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孙仲来说,这个天缘世界,不管给人的感觉多么真实,一切也都是虚拟的。
毕竟除了神仙,谁也不可能做到趴在云层上俯瞰大地。
他是带着姬星玄的任务,作为游戏测试员的身份来的。
他从内心里就这样认定,这里是游戏世界。
再怎么真实,也是假的。
天空、云彩、大雁、河流、山脉、包括这个部落和里面的人。
所以,当初与那群野人初遇时,他才不会感到丝毫的惧怕,反而高高兴兴去跟他们套近乎。
可是,小丫头香香的出现,让孙仲产生了异样的情绪。
这个孩子的身上,有一种让孙仲倍感亲切的特殊气质。这种家人一般的特殊感觉,甚至强烈到让孙仲难以释怀。不到半天的相处,孙仲就刻意淡化了她“虚拟物体”的标签,他告诉自己,这个孩子是不一样的,跟这里的所有一切都不一样。
现在,这张自欺欺人的面具被硬生生掀开,孙仲不得不重新审视小丫头的存在,这让他内心很是纠结。
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她不一样?
她和部落里的人一样,都是诞生在这个世界里,凭什么别人被认为是虚拟的,只有这个孩子是特殊的?凭什么!
……
凭什么?就凭老子觉得她不是,她就不是!就凭她叫我一声哥哥,就这么简单!
孙仲再抬头,目光已经是无与伦比的坚定。
帝星分身笑着说:“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
“是的。”
孙仲蹲下身子,看着保持着擦眼泪姿势的小丫头,轻声说:“从这孩子身上,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亲人气息,她这么可爱乖巧,即使她真的是虚拟的小人儿,我也会把她当成是自己的亲妹妹对待。”
孙仲难得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帝星分身摆摆手:“你不必对我解释,这个孩子本来就是特殊存在,算是我送与你的见面礼。”
孙仲皱起眉头。
什么狗屁见面礼,听着就不舒服!
包裹在光芒里的帝星分身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快,继续说:“我之所以会提到这她,并没有怀疑她和嘲讽你的意图。我只是希望,你能早日像对这个孩子一样,真心实意地对待其他这些人。”
“你什么意思?”
“如我之前所说,我知道的很有限,但能告诉你的都会告知,不能告诉你的就是我确实不知道。那些,需要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好了,既然短时间内你无法转变自己的观念,那我就按照你的想法,以引路NPC身份发布新手任务,让你开启在这个世界的旅程。”
“听好,这里是一个受到天谴的部落,万年以来处境困苦,只能与野兽争食,与天地争命。现在,被认为是神灵转世的你,孙仲出现了。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带领他们破除上天的诅咒,将整个部族从血与泪的悲歌中解救出来。”
“具体步骤我也不得而知,需要你通过观察了解,自己去寻找。”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期待你的表现。”
见他这是要走,孙仲连忙说:“这也太含糊了,你好歹再给一点提示啊!”
