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路真他娘的难走。”朱门殇后悔之前没在前一间野店打尖,他没料到一路往太平县走上几十里,都没见着一间客栈。更气人的是他错走了小径,路面崎岖,两侧芒草直比人高,往太平县的路上能荒凉成这样,道家的无为而治,到了武当还真是无所作为而治,真是瞎**毛乱搞。
抱怨归抱怨,也怪自己走错了路,眼看将近戌时,还不知道几时才能进城。今夜无月,视物困难,若是冒险继续走,要是再走错了道,可麻烦了。
这小径甚窄,只容一人前行,如此深夜,料来也不会有人走动,朱门殇想了想,与其冒险继续走,不如在此野宿。计议已定,当下便取出小刀,割了一大捆芒草铺在小径路上,又从行李中取出雄黄石灰等物,在周围洒一圈,架了蚊帐,点起艾蒿。只可惜附近拾不到柴火,所幸此时正值春末,夜凉而不冷,将就些也就是了。
朱门殇躺在芒草上,左右芒草足有人高,倒像野营在峡谷,一阵风吹得芒草便如波浪般摇晃。朱门殇忽地想起,记不得几年没看见海了,此行不如一路向东,顺道到江苏走走。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困倦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中,似乎有些细细碎碎、零零落落的拨草声响动。
那是野兽在芒草中行进的声音,朱门殇立时惊觉了起来。他坐起身来,又细细聆听,确定无误后,掀开蚊帐站起身来,察看是什么东西在附近走动。
“是狼?”朱门殇心想,又觉得不对,狼是群居,要是狼群,声音应该更细碎更多些。人向来比野兽更歹毒,说人避兽,兽更怕人,这里应该已经很靠近太平县,有人住的地方,猛兽必然走避。
他忽地想起水浒传中武松打虎的段子,把行骗用的长针握在手里,不由得泛起苦笑,心道:“要真是大虫,我可不知道老虎的穴位,不知是朱门刺虎,还是虎吃朱门?”若真是老虎,绝不能慌张走避,在这种崎岖小路,自己绝计快不过虎,走避只会被当作猎物扑击,得徐徐而退。
朱门殇再听那声音,似乎不只一处。“两只?”朱门殇更惊,低声骂了声操,抬头看看天色。此时夜色昏暗,不辨时辰,靠着些微星光,勉强只能看到尺余左右的小路,连收拾东西都困难。朱门殇摸着找着行李,背在背上,正要离开,又听到草丛拨动的声音。
“三只?”这不可能,两只大虫已是希罕,三只当真焉有此理,若说是狼,三只又太少。正犹豫间,猛然醒悟,是人。
只是若是人,怎地走在如此荒径,也不打起火把?朱门殇想了下,猜测是有人密会,恰巧就在左近,不掌灯火是怕漏了形迹。这种密会,肯定不会有好事,还是别搅和的好。
他虽好奇,但敌三我一,要是今天是看到什么大人物密会,指不定还因着好奇冒险探听,这荒山野岭,要只是遇到寻常武林人谈些下作事,为着不值钱的秘密枉送性命,那可真是大大不值,还是省下的好。
他伏低身子,沿着暗路慢慢前行,就怕惊扰了对方。只是这路实在难走,才走出十几步,突然一个颠簸,绊了一下,朱门殇身子一歪,急忙伸手抓住芒草,仍是摔在芒草上。
这一下虽摔着不疼,但动静不小,芒草堆里一个声音惊道:“谁在偷听?”听声音似乎是个中年人。
随即沙沙声响,那几人竟追来了。朱门殇知道被误会,忙喊道:“我是旅客,在这打尖,没事。”
“没事就好。有没有受伤?”
那几人脚下仍是不停,快步追了上来。
这问候可未必安着好心,听声响,对方脚步甚急,如果真不打算怎地,隔着芒草问几句好就是。这要解释是可以,就怕对方不信,这风险担不起,朱门殇也加紧脚步,摸着黑在这崎岖小径快步前进,嘴里说道:“我没受伤,不用劳烦了。”
随即沙沙的芒草声停了,朱门殇正安下心来,又听到后边有人喊道:“让爷们瞧瞧,这荒山野岭的,受伤可不好办。”
原来那几人追到小径上来了,朱门殇哪肯停步,只是实在太黑,只怕走得太急又要摔倒,只得道:“没事没事,我这便走了,你们别跟来,摔着了不好。”
后面那人又道:“这么晚去哪?”
朱门殇道:“回家。”
那人又道:“你别跑啊,好好说话啊。”
“我什么都没听见。”朱门殇答,“你们别跟来。”
“没听见你干嘛跑?”那人又问。
“你追我当然跑。”朱门殇道。
“你跑我当然追。”那人回答。
“你追我干嘛?”朱门殇问。
“你听见什么?”
“我什么都没听见。”
这话说成死胡同了,朱门殇忍不住莞尔,呼地听到背后声响,一声“唉呦!”料是有人摔倒了。朱门殇忙道:“你们有人摔倒,别追了。要摔死了怎办?”
