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起连夜乘船离开了江心洲。
轮船是他找老板提前开的,上了渡口以后,看见纪灵在江的对岸朝他挥手。
那时候的夜色已经很深了,天空上的月亮又大又圆,金黄色的月光撒满了江岸坡头的草地上,女孩的身影是纤纤细细的,容颜已经模糊,有声音伴着河水声传来:“你要早点回来。”
张云起笑着大声说好。
坐上奔驰,他一脚油门,直接飙往韶山路1号大院。
今天毕竟是中秋节,胡宪峋找他,张云起是没有想到的,当然,找他什么事儿他能猜的个八九不离十,心里大致想了下腹稿。
眼下距离国庆爱华电子正式对外营运还有不到六天,届时将召开爱华影碟机产品发布会,大面积的地推和广告营销正在这个年代首屈一指的营销天才胡志标的主导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大型渠道商和家电卖场也由联众总经理余林在积极对接,万事俱备,张云起现在心里想的也就是和省国资总公司合资推动大型基地建设扩张影碟机产能的事情了。
奔驰车穿过银杉路,沿着潇湘北路往回赶,两地儿一个河西郊区,一个河东正中,路途还是挺遥远的,差不多有四十多公里。
张云起从二里半过了橘子洲大桥,上五一大道穿袁家岭,花了半个小时才抵达韶山路1号大院,在刘民生的引领下,穿过岗哨,来到胡宪峋居住的小院前。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这里了。
进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张云起意外地发现他的那个老师,湘大校长江汝勤也在,此刻正和胡宪峋坐在树影下喝酒。
天空有一轮月亮高悬,绿树成荫的小院里一片清晖,有瓜果飘香和中气十足的攀谈笑声,两位老人谈笑晏晏,氛围十分亲切。
张云起很快反应过来,走进去打招呼。
胡宪峋招手让张云起坐下,随后又让保姆小谢给张云起摆了碗筷杯子,问道:“听说你最近在湘大闹出一个不小的动静?”
张云起刚一坐下,就听到胡宪峋这样一个问题,不免有些尴尬,尤其是老师江汝勤也在这里,笑了笑说道:“让胡书记见笑了。”
胡宪峋一向神情清峻,这时候黑瘦的脸上却有几分笑意:“给我笑一下倒没事,就是别让你的这个老师为难,他一辈子刚直,为了你这次也算是破了校规,而且他好多年没上过讲台教书了,湘大优等生千千万,能够认下你这个学生,以后别辜负他的看重。”
“好好的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来喝酒喝酒。”江汝勤听得胡宪峋的这番话,越讲越感性,实在受不了,打断胡宪峋的话,只是端起酒杯正要喝的时候,他又问张云起道:“你吃过晚饭没?”
张云起就中午吃了点烧烤,陪着纪灵疯玩了一下午,到傍晚的时候,接到刘民生的电话就一路飙了过来,这会儿已经饥肠辘辘,但他也不是什么爱装客套的人,说:“还没有,老师。”
“那你先吃点饭。”江汝勤招手让保姆小谢给张云起乘饭。
张云起端着饭直接开造。
胡宪峋亲自下厨煮的香煎粉蒸鱼味道太绝了,外面的米粉煎的酥脆香辣,里面的鱼肉滑嫩无比,还有一股他极爱的土茶油香味,这是湘南的特色菜,不过张云起也好久没吃过了,他吃饭速度也快,巴拉巴拉连着干了三碗米饭。
胡宪峋笑道:“有时候听你讲话老气横秋的,年纪好像比我小不了多少,看你吃饭的样子,倒是有点年轻小伙子的架势喽。”
这话说的张云起也不大好意思了,搁在碗筷,端起酒杯起身说:“胡书记,老师,敬你们二老一杯。”
江汝勤摆手叫张云起坐下:“酒等下再喝,先谈正事。”
张云起只好坐下:“老师你讲。”
江汝勤想了想,说道:“你在的那份材料里提出了一个观点,未来的中国,必然会成为全球的制造业中心,世界工厂,中国制造流通全球,何以做出这个判断?”
