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时,众人议论中心的尤里安,却有些无聊的盘坐在帐篷门口。
“嘿呦,嘿呦。”双腿夹着搓板,双手使劲的把黑红色的短皮衣放在搓板上来回的搓动,口中还哼哧哼哧的喘着气。
搓了一会,尤里安停下手,擦了擦热气蒸腾的额头,感受着额头渗出的点点汗珠,不由自主的发起了呆。
已经快四年了啊。
尤里安默默的看着山坳“一线天”上方灰暗的天空,自从三年多以前那个春天,从家里仓促的逃了出来,他一路向东走了很久,可是从没有离开过家的尤里安仅凭着出门时临时从厨房里摸走的几个凉面包,能走多远呢?
所以很快就把面包啃完的尤里安就只能饿着肚子了。
一路上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脉,走过了险峻的山路,他跑到了格罗夫特城,就再也跑不动了。正赶上春季征兵,他心一横,就去报了名。
可是还不到十二岁的他又瘦又小,怎么会达标,不过最终却不知什么原因,他还是被录用了。
时间过得好快啊!不知道父亲母亲还有锐雯,你们还好吗?
愣了半晌,尤里安回过了神,搓了搓冰凉的手,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短皮衣,伸手拿了起来展开在眼前。
黑色的皮衣只有半截,穿起来连肚脐都遮不住,这样真的不冷吗?尤里安有些疑惑的转头朝里面看了看,看到了躺在帐篷里盖着厚厚的兽皮的红发女人,尤里安摸了摸短皮衣,这薄薄的一层,想想穿在身上,然后走在这寒冷的天气下,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真搞不懂!
摇摇头,尤里安从旁边的柴火堆里挑挑拣拣,找出了两根长一点的木棍,插在火堆旁边,然后伸手摇了摇木杆,感觉固定住了,于是展开皮衣,沿着两肩的位置,把衣服架在了火堆旁。
看了一眼周围早已经摆放好的皮裤,还有靴子,尤里安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两下。
在家里,从来没洗过衣服的他,今天竟然要给一个女人洗衣服,还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
真是见了鬼了!
摇摇头,尤里安端起了火堆上架着的火炉,解下了腰间的水囊,灌了些水进去摇了摇,这才心满意足的转身朝着帐篷走去。
低头钻进了帐篷,感觉周围的冷空气一下子变得暖和了不少,尤里安撩开身上穿着的裙甲,抱着水囊,盘腿坐了下去。
看着面前兽皮布袋里静静躺着的女人,他发起了呆。
那是昨天傍晚,天气很冷,山外的广阔天地下,北风呜咽,被老洛林派出去例行侦查的尤里安哆哆嗦嗦的沿着周围的山林跑了一大圈,心中对这帮使唤自己的人腹诽了半天,就在太阳即将落山,他也准备转头回去的时候,不经意间,借着西边最后一缕光亮,他瞥到了不远处树林旁的一些“异常。”
“有情况!?”发现这事儿的第一时间,尤里安就默默的记下了位置,准备转头先回去通知老洛林。但是想起这些天跟着他们出来侦查情况,被指派做各式各样的苦力,他就不由得咬了咬牙,放弃了回去再过来的想法。
“哼!这次我要立一个大功,让他们好看!”这样想着的尤里安,悄摸摸的向那片树林靠近,
而后,他惊呆了。
只见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双手握着两柄匕首,艰难的靠着树缓慢的前行,没走两步,就喘着粗气躬下身子休息好一会,她的浑身上下都是血,而最严重的——尤里安看着她左眼睛上那自上而下的深深血痕...这么狠的一刀划在眼睛上,该不会是瞎了吧?
尤里安谨慎的打量着女人,可是目光刚一看过去,那女人的目光瞬间就扫了过来,让尤里安心中一惊,急忙端起手中的剑。
可是那个女人却好像恰好到了极限一般,无声的看了一眼尤里安身上的铠甲,然后眼睛一闭,昏迷了过去。
这让尤里安无语了。
这红头发的女人是谁啊?她就这样晕倒在这儿,我该怎么办呢...?