突然背后隐约有些亮光,朱门殇一回头,那三名壮汉竟点起火把追了过来,就只在十余丈外。
有了亮光,那三人步履顿时快了起来,这十几丈距离转眼就要追上。有了光,自然就露了脸,脸都露了,看来是打定主意杀人灭口,解不解释早就无关紧要。朱门殇见他们其中一人钢刀在手,忙从行李掏出火把要点,只是走得慌乱,哪容他慢慢磨蹭,眼看那三人便要追上,朱门殇念头急转,把火把插回行李上。回身低头喊道:“别追了,我不跑了。我有银两,都给你们。”
那三人以为他胆怯,脸现喜色,喊道:“你别走,好好说话,没你的事!”朱门殇见两人持着火把,提着钢刀的便是其中之一,剩下那人两手空空,不知道用什么兵器,待他们走近,忙佯跪道:“大爷饶命。”
那提钢刀的见他要跪下,也不打话,对着他肩膀一刀便直劈下来。朱门殇见对方如此歹毒凶残,也自恼怒,此时他上半身前仰,双膝将弯未弯,猛地脚一发力,一蹬欺上前去,左手扣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右手一翻,长针在手,戳入歹徒肩贞穴中。那人只觉手臂又痛又麻,钢刀把握不住,顿时松落,朱门殇顺势回身,左肘向后撞向那人胸口。那人叫了一声,向后摔倒,朱门殇左手一抄,顺势夺了他的火把。
那三人料不到朱门殇忽尔求饶,忽尔暴起反击,且攻势如此凌厉,这一愣之间,朱门殇抢到火把,右手握拳,作势挥向另一名持火把的人肩膀。
那人反应极快,肩膀后缩,眼看便要避开这拳,突然手腕一阵酸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戳到似的,火把也脱手落下。原来朱门殇把针夹在指缝中,此时灯火昏暗,不细看怎知他拳中夹着支三尺长针,他表面打肩膀,实际是要趁着对手缩肩之际,刺他曲泽穴。眼看第二支火把摔落在地,朱门殇横扫一脚,将火把远远踢飞,没入芒草堆中,随即转身就跑。
那人也不含糊,火把虽然被夺,趁着朱门殇转身要逃,立刻飞起一脚踢在朱门殇背心上。朱门殇只觉一股大力撞击,像是被人用大木槌在背心上撞了一下,胸口一闷,憋着一口气向前直奔。
那三人破口大骂,急忙追上,只是朱门殇快了几步。就这七八尺的距离,朱门殇把火把放在身前,用身体遮着火光,后面便看不清道路,自己却跑得飞快。
眼看便要摆脱对方,朱门殇心下窃喜,突觉肩膀一阵剧痛,显是中了暗器。他也管不得有毒没毒,只是放足急奔。
就这样直奔了一刻光景,朱门殇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芒草之中。
“操他娘,暗器有毒啊。”朱门殇心想,又不知对方是否还有火把,是否会摸黑追上,想要起身再逃,挣扎了一下,只觉全身乏力。他从药囊中摸出针来,在肩上扎了几针,又舌下含了颗百解丹,方才一阵急跑,只怕毒血已散入经脉脏腑,就不知道这毒性厉不厉害,能不能救得性命。
他胸背剧痛,知道是刚才中了一记穿心腿,只这一脚,他便知对方功夫不差,刚才不与硬碰真是对的,真要动起手,只怕胜算渺茫。只是这身手绝非寻常盗匪,荒郊野外,为何有这样三名好手,那是想不透也懒得去想的事。
只是对方既然知道他中了暗器,应该也料他走不远,若是真的摸黑追上,此刻自己毫无还手之力,那是必死无疑。他挣扎了会,只是站不起身,又不敢大声咳嗽,甚是难过。
朱门殇转头再看,只见来处远方有团细微的火光,他倏然一惊,想来对方找回了火把或者弄到了照明物,此刻正要追来。
此刻想要逃也是困难,朱门殇叹了口气,心想:“难不成我朱门殇今日真要枉死在这。”这大祸当真毫无来由,朱门殇心下不甘,待要筹思脱身之策,只觉脑袋昏沉沉的,难以集中精神。
忽地,他又听到一阵细微的芒草拨动声。他深感意外,难道此处还有其他人?忙勉力举起火把,四顾照看。那火光不强,隐约中见到不远处的小径前方依稀有条人影,正低头对着芒草,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像是在吃什么似的。
朱门殇忙高举火把,勉力叫了声:“救命……”此刻他全身乏力,虽是大声喊叫,仍只是一般音量。所幸此时夜静无声,那人似乎转过头来,见有火光,走了过来。
等那人靠近,朱门殇才在火光下隐约见着那人,只见他衣着褴褛,两眼泛红,嘴里塞满了芒草。
芒草能吃吗?朱门殇来不及想这问题,只道:“救命……快……”
那人左右张望了一下,背起朱门殇,一脚把火把踩熄,快步离去。
那人对此地甚是熟悉,虽在暗夜中,仍是脚步稳健。只是他体力甚是虚弱,走得也慢,朱门殇想催促,却也知困难。又闻到那人身上传出阵阵腐肉般的恶臭,朱门殇是医生,知道这是烂疮腐肉的味道,又回过头去看,只见对方那火光渐渐靠近,甚是着急。
那人走了一小段后,忽地往小径旁的芒草走入,他拨开芒草,原来此地还藏有一条密径小路,这等隐密,只怕当地人也没几个知道的。
那人体力甚差,走一阵,喘一下,走一阵,喘一下。那密径甚小,朱门殇被芒草割得满脸是伤,衣服也被钩破,此时也无由叫苦,再回头看时,那火光循着原路追去,显然追丢了。
至此,朱门殇方才喘了一口气,这一放松,顿觉天旋地转。也不知走了多久,朱门殇心想:“娘的……现在到底是啥时辰,这天是不会亮了吗?”
过了会,朱门殇觉得周围芒草散去,再看四周,竟已走到一条小道上来。小道尽头有间木屋,那人把朱门殇放倒在小屋门口,蹲下身去,不住喘息。
朱门殇语气虚弱,轻声道:“大恩难报……请壮士……留个称呼。”说着,伸手去抓那人裤脚。
那人忽地双手抱头,哀鸣一声,抓起朱门殇的手臂大力咬下。像要吃他肉似地狠咬,朱门殇吃痛,这一惊,不知哪来的力量,暴起推了那人一把。那人体力本就甚弱,被这一推,跌了开来,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转身离去,再不看朱门殇一眼。
朱门殇躺在木屋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过了会,天空中泛起了微微的光亮。
“总算天亮了。”朱门殇心想。
“呀”地一声,木屋门打开了,他听到了一声女子的惊呼声,随即昏了过去。
※
朱门殇是被婴儿的哭叫声吵醒的。他睁开眼,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听到一个女子声音喊道:“他醒了!他醒了!”声音渐远,似乎离开了房间。
随即是一个快速的脚步声,一名方面阔耳的粗壮男子走到床前问道:“你怎样了?”
朱门殇动了动身体,仍是酸痛,只是背上好些了,忙道:“水,给我水,要整桶,我中毒了。”
那人应了一声,连忙离去,过了会,打了整整一桶水来。朱门殇仰头喝下,喝到腹胀如鼓,几欲呕吐才停下。
“舒爽!”喝了这一大桶冷水,朱门殇精神稍复,这才发觉手腕上缠着布带,肩膀与后背有温热感。他伸手一摸,发现是贴上了膏药,问道:“是你帮我上的药?”
那方面男子说道:“你是大夫吧?我见你行囊里有药膏,就顺手帮你贴上了。”
朱门殇点点头,问道:“在下朱门殇,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我姓江,你叫我江大就好。”江大说完又回头喊道,“娘子,准备点吃的!”房间外应了娇滴滴的一声是。
朱门殇道了谢,撕下肩膀上的膏药,从伤口中挤出一点血来,放在鼻前嗅了嗅。
江大说道:“我帮你把毒血挤了出来。只是你中毒后行走,毒素散入血中,只怕有害。”
朱门殇喔了一声,讶异问道:“你在江湖上走跳过?”