张云起想了想。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度。
对于后世那些稍微关注经济发展的人也说也不是什么深刻的问题。只是这时候中国市场化经济大门才打开没多久,产业转移也才刚刚开始,中国入世更是没影的事,他在这时候直接论断中国未来将成为全球制造业中心,确实不容易理解。
他说道:“老师,这是一个产业转移的问题。现在全球的制造业中心主要是在日本,但日本能够成为制造业中心,也是以前从欧美地区转移过来的,欧美地区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经济模式需要往高端产业转变。因为欧美地区的工人想要获得高工资高福利,但从低端的制造业中肯定是无法实现的,低端制造业把成本放进去后,产品价格高了自然就没有竞争力,就不能获得份额赚到更多钱,所以当年欧美地区的低端制造业转移到了日本,保留了具备技术储备的高端产业,但是,现在日本面临同样的问题,高工资高福利之下,日本的低端产业转移同样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张云起继续说道:“我们国家自79年开启的改革开放到现在,已经过去了16年,市场经济机制逐渐改善,营商环境稳定,各个地方都把招商引资当成头等大事,出台各种惠商政策,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相信大量低端制造业搬迁到中国是一种必然,经过三十年重工业沉淀的中国,再加上我们拥有放眼全球最勤劳的廉价农民工,成为全球的制造业中心,也一定是一种必然。但是这些伟大的成就,核心驱动力就是城乡二元结构下的农村廉价土地和廉价劳动要素的单向流通,农村输血城市,所以可以预见,我们国家消费、粮食、民生、乃至于战争等等方面的最大蓄水池——拥有8.5亿人口的农村,将逐年空心化。”
胡宪峋没有作声。
月色下,他看着侃侃而谈的少年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张云起聊起这个就刹不住车,也或许是机会难得,他必须得说,把这个事情说透,说到他们理解并且接受:“当然,二老可能认为我这是异想天开或者是危言耸听,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坚持我的想法,我也愿意为了我的想法一条道走到黑。这些年来,有机会的时候,我给江川市里、省里甚至是部里,已经打过很多份这方面的报告。我坚定认为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点,在于如何推动城市的资本、技术、人才和农村资源要素与廉价劳动力之间的平等交换,双向融合发展,努力打造整个城乡发展链条的双向正循环。至于怎么形成双向正循环?这是一个浩瀚的工程,可能很难,但总应该去做的。”
张云起说道:“我的这个想法,二老应该都已经看过了,总结起来简单说,就是三条核心路径,第一条是围绕农村地区的改革,推动农村集体耕地、宅基地、建设用地这‘三块地’的三权分置改革。第二条是围绕城市地区的改革,基于工业用地构建地方平台公司推进国企混合改制,并且依托平台公司打造创新投融资模式。第三条则是围绕城市与农村的融合发展的改革,在城市与农村之间,搭建一条城乡各类要素平等交易交换的高速通道,也就是农村产权流转交易中心。”
胡宪峋听到这里,点了点头。
张云起提到的农地三权分置改革、农村产权交易中心和设立地方平台公司等方面,他已经做过大量调研,基本上算是认可的。只是依托地方平台公司打造创新投融资模式这一条改革路径,他疑虑颇多。
胡宪峋说道:“一个多月过去了,我看过不少这方面材料,前些日子湘南省国资总公司也打了一份报告,是关于由你的爱华电子牵头,政企合作三方合资的事情。”