小心的凑上前,看着女人一身黑红色的打扮,小皮衣包裹住傲人的身材,却将大好的腰身裸露在外,下身黑色的皮裤,还有一双过膝长靴...
这身打扮,好像是诺克萨斯的士兵,轻轻把女人的身子翻了过来,费劲得掀开面罩,然后打量了一会,尤里安稍稍放下了戒心。
该怎么办呢?
看着她身上随处可见的血痕,尤里安脱下臂铠,探手到她鼻息之间,感觉到微不可闻的气流流过,尤里安下定决心
还是把她先带回去吧!
费劲的将人背在背后,一路上,背着这个昏迷不醒的红发女人的尤里安一边走,一边偏过头,看看她死死握在手中不松的一双匕首,又看看那搭在他肩甲上,贴着他带着血迹的脸,打量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
这女人的脸看起来细皮嫩肉的,说不定是个贵族家的小姐,来军队混资历,如果我救了她,她会不会带我脱离这个地方?
想到这,尤里安怦然心动了。虽然成为斥候仅仅几个月,但是他却真的有些厌烦这个工作了。
更有些厌烦队伍里的人。
就因为自己身体不好,就瞧不起自己,那个叫永斯特的,每天最爱干的事儿,就是嘲讽自己,还说自己只配给他们端茶倒水洗衣服,搞得现在所有人都爱叫自己干这些活。
想到这,尤里安有些无奈,尽管参军已经三年多了,可是真的参了军才知道,参军前的那些美好的幻想,什么战场立功,什么晋升将军,什么荣归故里,全是骗人的。能换到一个好点的部队,那才是真的。可是自己的身体条件...
有些气馁的再一次偏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女人那姣好的容颜,尤里安心中暗下决心,
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所以这个女人就这样被他背回了山坳里的临时营地。
本以为会受到另眼看待的尤里安,却在老洛林在她身上翻出诺克萨斯军牌之后,被他狠狠的骂了一顿。
骂了什么,尤里安不想再回想起来,可是之后,他就在众人戏谑的眼神下,被老洛林一本正经的分配了去照顾这个女人。
理由?要什么理由?你杂活干的得心应手算不算?
就这样,怀着一肚子气的尤里安开始了照顾这个红发女人时间。
一身的血迹,浑身都是创口,眼睛那里看起来吓人的痕迹,这一切都让尤里安不知从何下手,可是这一切终究还是要做的,
而且看着时不时还流血的伤口,感受着女人时而急促时而弱不可闻的呼吸,尤里安也知道拖不得。
可是在费劲半天处理了裸露在外面的伤口,又把军队派发的药粉小心的洒在了她的左眼上下,看着那些刺破衣服的伤口,尤里安犯了难。
在纠结来纠结去之后,他眼一闭心一横,索性把那些碍事的东西全部弄了下来,肩铠?取了,扔水里泡着,臂铠?也扔进去,腰包?扔...呃这个还是我一会再处理吧,靴子?也扔进去泡着。也不知道这样的“贵族小姐”有没有脚臭诶?尤里安一边脱着靴子,还一边恶趣味的想着。
不过他也不会真的无聊到凑过去闻一下,屋外时不时灌进来的冷风,让他冻得僵硬的鼻头里被风灌的满满的,就算真的贴上去,恐怕也闻不出个什么味道来。
剩下的,还有这些贴身一些的,什么皮衣皮裤,也给它弄下来,先扔一边,别妨碍我干活。
最后,看着裸露了大片肌肤的红发女人躺在自己的兽皮睡毯上,尤里安满意的拍拍手,拿起放到一旁的药粉。
开始上药!
咳咳,不过想了想,尤里安还是放下药瓶,小心的转身把脑袋探出了帐篷外面,看着到了晚上静悄悄的山坳,还有那飘来荡去的火苗,尤里安心中暗骂一声,又让我守夜了!
