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致远可没本事和一群饱读诗书的读书人掉书袋,转身望向王夫之,询问道:“本官刚才在屋外隐约听到有人说‘平天下’?”
王夫之上前作揖道:“在下王夫之,李抚台所指大概出自在下之口,全句是‘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
“只是不才对天下大势的一些浅薄之见,让李抚台见笑了。”
李致远细细打量一番,人倒是举止有度,不卑不亢。
这时代的很多读书人,不管是不是真有平天下的本事,单论气节,确实是没话说的,远不是被满清阉割、奴役三百年的酸腐秀才能比的。
李致远笑道:“王先生的意思,本官明白。”
“就是说要安定天下,就必须做到‘均天下’,即把土地分给百姓,让百姓都有地可种,安居乐业。”
“也就是抑制豪强兼并土地嘛,本官说的可对?”
王夫之点头道:“正是!”
“现在天下流贼四起,处处烽烟,究其根本,这些流贼大多都是因为土地被豪强地主兼并而活不下去的老百姓。”
“若是能够耕者有其田,天下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又有多少人愿意造反,大明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李致远笑问道:“那本官问你,这豪强地主是哪一类人?他们又为何能成为豪强地主?”
王夫之直言道:“豪强地主无外乎就是皇亲国戚,官僚士绅罢了。”
“至于其来源,皇亲国戚所有之土地自然是靠着祖宗荫蔽,而官僚士绅的土地也不过是靠着特权谋夺而来!”
“可这皇亲国戚可都是天子君父的亲戚,王先生既说要抑制豪强,就是去抑制天子的亲戚,那岂不是和君父为难吗?”
“有何不可!”王夫之语出惊人,理直气壮道:“恕在下直言,在下一直认为君主专制是天下之大害,若能对君主的权利加以限制,才是天下百姓之福!”
在一旁的吴道行大惊,急道:“而农(王夫之字而农)慎言!”
又忙对李致远为他的门生王夫之说好话,“李抚台勿怪,而农年轻气盛,有些事想得太简单了…..”
李致远暗道,王夫之看起来比我还大几岁,在我面前算哪门子的年轻气盛。
“无妨,本官不会因言怪罪任何人,不管本官认不认同,言之有理即可。”李致远肯定是不会对这种问题表态的。
“王先生说要限制君权,本官对此暂不置可否,只是想问王先生,谁来限制君主权利?”
“不会是官员士绅吧?可你刚才也说了,这些官僚士绅正是地主豪强的一大来源啊?”
“君主的权利被限制了,这权利不一样还是落到地主手里了么?对老百姓而言,这又有何区别?”
王夫之反驳道:“这只是少部分的害群之马罢了,其根本原因在于这些人未能遵照圣人之言,德行不够。”
李致远摇头道:“在巨大利益面前,以道德来约束世人,实际上毫无约束力可言。”
“这些官僚士绅哪个不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圣人之言也没少读,真的能约束他们吗?”
“甚至以严刑峻法相威胁,也难以阻止世人的贪婪之心,王先生莫非忘了,太祖皇帝曾以严刑威吓百官,又有多大成效呢?”
“或许真有如王先生这样的圣人楷模,但绝对是寥若晨星。”
“本官以为,一切之根本在于土地私有这种制度,土地是一种有巨大价值的生产资料,只要土地买卖存在,土地兼并就必然会如影随形地出现。”
“王先生是熟读史书的,纵观历朝历代,哪个朝代不存在土地兼并?又有谁真能阻止土地兼并?”