张云起点点头。
胡宪峋点了一根烟,说道:“你可以谈一下这方面的想法。”
张云起想了想,今天晚上机会难得,和胡宪峋、江汝勤聊事情,如果单单讨论爱华电子影碟机,可能太局气了一点。
他更想抛开爱华电子,好好谈一谈新兴产业落地湘南的问题,甚至不限于他自己的产业,而是放眼全中国。总之他认为湘南地区一定要抓抢时代机遇,打造一条由政府牵头的创新投融资模式,引入并且布局新兴产业。
要知道,湘南是内陆城市,比之沿海开放地区,先天条件差,各类扶持资源落后,招商引资是很难的,这也是湘南地区人口大量外流的核心原因,在这样的情形下,政府就必须主动调整招商引资的策略,去吸引具备核心竞争力的规模新兴产业落地湘南。
张云起想到这里,直接讲道:“胡书记,老师,我想借着这个机会汇报一下在湘南地区依托省级平台公司打造创新投融资模式的设想。前面我有说到,我们国家终有一天会成为全球制造业中心,世界工厂,但是我们国家也一定会面临和欧美、日韩一样的问题,我们国家不可能永远做这种低端产业,我们国家的人民也不可能永远在血汗工厂里卖命,到了那时候,产业升级就格外重要了,所以如果现在有机会,至少在湘南地区,我们可以抢跑,我们可以提前布局,我们可以留住我们湘南地区的大学生和农民群众,发展具备大规模效益、技术储备和高附加值的新兴产业经济。”
胡宪峋点头:“说说你设想的模式。”
张云起讲道:“由省里面主导,依托省级平台公司,设立市场化运作的战略性产业投资基金,打造‘引导性股权投资+社会化投资+天使投资+投资基金+基金管理’的多元化产业投融资体系,形成了创新资本生成能力,服务于湘南地区招商引资战略性新兴产业!”
江汝勤听到这里,想了想,放下筷子接话讲道:“按照我的理解,这个模式就是由政府牵头,以股权投资/风险投资的思维做产业导入,以投行的方式做产业培育。省里面可以先运用资本招商,大手笔投资基金,拉拢具备规模效应的企业落户湘南,后期再将投资所获的股份脱手,获利之后继续扩充投资基金,实现以一笔投资撬动一个新兴工业产业,并且带动当地就业,加速推进产业的升级。”
“这个模式很有前瞻性,也确实先进,目前放眼全国不会有第二家。”江汝勤端着酒杯,脸堂有些泛红:“如果能够在这种创新投融资模式上,融合进来资本、土地、人才、贴息、税收等一系列招商引资组合拳,我们湘南地区的招商政策放眼全国都可以称得上极具吸引力,到时候就不需要怕和沿海兄弟省份争一争了!”
胡宪峋听得表情有些动容了。
他看的出来,一向爱才的江汝勤心底里很喜欢这个张云起,对这个少年人提出来的设想也很推崇。江汝勤是他的几十年同窗老友,性格是很了解的,客观严谨,一丝不苟,他几乎从没有听见过江汝勤当着他的面夸过谁,更不要说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学生。
“但是这个模式问题也有。”江汝勤又想了想,忽然话锋一转,说道:“我国金融体制改革现在还处于萌芽状态,这类性质的国有企业也没有健全的投融资体系,包括现在省里面实际控制的省国资总公司也不例外,但是事在人为,只要设立的模式是对的,政策可以向上面争取,所以可以先忽略,我感觉这个投融资模式真正的问题,在于战略性产业基金的运用层面。”
江汝勤并没有因为张云起是他的学生,而有半分客气,他直接道:“很多时候政府搞产业也是门外汉,面对五花八门的产业,又如何精准判断哪个产业值得一投?具体到企业,选择肯定会更加困难。如果省里面对某一个产业和某一个企业进行大手笔投资之后,却不能通过国有资本引导社会资本和实施资本市场的有序退出,那么国有资本就不能实现保值增值,一旦战略性产业基金出现大面积缩水,也就不可能投向下一个产业,实现良性循环。”
说到这里,江汝勤的目光望向张云起,讲道:“这也就是说,你的这个模式一旦投资失败,就很容易走进死胡同,对政府财政,基础建设,民生保障、社会舆论等等的负面影响都是深远的。我说的严重点,后患无穷!”