江大道:“以前学过一点武,知道点江湖事,不管用。”他说话时眼神闪烁,显是有所保留,但对方既然救了自己性命,朱门殇也不好多问,只道:“这毒我应当能解。只是药囊中药材不齐全,得请江先生帮我买些。”
江大道:“这有什么问题,大夫把药方备下便是。”
朱门殇道:“你帮我去买些田七、牡丹皮、金银花、夏枯草,这四样便行。”
江大记得了药名,江妻抱着婴儿走入道:“净儿老是哭,你且帮我哄会,我去弄点吃的给客人。”
朱门殇见到江妻,只见她模样清秀,不足三十年纪,算得上是美人,只是有些消瘦,外貌上与江大颇不般配。又想江大学过武,又有隐瞒,想来也是有故事的,便不多问。
江大接过了婴孩,不住逗弄,那婴儿只是啼哭,急得江大手足无措。朱门殇忽道:“你把孩子抱来给我瞧瞧。”
江大一愣,也不知道朱门殇作什么打算,朱门殇又道:“婴儿啼哭,可能是不舒服,你给我看看。”
江大把婴儿抱给朱门殇看,朱门殇看那婴儿,约六个月大小,脸色蜡黄,想了想,问道:“有没有还没洗的尿布?给我看看。”
江妻连忙取了来,朱门殇见上面沾着稀屎,伸手指沾了一点,放在嘴边舔了一口,又喝水漱口,打量着江大夫妻。过了好一会儿。江大夫妻见朱门殇神色慎重,甚是紧张。朱门殇又问道:“嫂夫人,方便把个脉吗?”
江大问道:“怎么回事?”
朱门殇道:“没事,我看嫂夫人清瘦,怕是体质的缘故。”
江妻道:“没关系。”便把手腕伸出。朱门殇把定之后,心中有数,却又更疑惑起来,嘱咐江大将药囊取来,取出一小搓药草,揉成一小团,塞在婴孩鼻孔里,又伸手在他人中部分轻轻柔了几下,果然,那婴孩便不哭了。
江大抱过孩子,忧心问道:“这孩子怎么了?”
朱门殇道:“这孩子肠气郁塞,幸好还不严重。只是他年纪小,不便下针,我开个药方给你,你去买药时一并买了。”他又开了十几项药材,从行囊里掏出银子道,“这药方有几项贵重的,一并算我帐上。”
江大接过银子掂了掂,道:“这银子多了。”
朱门殇道:“一点银两,聊表感谢之心。”
那江大连忙推辞,朱门殇只道:“你莫推辞,你孩子要调养身体,不留些银两买药也不方便,就当是给孩子的红包。”
那江大只得感谢收下,朱门殇又道:“趁着药房未关,你趁早去买。”
江大出门后,江妻哄了小孩睡着,拿着两张烙饼进来道:“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这两张饼,客人莫怪。”
朱门殇接过饼,忽然问道:“嫂子常受伤吗?”
江妻一愣,问道:“朱大夫怎么这么问?”
“那孩儿的病是娘胎带来的。”朱门殇道,“母胎久伤,淤血不散,伤了孕器,也坏了根本。”
江妻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朱门殇见她神色,又肯定几分,只道:“你们夫妻救我性命,家事我本不便置喙,只是长此以往,只怕难再受孕,你身体也有影响。”
江妻低垂眼睑,道:“大夫误会了,外子待我很好,我这是老家带来的毛病。大夫若不信,可以询问外子,不用顾忌。”
朱门殇将信将疑,只道:“我让尊夫买的药中,有专门替夫人准备的调理药材,我开副药方给你,按着吃,半年后身体便可大愈。”
他又把缠在手上的布条取下,那是昨晚那人咬的齿印,深入肉中,若不调理,只怕要留下痕迹。朱门殇取出消肌生肤膏抹上,又重新包起。
到了黄昏时分,江大带着药回来,还买了一只鸡,为朱门殇补身。朱门殇见江大对妻子呵护备至,感情甚笃,不由得信了江妻说的话。到了晚上,朱门殇问起江妻旧伤,江大只是敷衍几句,绝口不提过往,说到为夫人准备的调理药方,江大却是眉开眼笑,感恩不已。
朱门殇道:“我只会医术,你救我性命,这尚不能报你恩情于万一。”
就这样将息几天,朱门殇内外毒伤渐渐痊愈,起立坐卧如常。这日,江大出门干活,朱门殇听见有人敲门,又听见江妻开门的声音,只听她对着某人说道:“吃慢点。”随即又听到关门声,朱门殇正觉得好奇,突然见着小屋窗外,一双血红眼睛正在窥视。
那眼神朱门殇自然认得,连忙抢上,那人似乎受了惊吓,转身就跑。朱门殇冲到房外,开门欲追时,已不见那人人影,想是跑到了僻静小路。
江妻讶异问起,朱门殇问道:“方才那人是谁?”
江妻道:“他是附近的乞丐,一身浓腥,时疯时正常。”
朱门殇道:“他救过我,我想帮他,到哪可以找着他?”
江妻沉吟半晌,说道:“等外子回来再说。”
待到晚上,江大忙完农活回来,朱门殇又提起那人,江大这才说起柴家的故事。
原来那乞丐姓柴,名乐进,是太平县最大的药铺柴福药铺的二公子。据说早些年柴二公子是个不学无术,好吃懒作的无赖,柴父屡教不听,竟忧心成疾,七八年前便被他气死。柴父死后,柴家的产业尽数落到长子柴乐同身上。柴乐同与他弟弟大相径庭,是个勤奋苦干、精打细算的人,不过几年光景,又把柴家的产业翻了一番。柴二公子也不分家产,净日里伸手张嘴都是要钱讨吃,活得便似个蛀米的麦甲,吃完一颗又一颗。
他们兄弟本就不和,柴乐同自然不满,嚷着要分家产,要弟弟把自己那份取走,从此不要往来。柴二公子虽然胡涂,于钱财上却不犯蠢,金山银山总要吃空,不如靠着大哥挣钱养他,那是掏不尽的聚宝盆。
就这样,柴乐同日夜喝骂柴二,柴二只作不听,若是吵得急了,柴二便在家中作恶,逼得柴乐同让步,当真一个屋檐下,仇恨深似海,柴乐同只能天天诅咒柴二不得好死。
没着想,约摸两年前,柴二真染上怪疾,先是每日食量巨增,一日七餐,餐餐都顶两三人份,却越吃越是脸黄肌瘦,过没多久,便落得形销骨立,全身长疮生疡,臭不可闻,兼且双目通红,宛如鬼魅,又惧光,只能昼伏夜出,每日卯时,还从嘴里吐出一小匙活虫。柴二遍寻名医,没人知道他得了什么病,自然也无从治起。城里的人都说,柴二公子是得罪了人,被下了蛊,没得救了。
“怎么不说是柴乐同下的药?”朱门殇问,“他们兄弟这样不和?”