帝星分身浑身的光芒蒸腾飞散,整个身子也在缓缓消失。
“不用担心,我消散之后,所掌握的全部知识和代行的权能会自动回归到你身上,之前那些你不能理解的部落语言也会无师自通,不再是你的障碍。”
“希望你记住我的话,不要拿这群人当外人,多和他们交流,你会有所收获的。”
“最后,祝你好运。”
帝星分身烟消云散,最后化作一道流光,冲进孙仲眉心。
孙仲双眼紧闭,再睁开时,双眸之中多了些莫名的神采。
“原来,你真的没有骗我。”
喃喃自语中,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鸟儿再动,树梢又摆,泪水落地。
风声,哭声,敬颂声,再度响起。
身边,小丫头孙香香又再次捏紧了哥哥的另一只手。
被暂停的画面重新开始播放。
置身于此,放眼望去,孙仲第一次真切体会到这些哭声背后那股痛彻骨髓的苍凉悲怆。
牵起香香,孙仲往前几步,面对所有人,用仿佛一念之间便学会的部落语言大声喊道:
“不要哭,我回来了。”
就像一个虽死而不屈的神灵,在向天地宣示自己的重生。
万籁俱寂。
帝都,玄黄楼。
炎黄楼位于紫禁城内。四十年前,修真势力大举入世,被各个军政大佬家族广为吸纳。为求彼此制约又规范行动,几位当时修真领袖商议决定,要成立一个统一的组织,负责管理入世修士,承天法盟应运而生。
法盟由当世数十个门派共同构成,经过选举,确立长老会四席,令主五席,护法七席作为管理层。因法盟人员身份特殊,不宜公之于众,故对外宣称是为进行关于炎黄学学术研讨而建立的组织。
有了组织,就要有驻地。对于这群突然从荒山古洞、野水密林中走出的神秘人物,国家方面那是相当重视。出方案给物资,生怕怠慢了这些高来高去的高人,结果被告知,好意心领,费心不必,只要给一隅之地开设堂口就好。
这还真是让秘密负责此事的工作人员犯了难。24世纪初,人口爆炸,帝都也不能幸免,当真是人挨人,楼挤楼,想要在这寸土万金的地界再起工程,不啻于天方夜谭。
最后找来找去,位于故宫历史博物馆旁边的一处旧址不知怎么就入了这群仙人的法眼。经过连夜几番观风望水,探龙寻脉,四位长老一致点头,就这儿了。
话说这地方是哪儿呢?
钦天监。
一个为朝廷修制历法、卜算凶吉、炼丹制药、驱邪降魔、祭祀请神的神秘部门。
这三字光看着就有一股高逼格神秘感扑面而来。
难怪能找到这儿,对于修真人士来说,这里也算是“专业对口”了。中央思量再三,在得到了不会损毁原有和周遭建筑的承诺后,终于同意在这里规划奠基。
就这样,历时一年,炎黄楼顺利落成,成为紫禁城内又一处别致景观。
炎黄楼是典型的木质建筑,圆体,上窄下宽,名为楼却更像塔。楼体共分九层,一层大堂,二层陈列诗词字画以及学术著作,三层炎黄学术研讨中心,四层会客厅,五层浑天仪象与万里沙盘,六层接引台,七层承天法盟议事堂,八层长老会所在,九层供奉伏羲、炎帝、黄帝三皇神像。六层以上是法盟真正核心所在,不对外开放。
炎黄楼第七层,议事堂。
原本肃穆的大厅中,此时却人生窃窃,显得十分嘈杂。
“喂,昨天那股惊天气势,感觉到了吗?”
“怎么能感觉不到?不止六品,绝对是人仙境界!几位令主身上也没有那样的骇人气机!”
“您两位在说什么呢?”
“你不知道?昨天疑似七品陆地神仙现身齐鲁,你没察觉?”
“没啊,倒是听人说过。”
“两品不到的修为,你能感觉到才有鬼了,一边去!”
“……”
“对了,我还听说,昨夜昆仑大地震,地动山摇得就像末日降临一样,你说祖地会不会有事?”
“应该不会吧,昆仑祖庭乃是万山龙脉,即便是在今天也仍然灵气充裕,不受人间秽气侵扰,况且据说还有祖师修为的人物坐镇,绝对不会出事的。”
“唉,但愿你说的是真的,现世修真界仅存的圣土,这可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整个议事堂,都被这样的话题充斥着。
今天的炎黄楼人满为患,可谓是盛况空前。
原因很简单,长老会竟然罕见地发出承天敕令,召集入世三品以上修士前来,共同商议大事。
虎威、虎贲、虎啸、虎烈、虎飞、虎御、虎凌七位护法,金、木、水、火、土五行令主悉数到场,甚至还有除大长老之外的天鹏、夜鸩、鸣凤三位长老也都现身,就盘坐在正北三张蒲团上,法盟建立已近四十年,真是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的场面了。
“肃静!”
