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铭闭上眼准备的时候,突然有一种久违的感觉。
他第一次上台演大联排《雷雨》的时候,他演《霸王别姬:艳红》的时候,他在《药神》第一次面对剧组摄像机的时候——那种酥酥麻麻,从每一个毛孔粒儿里噗隆噗隆响起细细碎碎的欢呼声来。
很奇怪。
他原本以为自己并不如何重视《末代皇帝》,但其实这么长时间来,他对溥仪的了解,对那段历史的了解,以及演绎试炼角色时,那些对固有版本的审视和体察,都仿佛无声无息地潜藏在内心的某一处,等待着一条故事线将它们串起来,彼此贯通,然后“啪”一下,冲破他思维的桎梏,冲向台下坐在那里的一个一个现代人。
告诉他们。
我是溥仪。
告诉他们。
我所经历的。
告诉他们。
我的骄傲,我的虚伪,我的郁苦,我的忍耐——半生雨打飘零,一曲皇朝挽歌。
季铭的气息因为强自控制,都显得紊乱了。
他一睁眼。
嚯,嚯。
天池老师被激的,下巴都不自觉往里一收——季铭还没开口,他沉默着,但眼神里的震惊、阴鸷、可怖,以及混杂其中的一丝歇斯底里的疯狂,就那么唰唰唰地冲向几个老师。
“文绣。”
轻轻的,甚至还带着点笑意。
“你,糊涂了吧?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嗯?”
季铭身体没动,那么挺着,但脑袋前倾了,脖子像是平移似的,显出一丝诡异来。
“民国了?哈,是啊,民国了,朕已经不是皇帝了,你也不是妃子了,所以你就可以跟朕——离,婚?”
离婚这两个字,说起来的时候,仿佛放了两块石头在嘴里,锋利的,会刺的满口血的那种。
差距太大了。
季铭一睁眼一入戏,一开口说台词,那种劲儿,几乎立刻就把人带上了话剧院的舞台,这种时空上的错位感,来自于他表演方式上的控制,强烈的戏剧情绪在季铭跟他们之间,自行形成了一道台上台下的无形鸿沟。
季铭在台上演,他们在台下听。
一个在戏里,一个在看戏。
原来演员,甚至是可以做到这样的!
蔡晟义突然想起那一眼港湾式的笑意,觉得自己好像真变成了一个无理取闹的小朋友——羞耻。
而对于天池老师、陈老师她们,最让她们感慨的,并不是季铭这种强烈的戏剧表现力——而是他的无对手表演,他就一个人站在那里,对面的文绣是空气。
可是季铭的语态、行为、姿态,就仿佛那里真真切切地有一个人,正在和他争辩。
并不是所有无对手表演,都可以这样的。
通常来说,老师们也不会要求学生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只需要演好自己的那一部分,不必要确切地契合一段对手戏的真实节奏。
演员的对手戏,可能是个说12345的,也可能是个替身——但至少,会帮你卡节奏,有一句词他会出一次声儿。所以真演戏的时候,演员们不必担心要完全靠自己去想象。
但,能做到完全创造出一个对手角色,放在自己面前,则绝对是一个牛逼上天的本事。
两个字:入戏。
是的,因为入戏,才能做到。
你彻底进了那段戏,戏里的一切就都有了,津京的别墅寓所,金银的器物,笔墨纸张……还有溥仪对面,又紧张又愤怒的文绣。
她本来就活在戏里。
“呼。”
陈老师跟程郝对视一眼,轻轻啧了一声。
五分钟的戏,是很有限的,甚至这一段都演不完全——季铭演到纡尊降贵,“求”着文绣不要离婚的部分,就停了下来。
“谢谢。”
一阵安静。
“哎呀,演完了?”
季铭哭笑不得地看着天池老师:“您睡着了?”
“哈哈,给你鼓个掌。”
刘天池先鼓掌,老师们也跟着,然后是同学们,贝思卓鼓了——蔡晟义是在所有人都鼓掌之后,才跟着鼓的了,主要是大家都看着他,他也实在不好不鼓。
他真不想。
太残酷了,同一段戏,他演的,被季铭演的一比,就像是过家家和真结婚的区别——哪怕他也严丝合缝,应该表现的,应该走到位的,都一一做到了,可就是缺了一种精神。
所以是假的。
“哎呀,嗯,呵呵,今天这个试镜,其实多少还是有点,怎么讲,也说不上不公平。”陈老师招招手让9个人都过去:“就是有一点不一样,季铭,他毕竟是白玉兰入围演员,马上要颁奖了,说不定就拿了,是吧?差距还是有的,不只是你们,包括所有中戏在校的,甚至很大很大一部分已经毕业的,这个差距都是有的,你们也没必要特别介怀。
这部戏你们演起来,刚才都有点吃力,为什么呢?因为它的表演难度设计就是比较高的,戏文的几位编剧老师花了很大心思,溥仪这个人物的深度和层次,也不是一般的汇报演出可比的。
所以,希望你们能更努力,还有别的角色,有兴趣的话也可以跟我说。”
鬼子兵、小太监——谁有兴趣。
蔡晟义他们也听明白了,这就是定了季铭。
关键是,他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定了,咋地?
该定啊!
就是这么碾压似的,叫人服气不服气,都得认。
“行,马上下一组了,季铭你留一下,搬个凳子做过来,顺便给她们配个戏,”
“啊?”
哎呀我的妈呀,这榨干学生的体位姿势,太熟练了,师道沦落啊。
……
“哎怎么样怎么样——怎么就8个?季铭呢?”
“留里头了。”
问话的眨眨眼,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留里头了?干嘛?”
“……当老师。”
噗。
这可能会是中戏的一大奇观了,试镜试着试着变老师了。
等下一组申请孙太监的同学们进去,果然,看见季铭光明正大地坐在陈老师边上,手里捏着一本大厚的剧本,翻来翻去熟悉着——等会谁要他搭戏,他就得念。
像谭子阳演主仆相见那一幕的话,就需要他了。
季铭见人进来了,一抬头看见谭子阳,龇牙一笑——孩子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