“柴乐同虽对兄弟刻薄,于乡里间却是好人,柴福药铺每年义诊施药,散去不知多少家财,街坊哪会怀疑柴大善人。”江大说道。
到后来,柴二公子病情加重,癫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一旦癫狂,动辄咬人,大伙都说他要吃人了。柴乐同说管不住这弟弟,索性就放生了。柴二离了太平县城,到了荒郊野外,专吃芒草树皮维生,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他偶尔会来江大家门口,江大夫妻见他可怜,都会施舍他些烙饼干粮。
朱门殇这才明白,为何那时柴二会将他搬到江大夫妻门前,原来是认了这是户好人家,会有照顾。
朱门殇道:“我想请江先生帮个忙,不知可否?”便把当日自己受伤获救一事说了。
朱门殇道:“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当帮他。”
江大说道:“柴二公子是开药铺的,认识的名医多了去,这些人都救不好他,你有办法?再说,柴乐同也未必同意你去诊治。”
朱门殇道:“即便是死马,也得治治他。”江大本是好人,听他这样说,当即允诺。唯有江妻面露难色。
当晚,朱门殇在床上睡着,到得半夜,听到有人讲话声,忽地醒来,原来是江大夫妻在说话。
只听得江妻说道:“你是好人,可也要量力。朱大夫是江湖人,事情牵扯得多,我怕我们这几年的安稳日子又要被搅乱了。”
江大道:“总不好见死不救。”
过了会,只听到江妻叹口气道:“我们也是得人帮忙,才能躲在这偷生。也罢,你自己小心,顾着我,也要顾着净儿。”
江大道:“你放心,我会小心。你早点睡。”
之后再无声响。朱门殇心下有数,不久也跟着睡了。
第二天一早朱门殇便进了城,先在闹市卖弄钢口,耍把戏。他料想那日三名好手应已离去,若还留在太平县,当夜一片漆黑,就那一会儿照面,也未必能认得出他来。
此回他摆弄钢口分外认真,不一会便招来人群,他使尽把式,不计成本,现场施医放药,遇到欠缺的,立即开了药单让人去柴福药铺买药。此时他医术比数年前更有长进,当真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他一连三天行医,惊得太平镇人尽皆知,第四天上,他还未到摊子上,周围便有数百名民众争抢求医,挤得水泄不通。
朱门殇望向人潮,当中果有一人,青衣青袍,颇有些气派,他打听过形貌,认得是柴福药铺的掌柜柴乐同,于是叹口气道:“这当今天下,就真没什么疑难杂症?我在这里施医布药,原只望能治些疑难杂症,可不料尽是些小病,留在这,耽搁了我的医术。罢了,诸位且去,我换下个地方行医,也好救助那些……无医可治的可怜人。”
众人见活菩萨要走,忙不迭地挽留,朱门殇道:“这样吧,此处若有恶疾难治,我便留下医治,要是治不好,我便一辈子留在太平镇施医布药。若是没有顽疾,你们也别耽误了别的州府的病家。”
众人听了,鼓噪了起来,都想起柴二公子的病,于是喊道:“柴二公子!柴二公子的病还没人能医呢!”当中也有人喊道:“你要是能医好柴二公子,那才叫本事!”“没错!”
听见众人鼓噪,柴乐同脸色一变,转身要走,朱门殇故意将目光看过去,果然众人也跟着看了过去,忙上前将柴乐同拦住,说道:“柴大善人,你弟的病有救了!”“是啊是啊,就算医不好,也为咱们太平镇留个活菩萨!”
朱门殇也跟着走向前,问道:“府上可有疑难杂症?”
柴乐同脸色颇为难看,道:“舍弟染上奇症,药石罔效,朱大夫就不用费这个心了。”
朱门殇挑挑浓眉,说道:“试试又何妨?不如到府上看看?”
柴乐同道:“舍弟染病后疯癫,逃出府中已经一年有余,只怕早就不在了。”
朱门殇挑了挑浓眉道:“若能找回医治,可否?”
柴乐同见众人都看向他,一时不好拒绝,心想小弟失踪一年多,病成这样,早就该死了,便是答应也无妨,于是道:“若能找回小弟那是甚好,若是不能,也别勉强,耽搁了活菩萨救苦救难。”
朱门殇道:“那所需药物诊金,便由柴家药铺一并承担了?”他心想,以柴二的病情,不着落在柴家药铺身上,只怕自己也承担不起。
柴乐同只得点头道:“当然,当然。”
朱门殇得了允诺,便赶回江大住宿守株待兔。过了两天,江大正好在家,那柴二神智稍复,又来敲门索讨食物。江妻把门打开,江大与朱门殇从屋里抢出,两人同使一招扣腕擒肘,一左一右,将柴二给制住。
朱门殇与江大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道:“少林弟子?”
然而两人并未认亲,江大心有疑虑,朱门殇知他有心事,不希望有人追究。那柴二慌忙挣扎,又咬又抓,朱门殇让朱妻取来绳子,将柴二绑了起来。只是柴二浑身烂疮,臭不可闻,江大屋里有婴儿,怕沾染了恶气。朱门殇道:“我先跟他聊聊。”
那柴二大骂道:“你们抓我干嘛,抓我干嘛?是柴乐同那狗杂种要你们来害我的吗?”此时他口齿不清,不过似乎尚有神智。
朱门殇道:“我是大夫,你大哥要我来医你的。”
“我不信!”柴二死命挣扎,无奈绳索绑得严实,挣扎不开。过了会,柴二尖叫一声,目光忽尔呆滞,便似失了神似的,满地打滚,问了也不回答,张口便要咬人。朱门殇知道他狂症发作,取来了毛巾将他嘴巴塞住。江大道:“你一个人没法带他进城,我帮你吧。”
朱门殇道:“恐有不便。”他知道江大身上有秘密,不想引人注意,抬着柴二进城,格外引人注意。
江大叹口气道:“送佛送上西,这是我以前一个恩人说的。”说完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朱门殇与江大将柴二搬进城里,顿时引来众人围观。众人闻着柴二身上的恶臭,纷纷捏起口鼻走避,不敢靠近。
他们本一路要往柴福药铺走去,早有人通报了消息,柴乐同急忙赶到,问道:“你哪找到他的?”