张云起点了点头:“老师说的对。”
他这个桃李满天下的老师顶着一个老派经济学家的头衔,并不是浪得虚名,看待投融资问题确实是一针见血的。
他设想的这种投融资模式,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在于能不能够找准产业方向,能不能发现并且尊重产业客观发展规律,毕竟领投的是国有资本,而新兴规模性产业投资本身就是烧钱如烧纸,动辄以亿元为计量单位,抓瞎乱投,极有可能带来国有资产流失!
当然,后世的这类政府投资失败的案例不胜枚举!
这其中,最有名的大概是光伏行业。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无论在政府、学术界还是媒体眼里,光伏都是产业投融资政策和政府大额补贴失败的“活靶子”。
因为在2008年金融危机和“双反”调查中,出口需求锐减,光伏行业进入寒冬,大量政府进行产业扶持的光伏企业开始破产倒闭,包括曾经风光无限的尚德和赛维。
然而,这也是张云起最大的优势。
他敢向胡宪峋提出这一模式,正是在于他可以清晰的判断出,未来新兴产业发展的脉络!他拥有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前瞻眼光,他可以确保战略产业基金扶持的产业屹立在时代的浪头,带领湘南地区的规模经济不断发展壮大,推动大规模基础建设,充盈财政,提高社会保障和民生福祉,吸纳海量的就业人口,留住那些奔赴沿海血汗工厂的湘南家乡百姓,再通过农村产权流转交易平台,把城市资本和技术输入农村地区,带动农村发展,从而打破城乡二元结构!
只是这些话张云起永远说不出口。
张云起站了起来。
他面对胡宪峋和江汝勤带着一丝询问的目光,诚恳道:“老师指出来的问题,确实是客观存在的,鞭辟入里,我也拿不出有力的客观事实来反驳这个问题,但是,我还是想向二老说两句心里想法。”
他端起酒杯,脑海里面,却忽然想起了以前一个人在将军岭山顶上读书的时候,想起了烈日炎炎下拖着架子车爬土坡的时候。那些苦难与理想并存的记忆,好像从没有远去。
他一口干了杯里的土酒,入口格外的苦涩和刺喉,却也让他的脑袋更加的灵醒:“中国自1979年开启的改革开放走到今天,已经走过了16个年头,这16个年头里,我们国家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已经经历了无数的险滩、暗礁和急流,可以说,每一次改革策略的失误和失败,溺水的永远都是数以亿万记的底层人民,牺牲的永远都是数以亿万记的底层人民,苦一苦的永远都是数以亿万记的底层人民。所以,我很清楚我张云起在干什么,我张云起也一定会坚持干下去。”
“胡书记,老师,语言大多数时候都是苍白的,聊到这一步,纸上谈兵,描绘未来湘南地区的美好蓝图,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就事论事,爱华电子和省国资总公司三方合资的事情,需要省里面主导,二老可以好好调研一下这个在两三年内暴涨至几百亿的新兴规模产业,再做决定。但是,不管二老认不认可这个行业,不管省国资总公司合资还是不合资,我和江川市政府一定会合资,我一定会在一年之内通过这个产业跑通我设想的投融资模式。”
说到这里,张云起看着两位表情略略有些动容的老人,诚恳道:“到时候,我希望以我的联合时代与省里合作,设立一支新兴战略产业投资引导母基金,由我操盘母基金,引导新兴产业全面落地湘南!”
小院里忽然变得格外安静。
那时候,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天空上,高悬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这是1995年的中秋团圆夜。清辉散满人间,撒满绿荫掩映的小院。
小院里,忽然有老人的声音飘拽出来:“巍巍中华,大风泱泱。薪火相传,日月经天。之所从来,方明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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