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南京老家和秦淮河金陵夫子庙仅隔著一条街,是那种颇具秦汉风格的两层木质筒子楼,由于家人这些年奔走在外,房子人走楼空气息散无,又久失看管修缮,已经显得破旧荒凉不堪。一家人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修整补漏,将屋子收拾干净,添加了些家具便住了进去。
父亲通过军区一位故友的帮忙,打通了上上下下各个关节,总算把户口迁居也一同给办了下来。这里就是我魂牵梦绕的老家,虽然我对它倍感陌生,但心中隐隐约约多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爷爷一心想著回归故里,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不由得喜极而泣。
为了生活,我双亲在附近繁华的街道上租了一个小门面,做点面食小本生意,我闲暇的时候偶尔也会去帮忙。但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多久,便让我觉得浑浑噩噩,弄得身心疲惫,却浑然不知自己究竟为何事所累。
我想自力更生找份工作养活自己,但是我一来没什么文化;二来没有一技之长,所以忙活了一个多月,到最后还是只能在店里和面洗碗擦桌子。
不久武装部的征兵信息传到居委会,家人劝我去试试,能当上兵也算有个着落,总比闲在家中一无是处要强。我只好不情愿的去了一趟武装部,经过一番体检,武装部的指导员问过一些思想方面的问题就让我先回家,静候通知。
几天之后却如天上掉馅饼那般,意外收到部队的入伍通知书和介绍信,全家人为此高兴不已,父亲还特意给我做了一桌的饭菜。我即将参军入伍,当时心里竟是难以言喻的兴奋。
我提前两天去武装部领了一套军装,在家中就先换穿上了。母亲瞧我穿上这身“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的军绿色军装赞赏不已;父亲笑得合不笼嘴,跟喝了蜂蜜似的;爷爷摸摸我这身军装,将我戴歪的军帽扶正开心地说:“默默这身军装真英姿勃发,精神了,像,像个军人。”
父亲听我满嘴云南口音劝我以后少讲方言,到了部队记得学着说普通话,免得战友听不懂,我自然统统答应下了……
之前我并不知道我要被分配到什么地方完成我的军旅生涯。同我一起上了军车的一共二十三人,一路上我们并没有换乘绿皮大卡,而是一直都是军用大巴,一路颠簸,直到天黑才会到一处军用小分区,我们匆忙下了车,被安置到不同的房间休息。
指导员下了命令,不许问要往什么地方去,路上也不准喧哗。到了晚上我们随便吃了点米饭,洗漱完毕,军号吹响,卧室全面熄灯。然后在第二天天未明前又上了车,继续奔波。
军车全部用军绿帆布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一路上吃喝拉撒全在车上,食物是早就备好了的,车上亮着灯,如果有人内急只能到车库底下的小室内方便。我们想透风只能到晚上,到了营地才能稍微见到天空,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这样过了八九个晚上,实在是受不了了。
一天的行车身子骨再硬朗难免也招架不住,何况我们一连急行军十多天。有的新兵蛋子已经出现了晕车的现象,呕吐昏厥。本以为出现这类情况的新兵会被送到军区医院救治,结果也就请了随队的军医稍微喂了点药打了点滴就算完事了,直到晚上又到新的营地才有机会躺医院里。
一路上似乎都很隐蔽,晚上一到,整装下车,然后就迅速回宿舍,接着打饭吃,然后洗漱,熄灯睡下,前后不会超过三十分钟,我们根本来不及看清周围的情况。不过我大致感觉我们走的越来越偏僻。
途中出奇的安静,没人说话,都侧靠着身子闭目养神,其实都没有几个人睡着。此时我们都在猜想,到底要分配到哪个军区,哪处地方,这种神秘的行军让人无端担心起来。
这天深夜,狂风呼啸,我难以入眠,只听宿舍内的战友也是辗转反侧,无疑入眠。过了一会儿,一个战友小声说话:“喂,有没有醒着的?”
有人说了话,大宿舍里十八号人全有了动静,坐起了身子。刚说话的人接着又轻声说:“原来弟兄们都没睡着啊。”
另外一个人开说:“我们走了半个多月了,这是要去哪里啊?”
“谁知道啊,外面的情况都没见着,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太神秘了,不知道我们属于哪支部队。”
“鬼才知道,这么走,心里没个底!”
说着说着,就有人轻声啜泣,接着再七嘴八舌聊开了,有的自报门户,姓甚名谁从哪里来俱说了一遍。我们这支队伍当中有几个可能比较念家的,一说到十几天行程还没到部队,想是走的很远,立马又有几个跟着小声啜泣起来。
我也念家,都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心中难免更加着急,一着急就越想家,一想家就想哭。
“好端端的干嘛遭这份罪!”