“均天下?不过是所有圣人大儒的一个美梦罢了,终究是无法实现的。”
王夫之似乎还想反驳,李致远制止了他,他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土地的问题很复杂,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争出个结果的。
以李致远新时代社会主义好青年的经验来看,除非搞一场土地革命,将土地国有化,禁止土地买卖,再全面工业化,才能解决土地问题,但这都不是这个时代能实现的。
土地兼并是任何帝制王朝都不可能解开的死结,
所有帝制王朝都是这样一个套路:
首先,结束乱世,建立新王朝,王朝之初必定是人少地多,人口才是统治者最需要的资源,帝王们皆以人丁多寡为衡量自己施政好坏的标准,此时人人都有地种。
第二阶段,依靠勤劳的百姓,百姓开始富足起来,随着时间推移,人口繁衍的越来越多,王朝也渐渐发展到巅峰,即所谓盛世。
第三阶段,众所周知,土地兼并从王朝建立之时就开始了,慢慢地,土地越来越集中到少数地主豪强手中,失地农民则沦为佃户、农奴,人口和土地的矛盾开始激化。
此时,若是出现个有作为、有大才的统治者,能缓解人地、官民矛盾,是能延长王朝寿命的。
实际上,土地兼并集中到地主手中并不一定会导致王朝迅速崩溃。
只要地主对农民的剥削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让老百姓能活下去,王朝就能继续维持。
甚至所有土地全在地主手中,所有老百姓都是佃户,都是给地主打工,但是地主收的地租很少,老百姓能活下去,就不会造反。
实际上所谓的土地公有制中,控制所有土地的国家就是一个特殊的大地主。
但是人都是贪婪的,永不满足的,一旦土地让地主豪强掌控,大多数情况下都只会变本加厉的剥削农民,老百姓就会越来越活不下去。
第四阶段,活不下去的老百姓越来越多,矛盾激化到崩溃边缘。
此时一旦出现天灾人祸,加之王朝统治久了必然会存在各种体制弊病、贪污腐败,起义造反也就来了。
最后,天下大乱,群雄争霸,直到剩下最后的王者,新的王朝建立,又一个轮回开始。
此即所谓的王朝周期律,王朝内部的土地矛盾就是最根本的内因,其他的类似外族入侵、天灾等等因素都只是外部的细枝末节。
只要土地私有制存在,王朝周期律就永远存在,解决是不可能解决的,永远都不可能解决,但有两个方法可以缓解。
一是大力发展工商业,尽量将官僚士绅等地主阶级的注意力转移到工商业,降低他们对土地的兴趣,减轻对农民的剥削程度,同时也可以将更多的人口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从而缓解土地矛盾。
这个方法就是发展资本主义,土地问题是缓解了,但其实只是换了一种剥削方式而已。
二是对外扩张,土地不够了就去开拓新的土地,甚至抢夺别人的土地,或是向外殖民。
凡是想搞儒家的那种所谓的“均田地”都是异想天开,私有土地制度下哪有什么均天下的可能,没几天就得让有钱有权者把土地兼并回去。
刚才两人的一番争论让在场的人都沉思起来,场面一时尴尬起来。
李致远想起来这个时代能读得起书的至少都是有一定资产的小康之家,这群读书人归根究底都是地主阶级的。
从来就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王夫之说的好听,可士绅地主阶级怎么可能真革了自己的命。
既然无法跟他们讨论什么阶级矛盾,那还是聊聊华夷之辨、夷夏大防吧。
李致远朝众人扫了一眼,打破沉默:“本官再问诸位一个问题。”
“众所周知,现今我大明朝有内忧、外患两大难解之题,内忧即流贼作乱,外患即关外屡屡扣关的建虏鞑子。”
“现在国家危难,本官相信各位都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迂腐之人,对当前的局势肯定都有自己的见解,各位不妨都说说。”
“这内忧、外患到底孰轻孰重?”
在场众人立刻议论纷纷起来,多数人都说是流贼作乱更为紧迫,所谓攘外必先安内,现在北有李自成,南有张献忠,此二贼裹挟百万流民,几乎将整个大明都搅了个天翻地覆,所影响之民何止千万。
但也有少数几人不同意。
“我认为外患更值得重视,且不说建奴更为凶残,频频进关烧杀抢掠,杀人无数,且哪次入寇不是抢掠大量人口百姓,诸位难道不知道他们抢人口去做什么?”
“是去当奴隶的啊!”
“推此及彼,大丈夫生而为人,各位难道愿意给人面兽心的夷狄去做奴隶吗?”
李致远抬眼循声望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夏汝弼,是王而农的同乡好友,他父亲还是在下恩师,此次同他一起来长沙,一来为岳麓书院捐资出力,二来与岳麓书院诸位同道交流切磋。”
李致远只是点点头,并不发表看法。
这时另有一人上前道:“诸位难道不知道建虏鞑子离京师有多近?”
“李抚台明鉴,在下郭凤跹,同叔直(夏汝弼,字叔直)一样,也是而农同乡好友。”
“刚才叔直说的在下十分赞同,而且据在下所知,现在我大明尽失辽土,山海关外就是建虏!”
“仅仅一座山海关真能挡住建虏吗?如今建虏进关抢掠越来越频繁,如入无人之境,甚至还在崇祯十二年绕过山海关,深入至山东,屠济南,尸积十三余万,整个济南府死难者百余万人。”
“且山海关距离京师仅有五百里,若建虏攻破山海关,几乎可以转瞬杀至京师,若京师被攻破,则大明危矣!”
李致远点头不语,扫视了一下,发现似乎只有王夫之没开口了,于是注视着他,看他能有什么惊人之语。
王夫之果然没辜负李致远的期待,“诸位可还记得蒙元?”
“李自成、张献忠就算攻破了京师,亡了朱家天下,也不过是换了个姓李、姓张的皇帝。”
“建虏杀进关,可是要亡了我华夏天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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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六年十二月廿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