慌忙道,“是我误会,向严掌门赔罪。”
严非锡冷哼一声,他知道谢孤白是正面向他叫板,然而沈玉倾在华山手上,他投鼠忌器,奈何不了自己,于是又转头对玄虚道:“听说玄虚掌门正在炼仙丹,诸葛掌门派我送来礼物。”
“严掌门怎么没问公子为何没来?”谢孤白又问。
严非锡横了他一眼,杀气凛凛,缓缓道:“我与玄虚掌门说话,容得下你插嘴吗?”
谢孤白忙道:“是在下失礼,该罚。”说罢斟了一杯酒喝下。
严非锡杀心已起,冷冷道:“一杯酒就算罚了吗?”
谢孤白微笑道:“那严掌门打算怎么处置在下?”
严非锡缓缓道:“也不忙着今日处置。”
玄虚皱起眉头,知道严非锡起了杀心,忍不住道:“严掌门,你平日杀戮太过,宜修身养性,多打坐,吐纳,默诵《太上老君感应篇》,于你大有帮助。”
严非锡嘴角微微抽搐,他知玄虚性格,不想与他纠缠,从怀中取出一个红色木盒,道:“这是诸葛掌门的礼物。”
他打开木盒,里头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南红玛瑙,赤如焰火,通体晶莹,一见便知是珍品。玄虚与华阳子眼前一亮,不由得发声赞叹。
南红玛瑙是炼丹所需最珍贵的药材,自古即有“仙药”之称,有“南红延寿,岁至千年”之说,稀少且贵,要寻得这通体晶莹,玉润水足,赤如焰火的更是难上加难,何况竟有拳头大小。武当炼丹盛行,如此珍品正是投其所好,也唯有盛产金玉的点苍能拿得出这份礼物。
玄虚瞪大了眼,饶是他“不慕名利,身游物外”也不禁心痒难熬,只道:“这宝物万金难求……诸葛掌门这厚礼……这厚礼……”
他自然知道诸葛焉让严非锡转交这礼物绝不是白送,是为了昆仑共议的一票。
“这是匠人在云南挖掘所得,副掌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登仙阶’。”严非锡道,“登仙有阶,正适合掌门。”
武当再有钱,襄阳帮进贡再多都买不到“登仙阶”这等成色的南红玛瑙,玄虚伸手去取,不住抚摸,显然爱不释手。
俞继恩脸色一变。
只听严非锡继续道:“有一事,诸葛掌门想请掌门帮忙。”
“什么事?”玄虚只顾把玩“登仙阶”,无心理会,听严非锡未再言语,这才察觉失态,咳了一声,将“登仙阶”放下。
“巧了,我家公子也有礼物要送给掌门。”谢孤白忽道。
“那可不好。”玄虚料青城送的礼物无论怎样也比不上点苍,幸好刚才没把话说死,倒好拒绝,现在可不宜收他礼物。他接着道:“你家公子是晚辈,岂有长辈受晚辈馈赠之理。”
谢孤白笑道:“公子送这礼物正是尊长,岂会无理?青城恰恰也得了一样宝物,送与掌门鉴赏。”
玄虚问道:“什么宝物?”
朱门殇也从怀中取出一个木盒,放到玄虚面前,说道:“我先说个故事,还请诸位听听,才好知道这宝物由来。”
玄虚见他说得古怪,点点头道:“你说。”
“原本青城派是在青城山上,后来才搬到重庆府,至今山上仍留有旧址。说起青城山,据说张道陵张天师便是在青城山羽化成仙,此山钟灵神秀,地灵人杰,这些事掌门自是清楚,我就按下不表。”
自古道家炼丹,向来把炼丹所在的宝地福居看得极重,要“合天地灵秀之气,方得羽化登仙之台”。武当山、青城山、龙虎山、齐云山被称为四大名峰,当中又以武当山居冠。
玄虚听他这样说,只是点点头。朱门殇又接着道:“据说两百多年前,青城开宗立派,祖师爷正要寻觅一方福地,来到青城山,途见一碑,年代古老,上头文字斑驳,怕不有千年之久,却还未倒下。祖师爷甚是好奇,细细辨认,原来石碑上写的是‘此起青城’四个大字,看起来就像是个路碑。可当时是在青城山上,若说是路碑,应该安在山脚下才对,再说这石碑年代久远,怎么还耸立于此?祖师爷深以为奇,认为是天意,就在石碑处建了道观,也就是青城派的起源。”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玄虚道,“原来青城开宗立派还有这则传说。”
朱门殇接着道:“也就是百年前,青城移居重庆府,原先的观庙便搁下了,但那毕竟是故居,每年总会派人去打扫,以示不忘本。说也奇怪,自从青城移居后,青城山上偶能见一老人,每有旅客迷途,老人便会为其指引道路,若有人遇着猛兽,老人便出现为其驱赶,偶而也会替人指点迷津,言无不准,颇有灵验。有人问起老人来历,老人只说自己姓吴,久居青城,也有好事的上山找寻,那老人却神出鬼没,寻之不得。怪的是,据说这一百年间始终有人见着这老人,形貌也无变化,掌门,你说这怪不怪?”