朱门殇道:“就在城外小径上,那里多的是芒草树皮,要有心,随便也寻得到。”
柴乐同被他挤兑得不知该说什么,于是道:“他身上有虫,柴家藏药多,有些不便,不如找间客栈安置下来,慢慢诊治。”
可又有哪间客栈愿意收容这形状恐怖的病人?朱门殇问了几间,都没人答应。朱门殇道:“既然没客栈收留,不得已,只得住回家里。”
柴乐同只得出了重金,借了间空屋让柴二入住。
“新衣服、被褥呢?”朱门殇进了空屋,又不见人送杂物过来,只得请江大又去柴府索讨。柴乐同真心不把柴二当兄弟,朱门殇说一样,他给一样,到得后来,恼了朱门殇,拿起纸笔,写下:大木桶、柴火、干净毛巾二十条。衣服三套,每日要来换。八角、巴豆、附子、冬虫夏草、川穹、干蟾皮……
他一连罗列了数十项药物,柴乐同看那药方,名贵药物虽有,一小半都是毒物,虽然不愿,但此事惊动了全城上下,不得已,只好派人送了去,足足有三大盒之多。
朱门殇先烧了热水,见柴二依然神智不清,也不解开绳索,与江大合力替他洗刷,洗出一滩滩污泥黑水,足足洗了三桶才干净。柴二身上处处脓疮,朱门殇捣药,江大不惧恶臭,细细洗刷,把疡都挤出后,朱门殇才替他上药。到了傍晚,江大顾念妻子,约定好明日再来,便回去了。
朱门殇为柴二把脉,见他脉像紊乱,诊不出个所以然来,想起江大说的症状,煮了一大锅粥,喂食柴二。柴二也不挑食,来多少吃多少,直把五人份的粥都给吃完了,仍是意犹未尽,不停张嘴去咬朱门殇,朱门殇只得再将他嘴巴绑起。
过了会,柴二神色稍复,忽地坐起身来,对朱门殇眼神示意,呜呜了几声。朱门殇见他清醒,又将他嘴上的绳索取下。
“你为什么要救我?”柴二问道,“大家都说我没救了,你白费功夫。”
“是你哥拜托我救你的。”朱门殇道,“他想救你。”
“他想害我,那狗娘养的,是他下的毒!”柴二大吼道。
“那不是毒,是虫,你吃到奇怪的虫。我没见过这种的,你哥更不可能见过。”
“是蛊,他对我下蛊!”柴二道,“他不想我花他的钱,派人对我下蛊!”
“要有这么好的玩意,九大家早就抢破头了,不会用在你身上,太贵了。”朱门殇道。
“那为什么整个太平镇只有我一个人生病?”柴二道,“大家都吃一样的东西。为什么只有我得了病?”
“你没吃过奇怪的东西?河鲜?海鲜?就你吃过的?”
“没!”柴二回答得斩钉截铁,“太平县不是什么大县,吃些昂贵的参鲍翅蟹是有,还能吃什么新奇东西?”又不屑道,“有什么好说,定是那狗娘养的下毒!”
“那是你哥,他是狗娘养的,你又是谁养的?”朱门殇骂道,“你救过我,我总会救你。”
“我救过你?”柴二眼中有些茫然,又想了想,“我背你去烙饼家?”
朱门殇点点头。
“我记得,那户有个很标致的媳妇。”柴二道,“是个好人家,等我病好了,得好好酬谢他们。”他说着说着,眼神又开始迷茫了起来,忽地又一声惨叫,满地打滚。
朱门殇知道他又发作,把他嘴巴塞住,径自去睡了。
到了第二天卯时,柴二突然大声哀嚎,不停扭动,朱门殇被他惊醒,忙起身察看。只见柴二满口流涎,不停干呕,忽然两眼一翻,昏死过去,嘴角间隐隐有东西蠕动。朱门殇忙将他嘴巴塞的布条拿开,只见一小撮赤头白身的小虫不停蠕动,每条有灯蕊粗细,一节小指头长。朱门殇知道他被呕吐物堵住气管,此刻已经没了呼吸,忙将他口中异虫清除,伸出手指挖他喉门催吐。柴二干呕了几下,仍没醒来,朱门殇忙将他立起,从后环抱,握拳抵腰,用力向上掀了几下。柴二呕了几下,仍不见效。
若让他这样死去,岂不白费功夫?朱门殇将柴二放平,捏着他鼻子,以口对口,用力将他喉中异物吸出。须知如此作法,若怪虫侵入朱门殇口中,朱门殇也要染病。
此时已顾不得这么多,朱门殇吸了几口,突然一股黏稠固状物随着这一吸到了口中,朱门殇忙转头干呕,吐出了一团稀糊稀饭,当中隐隐有几条虫爬动。异物一清,柴二顿时恢复呼吸,朱门殇顾不上他,忙去漱口催吐,只怕自己也被寄生。呕了半天,看不出什么,朱门殇惊疑不定,不知情况到底如何。
再看那柴二,呼吸通畅,忽地咳了几下,醒了过来,仍是目露凶光的模样,直像是要把朱门殇给吃了似的。
朱门殇将那团小虫拾起,放入碗中观察。这是没见过的虫类,也不知道哪来的,只是现在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无意中吃进了这虫。他转头看看柴二,懊悔自己竟如此不注意,忘了他卯时吐虫的病症。
他把那些小虫分在八个小碗,又拿了附子、班蝥、巴豆霜等几项毒物熬煮测试,想看哪种对症。
过了会,几个碗中的怪虫纷纷僵毙,其中尤以附子最快。朱门殇知道附子最毒,用量务需小心,煮了一碗附子为主的药喝下,心中默祷,就望那些虫子别在自己体内生根落地。
他再看朱二状况,只见昨日下午刚清理过的创口,不到一日竟又生疡,朱门殇皱起眉头,这病,可不好医治。
到了早上,江大又过来帮忙,他见朱门殇脸色不好,问道:“怎么了?”
此刻朱门殇腹痛如绞,也不知是附子汤的作用,还是异虫作怪,只是淡淡道:“没什么。”
江大看柴二的伤口又生疡,甚是讶异,对朱门殇说道:“这病实在猛恶,你真有办法医治?”