七位护法之一的虎啸使一声轻喝,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呵呵,今儿人挺多,都挺好的吧?”
随着轻轻一声像是拉家常的招呼,众人只感受到一股清风拂过,再一细看去,发现场中已经多了一个人。
个头不高,锅着腰,有些佝偻。此人须发皆白,穿着一袭平常的粗布衫子,上面还沾着糖渍,脚下一双老北京布鞋,鞋面灰蒙蒙的,让他像是个刚刚干完活的平常老头。
若是有住穿心胡同的人在此,恐怕会当场指着他,惊叫一声:“是你,老枣头!”
不错,他就是前面提到过的,那个喜欢吃雪枣制雪枣的老人。
但是,下一幕发生的事情,就让人惊异了。
只见原本在蒲团上安坐的三位长老纷纷起身,对着他躬身行礼。
七位护法、五行令主以及在场众人,都纷纷行礼,口称:“见过大长老!”
这位邋里邋遢的“老枣头”,竟然是传说中那位除了炎黄楼落成时露面一面,三十多年不曾现身的承天法盟大长老!
这位看起来很像是普通市井老头,实际上地位尊崇的修真老前辈摆摆手,笑着说:“好好,大家不必拘礼,都坐吧,都坐。”
说着,他走到其他三位长老跟前,接过夜鸩长老送上的蒲团。
年过古稀,面容却似二十男子的夜鸩,虽平时面冷如霜,但此刻却掩盖不住内心的激动,颤声道:“师父,三十年不见,您可好?”
他与大长老乃是真正的师徒,而且是唯一弟子。自大长老入世,促成建立承天法盟,慧眼相中了也在修真者之列的夜鸩。这位夜鸩长老得知自己居然有如此大运气,能获传闻中的大长老青眼,毅然从原本的门派退出,投身到这位前辈门下。虽说此举颇受人非议,但夜鸩却丝毫不为所动。无此福分的酸人酸语,管它作甚!而夜鸩也很快展现出与这份运道相称的悟性资质,不到十年,便从两品直入五品境界,这样的速度简直骇人听闻。
尤其是在九年前,夜鸩击败当时的长老末席,顺利成为长老会一员。他用这样的方式,向人证明,大长老的眼光,没有错!
“老头我很好,倒是你啊……”
看了看自己这位收来只点拨了一些练气法门,便甩手不管了三十年的弟子,大长老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点头说:“不错!”
就这两个字,足矣。
大长老让夜鸩坐下,又对后面的天鹏和鸣凤长老和煦笑着点点头,让其入座。
将蒲团随意扔在地上,大长老盘腿坐下。
众人随着他的动作,也纷纷盘坐在地。
绰号“老枣头”的大长老左右看了看,忽然说:“昨天,齐鲁之地现七品陆地神仙的事情,诸位应该都知道了。”
楼内修士纷纷称是。
“七品,人仙之境啊!多少年了,除却昆仑祖地,从未有人间修士修行到如此地步。”大长老目光悠远,颇为感慨,随即回头问,“可曾探察到是哪一位高贤?”
“是!”地位仅次于大长老的国字脸天鹏长老恭敬道,“据派去的人回报,当是法盟叛修孙晟无疑。”
“啊?”
“这……”
闻听此言,众人顿时一阵哗然。
“哦,还真是他,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他今年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七十岁吧?呵呵,早就听说此子被赞誉百年难得,果然不假!木令主,你教了个好徒弟啊!”