把脑袋缩回了帐篷,小心的拿石头压好,尤里安没有系上睡袋的拉锁,他怕真要是这样,被人悄悄摸上来,连反应的机会估计都没有了。他可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拿起药粉小心的捧在手心当中,尤里安默念一声,对不住了,开始把药粉往女人的身上撒去。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活儿,原来在伊沙农场的时候,有一次锐雯练剑,却不小心伤到了自己,焦急的他在旁边看着阿兰妈妈给锐雯上药。
然后自此之后,再有一些小的不好接触的伤口,尤里安就接替了阿兰妈妈,做起了这个活儿。
而今天再一次给一个女人上药,尤里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仔细的回响了一番原先给锐雯上药的情形,尤里安突然有些疑惑,为什么原来我为锐雯上药却没有这种感觉呢?
偏头想了半天,尤里安突然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抛在脑后,专心的为这个女人上起了药来。
费了半天劲,又是清洗伤口,又是涂抹药粉的,最后又是把一些疗伤药塞进她的嘴里,然后托着她脑袋喂了几口水,还翻出自己的一套衬衣,胡乱的套在了她身上。尤里安终于一屁股坐了下来,猛的灌了几口水,长舒一口气。
终于忙完了,这女人可真是麻烦啊。看着她躺在睡袋中安静沉睡的样子,借着昏黄的灯火,尤里安突然有些好奇了,这个女人经历了什么?
刚才在上药的时候,这个女人四肢就不老实的乱踢腾,嘴里还说着杀,失败,代价,荣耀什么的。难道还真的是一个贵族?
想了半天,尤里安点点头,经常说什么荣耀的,十有八九是个贵族没错。
想到这里,尤里安就不由得开始幻想着这个女人醒了之后发现自己救了她,然后感激涕零的想要以身相许,然后自己就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她,要不要告诉她我有喜欢的人了呢?
“不,这种事儿只要自己知道就好了!那就这么说...我只想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帝国的伟业!”尤里安口中喃喃着,琢磨了好半天,终于想出了一句高大上的话,然后心中不由得暗自窃喜了起来,嘿嘿,没人知道我其实才不是为了那个呢!
想着想着,脑海中出现了那个白发的身影,尤里安陷入了美好的憧憬。他想着自己立了大功,得到了奖赏,成为了将军,还让锐雯老老实实的跟自己回到了伊沙农场...
咳咳,尤里安暗自咳嗽两声,打断了这段,可是继续想下去,脑中却突然出现了今天的这个红发女人的身影。
她纤细的身子,长而白皙的腿,姣好的脸,还有...那巍峨的...炼银山脉!
想到这里,尤里安不由得脸红了起来,使劲儿摇摇头,想把这个女人的影像驱赶出去,哼,我是属于锐雯的,才不会被你们这些花痴女诱惑呢!
想着这个女人哭着喊着要往自己身上扑的场景,尤里安坚定的点了点头。
可是...这个红头发,好像也有点好看吔...
慢慢的,白色的头发,与红色的头发并排站在了一起,两个人一起质问她,你要选谁,尤里安突然间犯了难。
“呼——!”身子猛的一个激灵,尤里安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已经睡着了,
“阿嚏,阿嚏!”猛地打了两个喷嚏,尤里安有些怨念的看着自己身上裹着的睡毯,这才想起,那睡毯昨晚上在为这个女人擦洗伤口的时候沾了点水,结果他因为做了个美梦,迷迷糊糊的扯过睡毯睡着了,导致现在头有点懵懵的。
“啊...”尤里安张大了嘴巴等了半天,只感觉冷气灌进口中,最后只能无奈的揉了揉鼻子,看了看帐篷顶端。
此时的天空才刚蒙蒙亮,尤里安整了整衣服,颤颤巍巍的钻出了帐篷,一股冷风吹过,他又猛的打了个喷嚏,赶忙回身把女人身上带着血污的衣裤拿了出来,顺手还把泡在门口水桶里的靴子拿了出来。
回身把帐篷的拉锁拉上,尤里安甩了甩手中的靴子,有些疑惑的想着,泡了一晚上不会臭了吧?