朱门殇沉吟道:“我也不知,但应该可行。”
朱门殇以附子等毒物熬了一碗药汤,之后同副药渣,又加了些缓解毒素的药材,再煮二煎。等柴二又清醒了会,朱门殇在木桶下堆了柴火,嘱咐他进入木桶中,先煮了开水,混了一煎的汤药跟冷水倒入,又取了大量的桂圆,剥去外壳,堆着当柴火,剩余的桂圆都丢入汤药中,点了火慢慢加温,阵阵甜药香自木桶中冒出。朱门殇笑道:“要是煮滚了,真是一锅好人肉,可惜没人要吃。”
江大只听得汗毛直竖,不知哪里好笑。
柴二初时泡在汤药中神智还清醒,不久后便开始全身扭动抽搐,像是遭受极大痛苦般,再过会,开始不停惨叫哀嚎,不断挣扎,要不是全身被绑住,马上便要站起身来。朱门殇忙喊道:“按住他,别让他打翻了木桶!”
他与江大两人连手,方把柴二按在药汤中。泡了半个时辰后,柴二哀嚎渐止,水面上浮起一条条细小怪虫,正如他口中吐出那些一般。一开始只是几条,后来是几十条,更后来是几百条怪虫,足足在药汤上浮了一大片红白相间,像是煮了碗蟹黄蛋花汤似的,江大看得几欲作呕。
朱门殇见柴二逐渐安静,只是神智不清,急忙抢到桌边,拿起第二煎的汤药,捏住柴二的口鼻,灌了下去。
药汤一下肚,柴二又全身打起颤来,狂喊乱叫,拼命挣扎,要把头埋入汤药中。朱门殇抓住他头,向后一拉,对着江大叫道:“别让他进水,会溺死他!”
江大抓住柴二的脖子,朱门殇又叫:“抓他后颈,你会掐死他!”江大一手扣住柴二后颈,一手压住柴二肩膀,朱门殇也一手按着柴二肩膀。未几,柴二喉头抽动,像是呕吐,又吐不出什么东西,只不停咳嗽,痛苦不堪。
朱门殇察觉异状,示意江大小心,一手按住肩膀,一手扳开他嘴巴,往他口中看去。
只见一条从未见过的绿头硬节巨虫,头似蜈蚣,从柴二喉底缓缓爬出,足足有指头粗细,长度却不可辨。
“肏他娘的*,这都毒不死这怪物。”朱门殇暗骂。
那虫到了喉咙处,却不走出,只在深处徘徊,他左摇右晃,像是探视,随即与朱门殇正对上了“眼”,立时一顿。
朱门殇自然知道,这虫没有眼睛,只是这虫停住的这一瞬间,倒像是僵持住的对视。
朱门殇没有错过这一瞬间,他左手扳住柴二嘴巴,右手一翻,三尺长针在手,向那虫戳去,硬要把他挑出来。
那怪虫似是察觉了危险,猛地一缩,朱门殇这迅雷一击竟然落空,只差一分便要刺穿柴二喉咙,忙缩回针。
柴二突然惨叫一声,两眼翻白,口吐白沫,也不知道哪来的大力,扭动身体,将一桶药浴打翻,顿时遍地虫尸,触目惊心。
朱门殇见他还在地上扭动,疾取金针,在他身上不停插针,直插到第三十七下,柴二方才安稳,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总算告一段落,接着是收拾遍地虫尸,朱门殇倒还好,事后,江大把昨晚吃的晚膳都吐了出来。
朱门殇把虫尸扫成一大桶,引来围观群众啧啧称奇,却无人敢靠近。朱门殇又仔细检查,确定无遗漏后,找了木柴,把这些虫尸通通烧了。
此时柴二用力过度,绳索在他身上磨出道道血痕,浑身是伤,血流不止。江大担心道:“这不会有事吗?”
朱门殇淡淡道:“比起那条虫,这些外伤算小事。”
柴二一直昏迷到寅时方才醒来。他抬起头,有些茫然,过了会,只觉神智从未如此清醒过。
朱门殇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
柴二道:“好极了,简直太好了。”
朱门殇点点头,喂他吃粥,柴二只喝了小半碗,便说没有胃口,眼中的红丝也有退去迹象。
柴二一直休息了一个时辰,都没再陷入神智疯狂的状况,朱门殇这才帮他松绑。只是他被勒得久了,气血不顺、全身疼痛自是难免,没多久,又沉沉睡去。
“治好了?”江大问道?
“没。”朱门殇皱起眉头道,“母虫还在他体内。母虫不除,子虫不净。”
只是这母虫如何能除?用同样的手法再试一次,只怕也逼不出母虫。朱门殇左思右想,忽然有人来报,说是柴员外有请朱大夫。
朱门殇扬了下眉毛,前往柴府。
“坐!”柴乐同请了朱门殇上座,又道,“听说先生妙手回春,这手以毒攻毒果然巧妙,逼出了舍弟身上上千条毒虫。”
柴乐同手一挥,一名仆人上前,双手奉上一盘银子,朱门殇目测了下,约摸有一百两左右。
朱门殇道:“还没根除,不敢居功。”
柴乐同道:“舍弟身上这虫,是怎么也驱不干净的,你道为何?因为他自己就是最大的毒虫。”柴乐同说到后来,怒目圆睁,显是十分气愤。
“他毕竟是你弟弟。”朱门殇道,“你忍心见他受苦?”
柴乐同冷笑道:“这病全太平镇、全安徽、全武当境内都没见过,就他一个人得了这怪病,你道为何?这是天谴,天要这个好吃懒做、忤逆父母的不孝子,不、得、好、死!”
朱门殇道:“你们兄弟间到底哪来这样深仇大恨?”
柴乐同道:“这小子打小不学好,不读书,不工作,就是吃、喝、玩、乐,这天道岂有如此,就算是乞丐,也得沿门托钵,也得叫爹喊娘。凭什么?凭他是柴家的儿子,他就能坐享其成?柴某人这辈子,兢兢业业,就为养他这个废物?他若不是我弟,我第一个灭了他!”
朱门殇道:“好吃懒做者所在多有,你能灭得完?富家公子风花雪月,我听闻令弟的风评,虽然不好,但也无恶行,就是个懒字而已。”
柴乐同道:“懒就该死,没听过‘天道酬勤’?他这就有违天道,是天要灭他。他不仅好吃懒做,连对我这个供他吃养的哥哥、生他养他的父母也无尊敬之意,张口喊来,闭口喊去,到像是我们欠他的。我们柴家不欠他!”