人群中,七位护法之一的虎威使段成,脸上闪过一阵不自然。
一青衫老者起身,欠身道:“不敢。孙晟早已与本门断绝关系,他有今日之成就,在下实在无颜居功。”
此人正是孙晟和申天竹的师父,苏元。
坐在大长老身后的夜鸩一声冷哼。
“哈哈,是啊,他若还在承天法盟,我就该退位让贤,闲云野鹤地游戏人间去了。这么好的人选没留住,可惜,可惜啦!”大长老脸上颇有惋惜之意,看了看他身边,又问,“你那二弟子何在?我怎么好像没看到啊?”
苏元说:“劣徒修为不精,红尘打滚招致身体抱恙,不能参加今日盛会,望大长老见谅。”
大长老哦了一声,笑着说:“这样啊,好吧。”
大伙纳闷为何今日大长老会对苏元一门这么上心,孙晟还好说,毕竟是被通缉了二十年的重犯,现在又已修成人仙,若非天门不开,此时早该飞升了,问一句是应该的;可苏元的二徒弟,资质鲁钝,修炼多年还是尚在三品徘徊,有什么值得关注的?现在居然还说什么染病?简直是给修真人士脸上抹黑嘛!该罚!
谁知大长老绝口不提此事,话锋一转,又问道:“昨夜,西北方位震荡,地龙余波连绵五百里不绝,木令主可知否?”
苏元点头:“是,昨夜中,在下已有微感,今日来此,浑天仪、地动仪与万里沙盘同有所指示,故而知晓。”
大长老点点头,叹息着说:“诸位不知,昨夜昆仑地动,并非出于天灾,而是遭遇人祸。有人擅闯祖地禁区,挑衅少主,引发大战,这才使得昆仑地动山摇,致使灵脉外露,幸得祖师出手护持,这才避免更多的仙灵之气泄出,保住了祖地根基。”
“什么!”
“何人如此大胆!”
“简直罪大恶极!”
“贼子当受极刑!”
苏元猛然抬头,与大长老对视。
他忽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大长老压压手,示意大家安静,说:“诸位不必如此,此人虽恃勇生乱,但终究敌不过守护神山的圣族,昨夜,此人已被就地正法,祖地安宁矣。”
“不过,因为此事,少主震怒,斥责我等办事不利,让昆仑神圣之地染上血污,语气之严厉,差点震散我这把老骨头。”
大长老苦笑着,伸出一掌摊开,从他手心里浮起一颗水晶模样的石头。这石头飘至半空,滴溜溜转着,投射出一段影像。
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有一个血人站在那里,浑身插满了武器。
正是孙晟被飞剑穿胸的那一段记录。
当看清他的面目时,一些人顿时站起,惊呼出声。
“是他!孙晟!”
“原来是这个叛徒!”
“几十年过去,此人竟然又犯我昆仑!当诛!”
当看到他丧命白衣人剑下时。
“自作孽,不可活!死得好!”
“对,此人不死,众恨难平!”
“这一死以儆效尤,看谁以后还敢与祖地作对!”
虽然这些人的修为,跟孙晟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在这里表达自己的愤慨!
除了这些咬牙切齿的马后炮,还有一些人脸色神情则要复杂得多。
比如虎威使段成、虎凌使韩秋玲,比如天鹏等三位长老,再比如,身居木令主之职的苏元。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身影。
那可是他最自豪骄傲的徒弟呀!
紧盯着那段影像,双手藏在袍袖中紧握成拳,他牙关紧咬。
当看到孙晟跪倒在崖边、头颅低下的那一刻,苏元脸上青筋突起,目眦欲裂。
指甲刺进了肉里,都无所觉。
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素来慢性子好脾气的苏元几欲成狂!
他浑身颤抖,尽量把目光下移,看着地面。
他在竭力控制自己,如若不然,他怕自己会冲上去跟那头昆仑来的老狗拼命!
“不错,昨夜侵扰祖庭圣地之人,就是成就陆地神仙的孙晟。”
大长老一锤定音,收回了那块石头。同时他脸上带着微妙的表情看向苏元,似笑非笑地问:“不知道此事你怎么看,木令主?”
满堂寂静,针落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