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池走出茶楼,看着飘落的雪花,微觉诧异,他看了眼天,又回头看了眼楼上那二人,取出黄油纸伞撑开。
茶楼二层窗畔桌旁,陈皮皮想着宁缺先前说那位中年僧人今日惨死,是因为对方运气不好撞到他心情不好的刀口上,忍不住摇了摇头,打趣说道:“莫非以后你们两口子每吵一架,便需要不可知之地来个人让你杀了出气?”
宁缺注意到他的用词,看着他认真说道:“看来你很喜欢我家桑桑?”
陈皮皮说道:“你去荒原这大半年时间,我偶尔会去老笔斋坐坐,对桑桑姑娘有诸般好感,来自很多原因,其中有一点是因为她如今是光明神座的传人,我毕竟是道门中人,当然会倾向她一些。”
宁缺说道:“既然如此,那这个忙你就一定要帮了。”
陈皮皮无奈说道:“我真是疯了才会答应你的请求。”
“我想不明白那名叫道石的中年僧人刚入长安城,怎么就能找着我,知道我会过那条长街。我想这件事情,有些人需要给出一个交代。”
宁缺起身离开了茶楼,陈皮皮摇头跟在他的身后。
…………二人来到礼宾院,穿过那片繁密的竹海,天猫女高兴地迎了上来,牵着宁缺的袖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兴奋地告诉他昨天去了长安城哪些景点,又吃了哪几家的点心,紧接着墨池苑的女弟子们也围了过来,宁缺身边顿时一片莺歌燕舞。
大河国少女们不知道陈皮皮的身份,但想着是宁缺的朋友,自然也极热情。宁缺极富耐心地倾听少女们的讲述,与她们微笑着言谈交流。
来到深处内院前,墨池苑女弟子们纷纷散去,因为她们知道十三师兄是来找山主的,她们很自觉地想要把清静的空间留给二人。
散去前她们神情怪异地打量了陈皮皮好几眼,心想这个胖子怎么都一点不识风情,都这时候了还要跟着进去。
礼宾院环境清幽,茂密的竹林在冬日里稍嫌暗淡,但依然保有着足够的青葱之意,有些微黄的竹叶飘落在窗台上。
莫山山静静看着窗台上的微黄竹叶,然后回头悬腕提笔,在微黄书纸上写出一撇,笔锋便若竹叶形状锋利而清秀。
听着院门处传来的声音,她抬头望去,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情,没有想到宁缺会忽然过来,更没有想到他会带着书院的十二先生。
看着窗畔书桌旁的白衣少女,看着散落在衣裙上的黑发,看着她微闪的疏长睫毛,和美丽的微圆脸颊,宁缺忽然生出马上转身离开的冲动。
昨夜他曾经在这间小院外驻足静观良久,看着少女在窗上的剪影良久,然后去湖畔挣扎痛苦良久,最终他做出决定时以为自幼冷血寡情的自己有足够的精神准备,然而当他此时看到书桌旁的少女时,觉得心里的所有的事物忽然一下全部流光,空荡荡的极为难受。
这种空荡荡的感觉是眼睁睁看着美好事物与自己终生错过的茫然空虚无力感,更是当美好的事物降临到自己身前时却要被自己无情兼且傻逼地拒绝从而可能伤害到对方的强烈挫败负疚感,所有这一切最终就变成了心虚二字。
因为心虚所以心慌,至于有没有隐藏在最深处的心痛,宁缺当时没有表现出来,事后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把陈皮皮拉到自己身旁。
莫山山自书桌畔起身,与陈皮皮见礼,然后疑惑望向宁缺。
宁缺用力地咳了两声,清了清有些沙哑艰塞的嗓子,伸手示意莫山山坐下,然后艰难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今天我们为大家说段相声。”
陈皮皮紧张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相声是什么东西?”
宁缺说道:“相声啊,是一门语言艺术,讲究的是说学逗唱。”
陈皮皮夸张地噢了声:“原来是这样。”
莫山山虽然久居墨池畔,不谙世事,但却是世间最冰雪聪明的少女,看着二人此时的模样,竟是隐隐猜到了一些什么事情,细细的眉尖微微蹙起,然后换作淡然雅静,平静坐下沉默不语。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宁缺接连说了好些相声,贼说话、写对子,相面,白事会,也不理会里面有些段子,有没有人能听懂,反正他按着自己的想法就这样讲了下去,只在长安城瓦弄巷里听过两段评书、从来没有听过相声、更没有参加过某小学相声表演的陈皮皮哪里会接话,反正便是一个劲的嗯嗯啊啊。
“为什么我总是只能嗯嗯啊啊?”