朱门殇默然无语,只是听着。
柴乐同道:“这一百两银子请大夫收下,就当是伤了你名誉。舍弟的病,你就别管了,让他去。吃芒草啃树皮,一年多也饿不死他,那是他的命。”
朱门殇道:“有的兄弟是上辈子恩重,今生偿还,看来你们兄弟,当真是上辈子冤孽纠缠,今生报仇。”
柴乐同冷笑道:“这叫名为手足,仇深似海。”
朱门殇起身道:“你弟救过我性命,你跟他结怨,我跟他结恩,这钱我收不了。”
柴乐同冷笑道:“那医治舍弟的药物,柴福药铺也不供给,你要往哪买?请自便。”
朱门殇供手行礼道:“请了。”
朱门殇回到小屋,把事情始末告知了江大。
江大问道:“没有药,怎么医治柴二少爷?”
朱门殇道:“这医治一次极耗成本,若等母虫又产子虫,他又要旧疾复发。更何况,原本的法子只怕也不能根治,得下更重的药。”
江大问:“什么药?”
朱门殇道:“现在连桂圆都没,还问什么药?”
江大道:“那怎么办?”
朱门殇道:“与柴二公子商量商量。”
“你要我别回柴家?”柴二此时已恢复神智,身上创口也不再长疡,怒道,“他凭什么?”
朱门殇道:“你现在回去跟他分家,柴家药铺还有你的份,拿来救你足够了。还有剩的,省一点,也够你活下半辈子。”
“省他娘!”柴二怒骂,“我也不是风花雪月奢侈无度的人,我是爱吃喝,懒散,可他又怎样?周施药物,动辄百两银子,就博他一个善名,我拿个二两银子吃饭喝酒,他就说我奢侈浪费,日夜念叨。爹娘留下来的祖产,不是他一个人的!”
“分家,各过各的,他要周济谁是他的事,你要吃多少,是你的事。”
“呸,我偏不要!别人的兄弟是亲如手足,我这哥哥算什么?狗屎,都他娘的狗屎!我就赖定他,我就不要他好过,我就要拿他银子去吃喝玩乐,逛窑子赌银钱,让他日日看着账本肉痛心疼!瞧他不好过,我就乐意了!”
“两兄弟,有必要吗?”江大劝道,“你这病好不容易好些,不趁这时根治了,怎办?”
朱门殇淡淡道:“你下回复发,啃草皮、吃芒草,你哥瞧着可开心了。”
他这话果然打动了柴二,柴二不由得一愣,朱门殇又道:“我实话说了吧,你这病,眼下无药可医。我不知你几时会复发,就想你拿了钱,好好过段安乐日子,等下次病发时,我若还在,替你续命,我若不在,你也认命。你都要死了,还坑了一笔,不是让你哥更不痛快?”
柴二听了这话,黯然道:“我再想想。”
朱门殇点点头,走出屋外,江大看了一眼柴二,跟了出去。
到了屋外,江大问道:“柴二公子真的没救?”
朱门殇点点头,道:“药方或有,却无药物。”
江大问:“需要什么药?”
朱门殇道:“我以毒攻毒,这方法虽然对了,可是那母虫太过顽强,我药性已下得猛烈,如再更毒,只怕柴二公子承受不起。再说,剧毒之物,母虫未必肯服用,如果柴二公子身体康健,或许我会拼着剖肚取虫,但眼下不行。”
“何不等柴二公子好些,养得康健了,再来取虫?”江大问。
“等柴二公子恢复了,那母虫又不知产下多少子虫了,到时,柴二公子康健,那些毒虫也康健。”朱门殇道,“这法子不行。”
江大问:“所以到底要什么药?”
“彩癞巴子。”朱门殇回答。
“彩癞巴子?这是什么?”江大问道。
“癞巴子便是风干的虾蟆,彩癞巴子便是彩色的虾蟆。传闻千里之外,有一片密林,高树参天,几不见日,当中有不少奇兽异虫,当中有一种虾蟆,七彩斑斓,只有拇指大小,却是剧毒无比,凡人只要舔上一口,即刻毒发身亡,用这种七彩虾蟆制作出的癞巴子,就叫彩癞巴子。这种药物百金难求,听说唐门有收藏些,用以制作见血封喉的毒药,只是要向他们索讨却是困难。”
江大若有所思,说道:“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奇药。”他沉思半晌,倒像是在琢磨一道难题。朱门殇问他想什么,他只说道:“我是想,柴二公子如此怪病,都医好了九成,只差这一成,功亏一篑,未免可惜。”
朱门殇道:“只这一成,便是痊愈与否,也是生死界线,这一成,差得远了。”说罢叹了口气,骂道,“娘的,没见过这么仇大苦深的兄弟。”
江大道:“我先回去,明日若有消息,再来通知你。”
朱门殇心想:“什么消息?”还未细问,江大早已远去。
第二天一早,朱门殇起床,又检查了柴二公子状况。柴二饮食正常,身上创口也渐渐愈合,像个没事人似的。
朱门殇见他无异状,只觉感慨,亦复懊恼。到了辰时,江大又来,他把朱门殇拉到一旁道:“朱大夫,你要的药,或许有着落。”
朱门殇讶异道:“在哪?”
江大想了想,似乎不晓得如何说起,只道:“朱大夫,相信你也瞧出来,小的身上有些事,不想与人说起。”
朱门殇点点头,道:“你是好人,你若不说,我便不问。”
江大道:“我与贱内自幼情投意合,几经波折方在一起,她……也吃了不少苦。我本事不高,一点微末功夫,当保镖护院也不够格,只想务农为生。几年前,贱内跟了我,当中有些波折,也有奇遇,认识了一群不该认识的人,得他们相助,才有了今天的日子。”
朱门殇点点头,道:“那群不该认识的人,想必来头不小。”
江大道:“你若知道多了,反倒不好。我们夫妻寻思,柴二公子这事闹得不小,以后势必传开,我们夫妻也暴露了形迹,必须早日走避为上,太平县是待不下去了。”
朱门殇道:“是我连累了你们。”
江大摇摇头道:“你帮内人调理的药方十分有效,净儿身体也越来越好,你是神医,能救人是本事,我也觉得柴二公子若没救起来,当真可惜。我与内人今日便走,三天后子时,你来我故居,会有人与你接头,他开的条件,你需深思,切莫轻易答允,若觉得值得,柴二公子或许有救。”
朱门殇道:“今晚就走,是不是太快了?”
江大道:“怕耽搁了,出事。”
朱门殇黯然道:“有其他要交办的吗?”
江大想了想,说道:“你若路经山东,遇着一个叫萧情故的人,跟他说,江大怕事,先回武当去了。这样讲,他便知道如何找我。”
朱门殇点点头道:“我记得了,你且保重。”说着又取出几两银子给江大。江大要推却,朱门殇说道:“你救我性命,我却连累你搬家,这趟花费不少,你不是宽裕的人,孩子要顾,嫂子也要调养,这钱至少能让你妻子延命十年,你推拒不得。”
江大听他说得有理,就收下了。两人告别,江大径自离去,朱门殇又回到房中。
柴二公子问道:“江先生跟你说了什么?”