“别竟说没用的,这点罪都受不了,当什么兵,趁早回家种田去。”
“大家都赶紧睡了吧,明天还得赶路呢,说不定明天就到部队了。”
“呵!我倒不觉得明天就会到,这路途还遥远着呢!”
“现在睡了,到了白天可就遭罪了,一连坐十几个钟头的车,谁受得住!”
“会不会是部队在考验咱?”
“不像吧,我看是我们的部队有些特殊,所以才这么神秘!”
“那几个兄弟,能不能别***一直哭啊,跟个娘们似的。”
“就是,哭能顶个屁用,别他妈没婆婆妈妈的,赶紧收声!”
哭声渐收,接着几个人猜测可能到什么地方去。
“以我这方向感来看应该往东北啊!”
“不会吧!”
“难说,不过能到东北野战军那就好了,名气大,打仗厉害!”
“对啊,三十八军梁兴初的麾下,朝鲜战争上那是打得美帝落花流水,真***痛快!”
“你打过了,痛快个啥,打是打了,没你的份儿,那时我们都还穿开裆裤窝着呢。”……
我听他们说了半天,插嘴道:“赶紧养养神吧,明天还得赶路,大伙也别担心了,这么隐秘的行军,说明我们的部队有特殊的地位,应该不会是很差的连队!”
“凭什么你说睡就睡,你算老几,你哪里来的?报上名来。没听见我们聊的正欢心吗,少他妈插嘴!”
我一听这话,心里就来气:“**!老子许默,我算老几还轮得到你问?”
“我记住你的名字了,小子你可以闭嘴了,到了营地看我怎么收拾你!”
“好啊,我等着,老子正愁没人练手!”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接着传来指导员的声音:“不想睡全给我30里行军去!”
我们急忙收声,全躺好,不再出声。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依旧白天行军,夜晚休息。路上再没人说话,晚上休息也再没人吭声,不知道那天是谁呛的我。
第二十八天,我们坐在车上感觉外面的风势强劲,车上套着的军帐猎猎抖动,一股燥热的旱气从缝隙间灌进车厢内,我们呛了一嘴的灰尘。
就在此时,一股强风狂掀,车身往右侧倾斜,紧急刹车,与此同时大风将头顶的帆布全掀开了去。我们站起身子往车窗外观望,茫茫戈壁沙漠,一望无际,沙丘高低起伏,连绵不绝,眼际内毫无生命特征。
指导员命令全员下车。我们背上随身携带的军绿色挎包下了车,风沙立马罩住了全身,沙砾打得脸上生疼难忍。眼前视线全被风沙阻隔,能见度仅在二十米以内。
灌进眼帘的是无边无际的漫漫沙海,此处我未曾来过,但我知道此身是在沙漠的沙海之中,这里无疑是新疆的戈壁沙漠。
指导员和几名老兵躲在驾驶室内翻看地图,我凑了上去,一瞧。指导员指着地图问随军的侦查老兵问:“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老侦查员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大声的吼着回答:“咱们于前天过了且末,往西走就到和田了!”
指导员又吼问:“今天能到和田吗?”
老侦察兵回答:“今天肯定到不了,我们现在的位置在这里,五个小时前过了民丰,还要过于田、策勒、洛浦才能到和田,差不多几百多公里,少说也要八九天的时间。”
指导员看看手表,再看看漫天的风沙,这才说道:“计划到营地是三十五天,咱们这么走怕要耗上两个月了,比行军计划慢了很多,这批新兵蛋子不能准时到点,军区那恐怕会有处分!”
我趁机捂在外套里点了一根烟。风沙虽大,比起闷罐子车厢还是舒服许多。望着这一片毫无人烟的地表,我心里还是激突难平,满肚子的凄凉无以言表。
车胎已爆,几个技术兵在那休整换胎,我们在无边无际的戈壁滩中遥望,风沙剧烈,只得眯住了双眼。此时有几个胆子小的新战友已经抱在一处,默默擦拭掉下的眼泪,我们离开家乡很远很远。
我回头观望,模糊地分辨出来,一共有五辆军车,车旁站立著一排排的入伍新兵,他们都是半路上接上车的。这么算来,我们此次入新疆服兵役的新兵蛋子少说也有六七十号人了。
想不到我们报道的军区是新疆军区,当年解放初期,二十万解放军官兵响应号召,在新疆的茫茫沙漠、千里戈壁,铸剑为犁,垦荒屯田,为新疆的发展做出巨大的奉献与牺牲。
还有不少“献了青春献终身”的新疆建设兵团女战士,她们扎根新疆,是“新疆荒原上的第一代母亲”。我想很快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了,此时心里不知道是何滋味。相较于三十年前,现在的新疆肯定繁荣富饶了许多。能在新疆当兵也算光荣,想到此处才为自己的难安之心稍微给予了些许的慰藉。
十几天以后,陆续有新兵下了车,和田、墨玉、皮山、叶城等地下了大部分的新兵。我还没被点名下站,只能蹲在车上干着急。
车队往西走了数百公里,然后绕个圈子南下,两天后终于在一个巴扎处停了下来。现在运兵车上就剩我一个人。此处要下人,仅我一人可下。
指导员打开门,呵呵笑上两声,上车坐到我一旁的座位上,扭头过来对我说:“许默同志,你报道的营地快到了,可以下车看看风景,熟悉一下环境。”
“下车就下车吧,这有什么为难的。”我当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只是当我从车上下来,我心里一片凄楚险些掉泪,这就是一个仅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巴扎。两侧有几件破旧的房屋,破败的街道上随便摆了点丝绸,围巾,羊皮帽子,骆驼毛毡,然后是几件小面摊,羊肉串炉子之类,就算是集市了。
地上铺著一层细沙,我嗑了一下脚,背起随军背包,举目四望,行云飞逝,遍野荒凉。我许默要在这地方呆上好些年,不知道怎么把这日子给挨过去。
“许默同志,你要在巴扎上买点东西吗?”指导员问。
我御制混乱的思绪问道:“指导员,我能抽烟吗?”