玄虚道:“这定是仙人下凡,助人为善。”
严非锡冷冷道:“你倒是说得一嘴好胡话!”
玄虚道:“严掌门,不可妄论仙人,需知……”
严非锡眉头一皱,道:“玄虚掌门,且听故事。”
他实在受够了玄虚的大道理,宁愿听朱门殇说故事,看他弄什么把戏。
朱门殇接着道:“直到去年,青城照往例派弟子上山打扫旧观,原本打扫已毕,众弟子纷纷离开,不想一名弟子掉了物品,独自一人回观找寻,见着一名老人,看形貌,却不是那名吴大仙是谁?那弟子听过传说,连忙跪下,直说冒犯仙人,大大不敬,那吴大仙自然不追究,只笑道:‘我飞升在即,却被你撞见,想来也是缘分,是上天要我传下故事与你,你且起来。’
“那老者道:‘我本是一蜈蚣,一千五百年前,张天师白日飞升,立下一碑,预言将有青城一派崛于此地,我恰好经过,不慎被石碑压住,这一压就是一千多年。这一千年我虽不能动弹,幸得天师仙气喂养,餐风露宿,潜心修行,竟修得了道行。后来青城在此开宗立派,拔去石碑,我本以为得到自由,不料又盖了一座道观,把个老君像压在我身上。我就这样又被困了一百多年,直到你们搬走,道观冷落,人烟稀少,我这才逃出来。
“我逃出来后,本想登仙羽化,却始终不能。我潜心祈求,问道于天,许是天师怜悯,竟尔示现,说我修行足够,功德未满,我一身仙气俱是青城山灵秀所集,当于青城山救助生灵百年,以还山恩。至而今,恰恰百年足矣,我现要飞升而去,你之后可在观外门碑下掘土三尺,可得我肉身,赐予有缘人,于修道大有帮助。
“说完,那老者倏忽不见。弟子知道见着了活神仙,连忙叩头拜谢,第二天到了老人指示的地方,果然挖出了宝物。”
朱门殇将木盒打开:“就不知万金难买与千年难遇,哪个更难得些?”
玄虚看去,只见一条干瘪长虫,头如蜈蚣,唯无百足,盘旋于盒中,怕不有七八尺长。他从未见过如此奇物,不由得目瞪口呆,连严非锡也不禁动容。
朱门殇道:“这是一条羽化登仙的蜈蚣精,掌门觉得珍贵吗?”
严非锡道:“不过就是只怪虫罢了!”
朱门殇笑道:“长有八尺的虫,你见过几条?”
严非锡道:“若真是蜈蚣,它的脚呢?”
朱门殇道:“你这问得也蠢,它被压了一千多年动弹不得,脚早没用了,你要坐着一千年不动,脚也残废了。等它成了仙人,有脚无脚也不重要了。”
玄虚听他说的有理,严非锡竟是哑口无言。
这怪虫果然前所未见,若不是仙体蜕壳,哪有蜈蚣能长足八尺长?反过来说,蜈蚣若有八尺长,你能说它没有千年道行?玄虚这下当真左右为难,一个是万金难求的“登仙阶”,一个是千年难遇的蜈蚣仙体,到底怎生取舍是好?
