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冲抵达林天华办公时,距与林天华挂断电话二十九分钟。
办公室内烟雾缭绕,林天华见王冲到来,扔出一根软金莎,道:“抽烟。”
王冲谢绝道,“最近不怎么抽。”
林天华问:“在戒烟?”
王冲苦笑道,“确切说我想抽就抽,不想抽就不愁,没有烟瘾,不需戒。”
林天华脸色一沉,“你的意思是说我定性和毅力都不如你喽?”王冲连说不敢,林天华道:“那就少废话,给我抽!”
王冲只得点上烟,道:“林行长,你着急忙慌的把我喊来不是为了让我陪你抽烟的吧?”
林天华本来想找王冲来商量,可见他这副模样,气就不打一出来,骂声道,“还不是为了你那破事儿,自己屁股擦不干净,弄得别人一手屎尿。”
王冲已经见惯了林天华这种说话方式,在以前开部门会议时,他经常文白雅俗掺着来几句,浑然不顾众人的感受。
王冲道:“您说是贴吧的事情?上次跟您汇报过了,这事是有人受指使陷害我的。”
林天华望着他道,“奇怪了,我们的王大经理,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怎么这次反应这么冷静?”
王冲心说石魁、石虎陷我于不义,我又何尝不想扳倒他们,可是对方是道上混的,人多势众,而且没有底线,就算自己想要报仇,也只能暂时隐忍,找到机会一击必中。口中却道,“吃亏吃多了,也该知道收敛了。”
林天华本想找他来,就是故意激他,见他如此消极,道:“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王冲何等聪明之人,立即明白了林天华的意思,于是笑问道:“林行长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就是。”
林天华将烟头熄灭,在办公室内走动起来,忽然压低了声音问,“王冲,我来问你,你觉得友田行长、建国行长如何?”
王冲心中一凛,自己虽然极少参与派系斗争,但只是他洁身自好,并不代表他不知道其中情形,林天华这个问题,让他提高了警惕。轻易评价别人,尤其是上级,一个回答不慎,很容易将自己卷入派系斗争之中。
王冲故作疑惑道:“林行长,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们都是老城信社出来的,两个人又都当过你的直接领导,最近行内准备调整一批干部,我向听取一下你对他们的评价。”
王冲心中暗凛,李友田、刘建国都是行长室领导,按照章程规定,董事长提名行长,行长提名副行长,但决定权还在于董事会。林天华向自己暗示,究竟是掩人耳目,故意诈自己,还是告诉自己,行内即将有大动作,要自己向他靠拢?
他正容道:“林行长,作为下属,我不方便评价自己的上级。”
林天华道:“不偏不倚,不卑不吭,王冲,这正是我看重你的原因,我听说咱们东华银行有什么老城信、新东华,搞得挺热闹的,这件事你听过嘛?”
王冲心中迟疑,今天林天华找自己来,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前两人见面,基本上都是谈业务、谈工作、谈执行,怎得今天跟自己讨论起人事来了?
王冲道:“略有耳闻。”
“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
王冲思索片刻,道:“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党争这种事情古来有之,无论是牛李党争,还是东林与阉党之争,最后结果都是凄惨的,我们行内这种斗争虽然没有这样严重,但也影响了行内的一些运营,林行长既然看到了这个问题,我相信应该有办法的。”
派系内斗根据斗争表现形式不同,一般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互相推诿。遇到问题,双方都不着手解决,而是问题当皮球踢给对方,并等着看对方笑话。这种时候,上级管理层可以依靠强大的行政手段将工作安排下去。
第二个阶段,是互相对着干。在处理事情时,你说这个决策是对的,对方就说是错的,你说是错的,对方是对的,根本不考虑事情本身,纯粹是为了对着干而反对。如果管理层决策得当,还是可以斡旋好其中关系的。
第三个阶段,是互相拆台。你要去做一件事,对方就去做另外一件事去搞破坏,或者想办法阻止你的行动,这已经是进入到危险期了的表现了,到了这一步,管理层已经基本对局面失去掌控力了。通常,更高层要采取相应的行动了。
如今的东华银行,两个派系斗争处于第一和第二个阶段之中,但是依稀有第三个阶段的苗头了,这让林天华很是警惕,所以才有对王冲的这次试探。
林天华接着道:“可是,我却听到行里有人传言说,你是建国行长的人,你们关系走的挺密切。上次书法展,你还私下里去给他站台。”
王冲心中暗动,看来这些当行长的,手段都不小,自己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他们都一清二楚。他忽然想起上次顾天德对他说过,大意是我并不是比你聪明,而是我所处的位置能够得到更多的信息,从而作出更准确的判断,这就是信息的不对称性。
于是承认道:“建国行长曾是我上级,这一点我不否认,国庆期间我去帮他看场子,那也是因为兴趣爱好相同。但是,我王冲却从来不是谁的人,如果说要是的话,那也是东华银行的人。”
王冲有能力、有胆识,而且有手段,林天华很是欣赏他,可是如今东华英豪的政治形势很微妙,行内已经有些不好的言论流传,这次林天华本意是想让王冲交下投名状,可是王冲的回答并没有让他满意,心中暗自摇头,神情却没有丝毫波澜。
林天华闻言,击掌道:“说得好,咱们东华银行就需要你这种能闯能干事的人。”
王冲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关于我停职的事情,是不是可以撤销了?”