指导员以为我跟他要烟抽,急忙在笔挺的军装上衣口袋里乱翻,一会儿才摸出一包揉搓得不成样子的香烟盒子,动手就取出了一支干瘪掉了烟丝的香烟递给我。此时我已经自个儿点了一支,又取了一支递给指导员。
指导员不好意思地推却:“我不抽烟!”
我追问:“指导员不抽烟,还随身带了一包?”
“哦,不,不,不,这是一个战友落下的。许默同志,这个嘛……呵呵……呵呵!”指导员半天没说出话里的意思来,我却瞧出了他的心思,他给我编个这么偏僻的地方当兵,心下肯定也过意不去,现在是想安抚我,免得我做出有违军纪的事来。
我强颜欢笑:“不打紧,在啥地方都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哪里都是革命战士!”我故意说得轻松些,好让指导员放心。
我现在特别后悔,当初指导员家访时他问我最向往哪里当兵,我一时情急激动,不由分说就回答指导员:“到最能历练革命斗志的地方去。”或许正是我这句话,指导员才为我编了个特别历练革命斗志的新疆戈壁。
“呵呵,许默同志能这么想很好啊——来,指导员我这回请你吃一顿好的,走,走,走!”指导员没等我答应,边说边拽,带我走进一家维舍中。
这里条件不能和其他地方比,也不用点餐,维族兄弟就端上一盘香馕,羊羔肉,两杯羊奶酒,一盘手抓饭,羊肉串什么的,也就这点东西了。不过看这顿饭还是丰盛的,我也不忌讳什么,伸手就抓,张口便吃。
我和指导员聊了一阵,指导员说他入伍已经四年,这几年都没回过家,接着又和我唠起家常。原来指导员是湖北人,1970年入的伍,部队开始隶属四野,然后于前年被调配到了新疆军区。
我边吃边问,那我到底属于哪个军区的。指导员说我的连队隶属中国人民解放军二十二兵团。对于这些兵团我了解的不多,也只能张口称好。
指导员告诉我,连队还在山里,离此处巴扎还有三十几公里的路程。这里是离军营最近的一处巴扎。军区一周会往营地补给物资一次,平时很难到这里来。
听指导员一番叙述,我还是大致判断出自己的军旅生涯是何种状况了,我应该是戍守边疆的的革命战士。往南穿过克里雅山口到西藏,往北直通和田和塔克拉玛干沙漠,往东是喀什塔什,往西翻越帕米尔高原红其拉甫山口就通向了巴基斯坦。我往身后抬头一望,那巍峨的高山不就是喀喇昆仑山山脉吗,此时都能看见高耸入云的乔戈里峰。
指导员说,我隶属的连队属于侦察连,身兼工程兵的职能,除了在边境上巡逻也会配合其他军区连队搜寻在这一带区域失踪的外来人员。此地算得上半个无人区,长年累月也见不到半个生人。连队的任务是驻守喀喇昆仑山山口处通向巴基斯坦的关卡。
吃喝完毕,指导员带队,驶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才把我送到了连队。连队的营地地方不大,两层有些破旧的楼房,那里分布了宿舍,食堂,文化室,会议室等等房间,当中有一片空地,外围只是用乱石磊起了墙垣,此处算是操练的练兵场了,还好空间够大。连队里没有多少人,我大致看了一遍,顶多也就两百多号人。指导员匆匆帮我交代了几句,递上介绍信就走了。
我被新任的指导员,连长,班长带回了会议室,念了军规军纪,又讲了连队的历史,这就算正式报到完毕了。接着就是安排宿舍,和战友熟络一番,然后吃饭,自由活动,接着和几个不熟的战友谈天论地,到了晚上熄灯睡觉,一切好像都是按部就班,从此我开始过起了流水账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