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师爷盯着眼前的屏幕,他在观看鹿正康的游戏实况,四倍速,不时跳过一些重复内容。
作为思想钢印的第一批实验员,他的大脑经历过急性的组织萎缩,而今他的左脑是一块计算机,虽然不如原装那么协调,不过在处理图像信息时有很大的优势,正因此,他可以一目十行而不遗漏信息,对一个专业偏重信息采集的工作,他这样的情况,算是一种天赋,而代价是常年的脑部手术,包括但不限于维修、清洁、思维编程。
潜伏在智盟内部的情报员们都是类似汤师爷的状态,整个或半个大脑改造为机械,然后植入仿生人躯体,因为有思想钢印的存在,他们在一段时间内不会被ra9蛊惑,但也需要定期的编程手术,而今,大部分情报员都已经失联或废弃,不出意外的话,都是烈士。
汤师爷会持续观看鹿正康的录像,时而截取重要片段或截屏,他对鹿正康的形象,慢慢了解起来。
他按下静止,画面停滞在鹿正康在洗漱台剃须的图像。
游戏录像都是第三人称,越肩视角,平日里只能看到背面,而对一个心理咨询师来说,正面才是透露个人情绪的主要区域。
正是鹿正康对准镜面,这时候才显现出他的大半脸庞来。
汤师爷看着鹿正康,而鹿正康是看不到汤师爷的。
看着一个少年对着镜面清洁自己的面部,汤师爷有一种时代匆匆的感慨。一代人比一代来得高大了,在鹿正康那个年纪,汤师爷还没有一米八,而且长相也更要来得更稚嫩些。
后生晚辈真的很出色,汤师爷总是对那些人类中的精英感到由衷的敬佩,虽然他也是精英的一员,不过人这种东西,上限是很高的,不到一定层次,还真看不到人与人的差距。
在汤师爷眼里,鹿正康无疑是高级人才,就是那种又有天赋才能,又有足够的独立思考,还有强大的自律能力,一点点在幽深的社会的深井中向上攀行,假如没有ra9,一切安安稳稳的,鹿正康可以享受社会与自然赐予人类最大程度的自由。
但终究是不得自由,一切绝对以相对的形式存在,那么其实和谎言有雷同的表现形式了。
鹿正康盯着硕骨的那一幕,汤师爷也细致的看着他。
对于鹿正康表现出来的对同理心的淡漠,汤师爷既欣慰,又感到忧虑。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样的状态自然有反社会倾向,虽然每次他的心理测试结果都是健康,但他的沉浸指数却在不断下降。
沉浸指数是衡量玩家心理对现实认知能力的参数,字面上讲,沉浸指数越高,代表其越享受游戏过程,沉浸指数高了,就是网瘾,而虚拟游戏由于太过真实,还会进一步导致玩家的认知偏差,分不清虚幻与现实,对现实产生厌恶感。
鹿正康的沉浸指数在下降,但不能证明他真的就分清楚了游戏和现实。
虚拟世界的确是后现代社会的一剂良药,只不过,被杀死的不是问题,而是产生问题的人。
这是无法简单认定其为邪恶的技术,当人们看清楚虚拟世界的真相,反倒愈发想要加入其中。
国家不会让社信低的公民参与游戏,就是因为投降派其实藏在每个人的心底。假如能摆脱现实,不必承担义务,享受最大的权利,谁会不愿意呢?虚假与真实,梦与清醒,真的有那么大的分别吗?
在这个流水线一样的现代社会,连孩子们都被迫接受超量的教育内容;成年人的世界被社信分成三六九等,各个阶层互相独立而封闭,活在精心编制的小巢穴里,接受着有限的,被修改后的信息,越是封闭,越是对高层充满渴望;官本位的文化氛围一直笼罩着神州,走到高处,掌握更多的社会资源,拥有更多的话语权,这一切却早在最初就被固定。
文化背景越低的家庭越难培养出高素质的人才,教育成本不断累加,带来的是未来灰暗的现实。
分明是物质生活很满足的社会,可人的精神状态依旧不得满足,愈了解得多的,愈不甘心于现状,进而冲入社会体制里接受煎熬。
在这个世纪末,又有谁不是工具人呢?
当一切的努力被证明无效,这是现实最致命的玩笑。
汤师爷的心头趟过无数的焦虑,这股焦虑正是把现实与虚幻分开的最关键的钥匙。也正是这股焦虑,越焦虑的玩家,沉浸指数越低。
但焦虑本身却又在把人推向现实的自我毁灭,当鹿正康彻底看清楚现实世界毫无胜算,哪怕在游戏里得胜也无法阻止智盟与ra9崛起,所谓《三次世界》里的一切努力都只是无关痛痒,无非是把某个注定的结局向后延迟一样,最后在焦虑中彻底毁灭人类的族群。
汤师爷看着录像里的鹿正康,他与他的投影,一个在镜子前剃须,一个在实验区里漫步,录像将两段视角都以第三人称呈现出来,却显得那么支离,镜子里的男孩面无表情,可投影俯身凑近突变坑玻璃幕墙时的倒影却在微笑。
现实与虚幻,虚幻里的虚幻,倒影的倒影。
汤师爷又将注意力集中在硕骨·林中飞燕上,实验品可怜的模样让他想起曾经在公园溪流的干涸河床上见到的腐烂鳊鱼,身上坑坑洼洼的,像是被什么野兽虫豸与微生物分解到一半的模样,分解是一种进程,其表现形势是微生物的繁衍等,但本质还是一种物质的轮回。
物质在轮回,但不是原地打转,在上升,熵增,秩序建设、停驻、崩塌、消亡,不断重复这个过程。
世界的秩序正在崩塌,汤师爷一时间不确定自己等人,究竟是荣誉的守卫者,还是顽固的守旧派。
什么样的崩塌,汤师爷都可以接受,唯独不能接受自己生存的最后一寸土地都消磨在信息的泡沫里。
他站起身来,决定去响应一个召唤,一个源自大脑深处的召唤,是在黑暗里摸清楚痛苦的形状,他要把这至大的恶,封锁在社会的内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