林天华道,“可能还要等两天,怎么你这么想干活嘛?”
王冲笑道:“白领工资,尸位素餐的滋味可不好受。”
林天华道,“为了防止你去外面惹是生非,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你就担任行长特别助理,我会让李秘书在他办公室安排一个位子给你。”既然王冲不肯向自己靠拢,那就让他留在身边,就算他不表态,过段时间,就会有人帮他站队的。
王冲笑嘻嘻道:“林行长,我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能把‘特别’两个字去掉嘛?”
在银行体系内,行长助理属于高级管理层,是班子成员,由董事会任命,银监部门核准。但是,行长特别助理,就只是一个普通的行政职位了,说白了,只能算是高级秘书而已。
林天华没好气道,“这个要求很特别,所以还是特别助理好了。”他将顺发铝业的一堆厚厚的贷款资料递给了王冲,“这笔贷款,前面你跟踪了那么久,比谁都熟悉,现在虽然不在项目组了,但是你的意见,我还是要听取一下的。”
王冲见上面密密麻麻的签字,道,“现在都已经到了这个环节了,我的意见还有什么用处?难道林行长要行使一票否决权?”
按照、等规定,由董事会授予行长对行内所有贷款业务的一票否决权,这种权力只是象征性的,东华银行从改制以来,行长对贷款业务行使一票否决权的情况几乎没有发生过。
林天华道:“这个不用你考虑,你只谈一下你的专业意见。”
王冲翻阅着申贷资料,拿笔在一张纸上列要点,一边看一边摇头,眉毛紧紧皱起,林天华也发现情况不对,问道,“怎么了?”
过了十几分钟,王冲将资料看完,道,“这套申贷材料有问题。”
“何以见得?”
王冲分析道,“小问题、小瑕疵我就不说了,大问题主要有三点:
第一,这套材料的报表与我们先前的财务报表有较大出入,几个核心数据有改动过的痕迹。我先前看到的是普华永道的审计报告,可是这套资料中的审计报告换成了我们东华市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
第二是抵押物不足值问题,这笔贷款所用的不动产和设备的价值,在评估报告中存在严重高评的行为,顺发铝业那个位置比较偏僻,每亩地评估价竟到七十万,快赶上郊区新开的楼盘的价格了。而且,据我所了解,这次用来抵押的设备,已经抵押给一家金融租赁公司了,存在二次抵押的风险。
第三,为了弱化风险,我们提出的由天马集团董事长齐中原承担无限连带担保,或者由集团的一家上市公司提供担保,但是在申请报告中,并没有发现相关材料,这不是弱化风险,而是弱化了担保措施。
这是比较大的三点,至于缺乏股东会同意借款的决议,授信审查报告签字不完整问题,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所以你的意见是?”
王冲道:“审慎起见,不介入。”
林天华苦笑一声,“我何尝又不是这个意思?但是现在形势不同了,外面有市领导压着,行内有人在董事会煽风点火,这个贷款,恐怕我不能不批准啊。”
王冲问,“上次林行不是要建议在上市之前,暂停股权交易吗?”
林天华摆摆手,“这事就别提了。”
从他语气,王冲猜到事情进行的并不顺利,于是问:“我听说,天马集团已经与石魁那边达成了股权转让协议,他们这么着急,究竟是为什么?”
林天华冷笑道:“。”
王冲恍然大悟,如今银监会正准备对商业银行的股权推出新的管理办法,征集意见稿早已发过好几轮了,这件事在银行圈内讨论的沸沸扬扬,其中穿透式管理、关联交易限制、股权资格认定等方面更为严格和苛刻。
听坊间传闻,这个新办法据说要明年一月份开始执行,按照新规,首次持股比例超过5%的股东,由原先的报告制变成如今的核准制,这一过程就极为漫长了。天马集团最近迫不及待的以高价四处收购东华银行股权,正是想要在新规实施之前举牌东华银行。
王冲问,“那这笔贷款,究竟是批,还是不批?”
林天华道:“一个字,拖!”
有上级压力,林天华当然不能用不作为的方式来拖延这笔贷款,而是用了一个很巧妙的理由,关联交易及单一集团客户授信集中度这两个指标。
天马集团是东华银行的小股东,因此对顺发铝业的贷款属于关联交易,这种贷款需要董事会下设的关联交易委员会批准,而城市商业银行的单一集团客户授信集中度监管指标为15%,之前天马集团对东华银行十亿的授信业务,若算上顺发铝业这笔授信,则是触发了这一监管指标。
当然,要想规避这些问题,在贷款实务操作中有无数中方法,这笔贷款到林天华这里审批就完全可以通过了。但是林天华知道天马集团是个大坑,目前经营已经严重恶化,如果一旦介入,成了不良,按150%提损失拨备,今年东华银行有可能就白干了。他这个行长能不能保住还不一定,上市的事,那更是遥遥无期了。
如此一来,林天华将整个问题抛给了董事会。
然而,林天华却不知道,一场针对他的风暴却即将到来。
注1:内斗的表现形式,是原创观点,不当之处,敬请指正,我可以继续完善。
注2:现代银行架构中,董事会下设各种专业委员会,其中关联交易委员会是控制对股东或者一致行动人的贷款审批的;单一集团客户授信集中度是指对单个集团的授信/资本净额×100%,这个监管指标不得超过15%。
注3:这几章有些晦涩,后面的故事情节性会增加,专业性会逐渐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