不过他肯定不会凑上去闻,而是从水桶里拿出一支臂铠,然后凑过去闻了闻,恩...好像没什么味。
那就这样吧。
找了几个木柴,费了半天的劲儿把熄灭的火堆弄着了,然后放在门口整齐的码好。尤里安开始搓洗这些沾着血迹的衣裤。
这一洗,就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不过当天空亮了一些的时候,看着老洛林,永斯特,乔伊等一干士兵依次钻出帐篷,然后围着尤里安开腔,被他们调侃的尤里安只能把气都狠狠的撒到了这些衣服上。
摇了摇头,尤里安猛地回过了神,懒懒的伸了个懒腰,尤里安拿起了放在睡袋旁边的两柄匕首打量了起来。
细长的匕身,锋锐的刀刃,奇异而玄奥的花纹,还有握在手中那不由自主发寒的感觉,让尤里安有些不舒服的急忙又把匕首放了回去。
抱起了水囊,尤里安灌了两口,平复了一下急促跳动的心脏,有些害怕的往后靠了靠。
可是就在下一秒,他突然感觉自己靠到了一个绵绵的物体上。
尤里安心中一惊,刚要转头,却听见耳边突然传来了冰冷的女声,同时脖子上传来了森森寒意。
“不许动,否则死。”
尤里安瞬间懵了,等了三四秒,尤里安才慢慢回过神来,可是脖子上汗毛传来的感应,却让他僵在那里,喉头微微颤动,连大气也不敢喘。
“你...”嘴唇微微吐出一个字,然后立刻就感觉脖子上的触感更加冰凉,这让他明智的止住了嘴。
“我问,你答。”冰冷的声音从脑后传出,传进了耳中,感觉到脖子上的冰凉稍稍退去,尤里安眼睛向下一瞥,然后忙不迭的闷声“嗯”了一下。
“这里是哪儿?”
“一...一个山坳。”尤里安眼睛扫过面前的睡袋,发现睡袋里原本躺着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而架在脖子上的匕首也是自己刚刚看过的那把,心下大惊,这个女人竟然这么强吗?可是却嘴巴却丝毫不敢怠慢的开口。
“哪里的山坳?”女人的声音再次传来,可这个问题尤里安却不太清楚,不过仍然硬着头皮答道:“就...就在那个树林,树林往东南走...走两里地的山坳里,你昏倒了,还流了很多血,是我救得你。”
听到他的回答,女人沉默了半晌,就在尤里安暗暗想着,是不是这个女人想起自己救她的事儿,然后准备放开自己,然后感谢的时候,女人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我的衣服是你换的?”
听到这冰冷的语气,尤里安心中突然警铃大作,这一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这一刻,尤里安突然有些苦涩。
眼泪不由自主的顺着眼角滑落,滴在了女人的手背上,尤里安有些泄气的不说话了。
“嗯?”女人威逼的声音传来,而后匕首冰冷的气息再次逼近。
尤里安有些自暴自弃的喃喃自语:“是我的,都是我的...还有你身上的衣服,裤子,鞋子,还有肩铠,臂铠,腰包,什么都是我给你洗的...你满意了吧。”
说着说着,尤里安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我做错了么?我不把这些都除去,怎么给你上药?你眼睛上,那么深的刀疤,不也是我给你上,谁都不愿意做这些,谁都指派我做这些,谁都瞧不起我,我为什么要救你,我为什么要被分配到这里,我为什么要离开家?”
“锐雯...”
说道最后,尤里安止住了口,抿着嘴唇,他有点想家了。
如果说之前,他还对父亲为他安排的一切有很多的不满,而现在,他真的有些后悔了。
可是即使是后悔,他心中仍然有一丝坚持,是为了那个白发的身影,是为了他不想看到的那一幕。
“当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