朱门殇道:“他说你有救了。”
柴二公子听了这话,登时脸现喜色。
三天后的子时,朱门殇依约前往江大旧居,小屋里一片漆黑,果然人去楼空。朱门殇正要推门入内,却听到里头一个声音道:“别进来,在外头等着。”
朱门殇停在外头,问道:“我要的东西,有吗?”
里头那人说道:“彩癞巴子,有。”
朱门殇听这声音,约摸四五十左右,甚是浑厚,是个高手,于是问道:“多少钱?”
屋里那人说道:“不用钱,就一件事。”
朱门殇问道:“什么事?”
屋里那人说道:“眼下不知道。”
“不知道,答应不了你。”朱门殇道,“说不定那是我不愿办,或者办不了的事。”
“医人总是行的。”屋里那人说道,“我听说了你的医术,像你这种人,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朱门殇道:“医人的事,我行。若医不好呢?”
那人道:“那只好用命赔了。”
朱门殇道:“我可医不好死人。”
那人道:“也不会让你去医治死人。你答应了吗?”
朱门殇道:“行,就帮你医治一个人。彩癞巴子在哪?”
那人哈哈一笑,道:“就在你脚边,你拿了去吧。”
朱门殇低下头,果然看到一个小盒子,他打了开来,一只拇指大小的七彩蟾蜍干就在眼前。
柴乐同拒绝提供任何药物,除非柴二肯跟他分家。
“要医病,用你自己的钱去。”柴乐同冷冷道。
医治这病所需的药材多且珍贵,也非朱门殇所能负担,柴二无钱,便也无法医治。两兄弟吵了几天,柴乐同就是不出药,柴二无可奈何,却也不肯分家。
“死了,什么都没有,你真要啃树皮吃芒草过下半辈子?”朱门殇道,“你要蠢成这样,我马上就离开太平县。”
柴二一咬牙,答应了。
柴乐同知道他急于医治,多方苛扣,巧立名目,一大份家产,柴二连三成也分不着。
怪的是,柴二竟然忍了。他既不争,也不吵,柴乐同分他什么,他就收什么。
家产分完后,柴二把钱购买药物,柴乐同又抬高药价,这一花费,家产又所剩无几。柴二咬牙切齿,忿恨不已。
朱门殇叹了口气,暗骂了几句脏话,只觉得兄弟做成这样,便是杀父仇人也不过如此。他又想起了师兄罗晓,罗晓虽为他们家带来大祸,那几年确实待他如弟。
亲兄弟,怎会弄得如此?
柴二买来所有药物,朱门殇又如法炮制。有了上次的经验,他用药更为精确,内外熬煮。柴二泡在药汤中,里头又浮起了几十条子虫,可见这十几天来,那母虫又生了不少子虫。
煎熬到时,朱门殇从锦盒中取出彩癞巴子,那柴二家里是开药行的,癞巴子见多了,却没见过这种的,也是啧啧称奇。
朱门殇道:“这彩籁巴子是剧毒,却也是药,你先中毒,后解毒,那母虫吃了却要致命,你的病就好了。”
柴二点点头,朱门殇将彩籁巴子配温水让柴二服下。过了会,柴二只觉得胃内翻腾如搅,痛不可抑,朱门殇要他张大嘴别乱动,柴二疼得全身抽搐,知道机会仅此一次,绝不能有失,仍忍着张大了嘴。
未几,柴二觉得喉头有异物钻动,又咳又吐,却又咳不出吐不出,只觉得呼吸不顺,只能强忍着张大嘴巴。
“来了。”朱门殇左手掐住柴二下颚,那母虫不停扭动,从喉头深处挣扎着爬出,状甚虚弱。朱门殇觑准时机,一针刺出,直接贯穿了母虫,又将它缓缓拉出。
柴二张大了嘴,觉得肚中有物自喉头嘴巴蜿蜒而出。朱门殇小心翼翼,就怕弄断了母虫,下半截又掉回肚里。那虫有指头粗细,直拉出了嘴边一尺长,朱门殇抛了针,双手握住虫身,一点一点拉出、拉出。
两尺、三尺、四尺……
连朱门殇都不相信这条虫竟然如此巨大。
五尺……六尺……
柴二忽然觉得喉咙一松,呕了出来。
朱门殇大喊一声:“成了!”
再细看那条母虫,竟有八尺来长。
这样的庞然巨物,到底怎么躲到肚子里头的?
朱门殇呼了一口气道:“这种怪虫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以后应该也难见着了,留着当纪念了。”
柴二道:“多谢大夫,你这医术,当真天下无双。”
朱门殇道:“别急,还得替你解毒,要不,你死得比虫还快。”
此后一切顺利,过了三天,柴二终于完全痊愈。柴二给了朱门殇一些银两,虽不多,聊充诊金。
朱门殇不打算在太平县呆下去,这里有太多怪事。那小屋中的人,他隐约猜得到身份,那是九大家最深恶痛绝的存在。
“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今后,我不欠你。”朱门殇对柴二道,“你家产已尽,今后有什么打算?”
柴二道:“原本怎么打算,今后就怎么打算,恩公不用在意。”他笑得淡然,倒似看破了一般。
朱门殇拍拍他肩膀,说道:“钱财身外物,肯挣,就有。”
柴二仍是回以淡淡的微笑。
当天,朱门殇回到客栈,打包行李,准备离开。
到了夜里,朱门殇正要找间妓院休息休息,慰劳这段时间的辛苦,突然听到有人大喊:“杀人啦!杀人啦!柴府出事啦!”朱门殇闻言大惊,抢到前去,只见柴家家丁正把柴二公子五花大绑,押送门派,柴乐同的夫人跟在后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只是不停破口大骂。柴二虽然被绑,兀自哈哈大笑道:“有钱又怎样,我活得比你久,大哥,我活得比你久,还会活得好,哈哈,哈哈哈哈……”
朱门殇一问之下,才知柴二去找柴乐同理论,要把少分的那份拿回,柴乐同冷嘲热讽,就是不肯答应。柴二掏出怀中预备的尖刀,就这样一刀、两刀、捅死了柴乐同。
朱门殇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自已,想起了父亲与师父说的话。
“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可这世间,难治的心病多了啊。
他收拾行囊,连夜离开了太平县。
还是去江苏吧,好久没看海了,那里天地宽阔,可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