过了好一会,玄虚才道:“严掌门……诸葛掌门这礼物贵重,我……不能收。”说着,将装着“登仙阶”的木盒推到了严非锡面前。
谢孤白看着严非锡,只见他眉头紧皱。
看来分出胜负了。
※※※
杨衍来到茶水房,见伙房工人正在收拾东西,故意问道:“上茶了吗?”
一名工人道:“还没呢!”
杨衍道:“华阳师叔让我来催促,客人口渴了,让我送茶过去。”
工人道:“待客茶准备好了,就放在那边桌上!”
杨衍走上前去,掀开闻了一闻,道:“别用龙井,客人要喝普洱。”
工人啐了一口道:“真是麻烦,知道了!”说着从杨衍手上接过茶水喝掉,另外又冲了一壶普洱。
“这叫‘寸草不生’,是唐门最猛恶的死药之一,要泡在普洱里才能掩盖气味。”杨衍想起明不详的叮咛,“只是你报仇成功,却势必连累武当。”
只要报仇成功,自己便担下罪责,即便被千刀万剐也是心甘情愿。
杨衍接过了新冲的六杯茶,随意点了五名弟子,向迎宾厅走去。
※※※
严非锡见玄虚退了礼物,知道说服无望,不由得冷冷看着谢孤白与朱门殇两人,又把目光看向俞继恩,俞继恩忙别过头与华阳子闲聊。
眼看玄虚正把玩着“仙体”,不住赞叹,朱门殇又不住吹嘘,他见两人聊得兴起,连自己也被冷落了,索性收起“登仙阶”,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做。
“贵客请用茶。”六名弟子依序走入,一名弟子低着头端着茶盘走近,严非锡顺手接过,也不理会。
杨衍心头一紧,退至门边,眼看严非锡以口就杯,就要喝下。玄虚刚喝了一口,埋怨道:“怎么是普洱?”一抬头便见到杨衍,又见严非锡正要喝茶,他猛地惊觉,喝道:“严掌门,别喝!”说话同时,他一掌拍出,严非锡猝不及防,手上茶杯被打翻落地,站起身,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紧盯着他的红眼。
他认得这双红眼。
严非锡一眼就认出他是谁——杨家的灭门种!他立时猜到发生了什么事,猛冲上前,右手举起。
他虽愤怒,但还没失了冷静。这是灭门种,自己不能杀,这一掌拍下只是要给杨衍一个教训。然而让他意外,甚或说惊喜的是,玄虚也窜了出来,挡在杨衍面前,一掌拍出。
玄虚怕他盛怒之下真杀了杨衍,这一掌用了七成力道,旨在阻止严非锡行凶,严非锡却只用了三成力道,见他阻挡,却不收手,双掌相击,严非锡退了一步,嘴角渗血。
更让他惊喜的是,朱门殇脱口而出的那声:“杨兄弟!”
玄虚道:“你不能杀他,他是杨家的灭门种!”
严非锡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玄虚掌门,你的弟子想行刺严某?”
玄虚一愣,道:“非我主使!”
严非锡道:“那就是他指使的了?”他指向朱门殇,喝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姓杨?!”
朱门殇一时语塞,谢孤白起身道:“我们在襄阳帮见过面,自然知道他姓杨,却跟我们无关。”
俞继恩也起身道:「是啊是啊,杨兄弟来过襄阳帮。与谢公子等人都打过照面。」
严非锡目光转向杨衍,只见玄虚挡在杨衍身前道:“他是灭门种,你不能杀他!”
“我不能,掌门却能。”既然无法达到目的,严非锡干脆撕破脸威逼,“谋害他派掌门,在武当是什么罪行?”
玄虚默然不语,这放到九大家哪里都一样,都得是个死罪。
“难道武当要当着严某的面包庇他?”严非锡道。
杨衍见计划失败,咬牙切齿。他最没想着的是,妨碍他报仇的竟然是师父!他忍不住怒吼道:“你个禽兽!你这狗娘养的,还我全家命来!”说罢从靴子里抽出短刀,要冲向严非锡,华阳子连忙抢上,一把将他抓住,杨衍兀自不住叫骂。
朱门殇猛然起身,喝道:“闭嘴!”