“因为你是捧哏,我是逗哏。”
“可你明明在茶楼里说的是三分逗,七分捧。”
“嗨,这不是逗你玩嘛。”
…………莫山山把砚畔搁着的秀气毛笔搁到笔架上,然后平静坐在椅上看着二人,当宁缺把那段逗你玩说到一半的时候,她终于唇角微翘,笑了起来。
陈皮皮一直在紧张地注视着她的反应,看到少女的笑容后觉得僵硬的身体顿时放松,高兴说道:“她笑了。”
宁缺看着他很认真说道:“多谢师兄帮忙。”
坐在椅中的莫山山忽然抬起手来,指着陈皮皮说道:“十二师兄的捧……哏不熟练,所以不好笑。”
陈皮皮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尴尬说道:“刚学的,见谅见谅。”
莫山山看着宁缺说道:“我更喜欢你一个人说的。”
陈皮皮看了宁缺一眼,毫不犹豫转身而出,把安静的房间留给冬末的竹林疏影,以及竹影里的这对年轻男女。
片刻沉默后,宁缺声音微哑说道:“山山你那天在巷口说的是对的……”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汗水就像暴雨般从他僵硬的身体里涌了出来,把身上的衣裳从里到外全部打湿,莫山山看着身前的地面,疏长的眼睫毛微微眨动,听着他的声音,忽然站了起来,没有让他把这句话说完,轻声说道:“十三师兄,请。”
宁缺微微一怔。
莫山山在书桌上铺好黄芽纸,镇纸摆在一角,注水入砚开始磨墨,然后指着笔架上的那些笔,轻声说道:“你选一枝。”
宁缺不知她要做什么,沉默上前选了枝惯用的狼毫。
莫山山看着他认真说道:“在荒原上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写很多书帖。”
宁缺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你说要我写多少就写多少。”
莫山山美丽的容颜上少见地流露出少女的娇憨调皮,打趣说道:“我要你写多少便写多少?那写无数张如何?”
宁缺微涩应道:“那怎么也写不完啊。”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说道:“所以就给我写一辈子啊。”
礼宾院竹海畔的内居门一直紧闭,从白天一直到暮时,始终没有开启过,宁缺一直在和莫山山讨论书道,在给她写书帖,直至入夜点起烛火,窗上的剪影变成了两人,从外面看上去那两个影子仿佛合在一处。
灯花微跳,莫山山拿起小剪把灯芯剪短,然后走回宁缺身旁,静静看着他运笔如飞,她知道他这时候已经很累了,但她知道他这时候不需要怜惜。
终究不可能写一辈子,没有第二次剪烛,房门吱呀一声轻响,莫山山送宁缺出门,在门槛外,二人平静行礼,然后互道珍重。
直起身后,莫山山看着宁缺的眼睛,忽然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把身子前倾,有些笨拙生硬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听着。
经过瞬间犹豫,宁缺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莫山山静静靠在他怀里,说道:“你还欠我一张便笺。”
…………走出礼宾院,宁缺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的非常痛苦,哪怕是用手绢捂着,也不能让咳嗽的声音变得微弱些。
陈皮皮知道他现在疲惫到了极点,而且在晨时那场战斗中受了重伤,一直在院外等着他,此时看着他咳嗽,忍不住叹息说道:“本来就受了重伤,却要来做这些心神震荡之事,岂不是伤上加伤,真是何苦来哉。”
宁缺笑了笑,把手绢塞进袖中,没有说什么。
陈皮皮余光看见手绢上的斑斑血迹,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让书痴知道你受了重伤咳血,她会不会更感动些?”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已经做了决定,就不再需要什么感动,那除了让我自己高兴没有别的任何意义,甚至那很下作。”
陈皮皮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我们喝酒去。”
宁缺问道:“你什么时候爱上杯中物了?”
陈皮皮说道:“二师兄打听过像你现在这种时候就需要借酒浇愁,所以他专门去黄鹤教授那里借了两罐双蒸,我们这时候就去把它给喝了。”
宁缺笑了起来,想着二师兄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关心自己生活里的这些事情,而陈皮皮更是一直陪伴着自己,不由心头微暖。
不过今夜此时宜独处。
宁缺拒绝了陈皮皮借酒浇愁的提议,决定回家休息,然而当他走到临四十七巷巷口时,忽然想起桑桑现在还在学士府,老笔斋里幽静的像座坟场,床炕冷的像是坟墓,所以他沉默片刻后转身离去。
不多时后,他来到长安城老字号松鹤楼前,要求对方给自己准备一桌最丰盛的酒席,因为即便他不想谋一场醉,也想做些很没有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