杨衍一愣,问道:“朱大夫?”
朱门殇走到严非锡面前,冷冷道:“你说他想害你,怎么害?不过就是送杯茶而已。你觉得这茶里有毒?”
他举起茶杯道:“我喝了它!要是没毒,你就跪下跟杨兄弟磕三个头认错!”
他料想杨衍身上不会有什么厉害毒物,靠着自己的百解丹还有医术,或许不会有事。运气好点,让严非锡磕三个头向杨衍认错,就算报不了仇也能让杨衍解气。
杨衍知道朱门殇要救自己,大惊失色,喊道:“朱大夫别喝,别喝!里头是唐门的‘寸草不生’!”
朱门殇吃了一惊,杨衍身上怎会有这样烈性的毒物?谢孤白却猜到,八九不离十是明不详横生枝节。
“唐门?”严非锡道,“连唐门也有关系?”
谢孤白淡淡道:“严掌门还是莫再追问,不然九大家有八大家牵扯进来,岂不尴尬?”
严非锡冷冷道:“我一个一个追究,青城先按下。”他转头看向玄虚,“玄虚掌门,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徒弟?”
玄虚看看杨衍,又看向桌上的蜈蚣仙体,神色凄然,实在是万分不舍,最后叹了一口气道:“严掌门,你再把‘登仙阶’拿出来让老道瞧瞧。”他虽没明说,但语意已明,杨衍的命加上“登仙阶”,换昆仑共议上对点苍的支持。
严非锡冷冷一笑,望向谢孤白,神情中尽是不屑。
原本胜券在握,竟闹成这般结果,谢孤白没想自己为救李景风放的火最后竟烧回自己身上,或许真是天意。
但还没输,还有个机会。
虽然是个渺茫的机会。
谢孤白在等,还有机会……
当!
武当的钟声忽地响起。
当!
第二声……
当!
第三声!
严非锡脸色一变。
是谁来了?华阳子不解。这个时辰,还会有怎样的贵宾来到?但他还是快步走了出去。
“严掌门方才说要追究。”谢孤白问道,“那严掌门在武当私擒青城世子这件事该怎么追究?”
玄虚又吃了一惊,饶是他清修多年,心平气和,今天让他吃惊的事情也太多。
这次,连俞继恩也吃了一惊,他看看谢孤白,又看看严非锡,一时摸不透虚实。
“你在武当境内抓青城世子?”玄虚皱起眉头,“严掌门,这不合规矩。”
严非锡冷冷道:“有证据吗?还是说你想让青城弟子作证?”
沈玉倾已经被送回华山,是自己亲眼看着他上船,严非锡非常有把握,沈玉倾不可能被救回。
“等华阳仙长回来吧。”谢孤白道。
站在门口的正是沈玉倾兄妹,还有李景风和严烜城四人,沈未辰肩膀上仍缠着绷带,脸色苍白。
“严掌门是不是有话要向玄虚掌门交代?”谢孤白问。
严非锡铁青着脸,一语不发。
玄虚收起了桌上的蜈蚣仙体,回头道:“严掌门,夜色已深,不如留在武当暂宿一宿吧。”
这话也算是明白,我不追究你在武当擒抓青城世子的事,你也别想追究杨衍的罪行。
严非锡点点头,走到严烜城面前。严烜城低头道:“爹……”
“啪!”的一声,重重一个耳光打在严烜城脸上,登时肿起老高一块。严烜城脚步一个踉跄,“啪!”的一声,又是一个重重的巴掌。
严烜城不敢说话,红肿着双颊,只是低着头。李景风怒喝道:“你做什么?!严公子没做错事!”
严非锡冷冷望向他,目光锐利得如同一把攒入人心的刀子。
李景风却是凛然不惧,目光丝毫不移。
严非锡轻轻挑了下眉毛,缓步走下,严烜城低着头,默默跟在父亲身后。
“严掌门!”沈玉倾忽地出声。
严非锡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等着听沈玉倾要说什么。
“华山把舍妹伤成这样……”沈玉倾说得很慢,语气温和,一字一字却是坚毅果决,“沈玉倾必有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