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生这辈子一共留下了是哪个预言,一个给了老友盛先生,一个给了女儿邦妮,另外一个,一直到现在都没人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
骆驼祥子第二章
老舍
因为高兴,胆子也就大起来;自从买了车,祥子跑得更快了。自己的车,当然格外小心,可是他看看自己,再看看自己的车,就觉得有些不是味儿,假若不快跑的话。
不过盛先生其实一直不是很相信这个东西,毕竟在何先生的预言当中,邦妮并没有完全遵从那个“天煞孤星、六亲孤绝”的命格。
他自己,自从到城里来,又长高了一寸多。他自己觉出来,仿佛还得往高里长呢。不错,他的皮肤与模样都更硬棒与固定了一些,而且上唇上已有了小小的胡子;可是他以为还应当再长高一些。当他走到个小屋门或街门而必须大低头才能进去的时候,他虽不说什么,可是心中暗自喜欢,因为他已经是这么高大,而觉得还正在发长,他似乎既是个成人,又是个孩子,非常有趣。
虽然可能性近乎没有,但是她似乎还是有机会抓住自己的美好结局的。
盛先生想着那些不太靠谱的预言,叹了一口气。
“我们就连已经发生的事情,都不能肯定,又怎么敢断言未来呢?”
他想把眼睛从三娘饿身上移开,但是却好像不舍的一样,还是一直盯着三娘。
三娘:“可是还是有那么多人相信卜卦,不是吗?”
这么大的人,拉上那么美的车,他自己的车,弓子软得颤悠颤悠的,连车把都微微的动弹;车厢是那么亮,垫子是那么白,喇叭是那么响;跑得不快怎能对得起自己呢,怎能对得起那辆车呢?这一点不是虚荣心,而似乎是一种责任,非快跑,飞跑,不足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与车的优美。那辆车也真是可爱,拉过了半年来的,仿佛处处都有了知觉与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就马上应和着,给祥子以最顺心的帮助,他与它之间没有一点隔膜别扭的地方。赶到遇上地平人少的地方,祥子可以用一只手拢着把,微微轻响的皮轮像阵利飕的小风似的催着他跑,飞快而平稳。拉到了地点,祥子的衣裤都拧得出汗来,哗哗的,像刚从水盆里捞出来的。他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的,值得骄傲的,一种疲乏,如同骑着名马跑了几十里那样。
假若胆壮不就是大意,祥子在放胆跑的时候可并不大意。不快跑是对不起人,快跑而碰伤了车便对不起自己。车是他的命,他知道怎样的小心。小心与大胆放在一处,他便越来越能自信,他深信自己与车都是铁作的。
因此,他不但敢放胆的跑,对于什么时候出车也不大去考虑。他觉得用力拉车去挣口饭吃,是天下最有骨气的事;他愿意出去,没人可以拦住他。外面的谣言他不大往心里听,什么西苑又来了兵,什么长辛店又打上了仗,什么西直门外又在拉夫,什么齐化门已经关了半天,他都不大注意。自然,街上铺户已都上了门,而马路上站满了武装警察与保安队,他也不便故意去找不自在,也和别人一样急忙收了车。可是,谣言,他不信。他知道怎样谨慎,特别因为车是自己的,但是他究竟是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样听见风便是雨。再说,他的身体使他相信,即使不幸赶到“点儿”上,他必定有办法,不至于吃很大的亏;他不是容易欺侮的,那么大的个子,那么宽的肩膀!
战争的消息与谣言几乎每年随着春麦一块儿往起长,麦穗与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与忧惧的象征。祥子的新车刚交半岁的时候,正是麦子需要春雨的时节。春雨不一定顺着人民的盼望而降落,可是战争不管有没有人盼望总会来到。谣言吧,真事儿吧,祥子似乎忘了他曾经作过庄稼活;他不大关心战争怎样的毁坏田地,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无。他只关心他的车,他的车能产生烙饼与一切吃食,它是块万能的田地,很驯顺的随着他走,一块活地,宝地。因为缺雨,因为战争的消息,粮食都涨了价钱;这个,祥子知道。可是他和城里人一样的只会抱怨粮食贵,而一点主意没有;粮食贵,贵吧,谁有法儿教它贱呢?这种态度使他只顾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祸患灾难都放在脑后。
设若城里的人对于一切都没有办法,他们可会造谣言——有时完全无中生有,有时把一分真事说成十分——以便显出他们并不愚傻与不作事。他们像些小鱼,闲着的时候把嘴放在水皮上,吐出几个完全没用的水泡儿也怪得意。在谣言里,最有意思是关于战争的。别种谣言往往始终是谣言,好像谈鬼说狐那样,不会说着说着就真见了鬼。关于战争的,正是因为根本没有正确消息,谣言反倒能立竿见影。在小节目上也许与真事有很大的出入,可是对于战争本身的有无,十之八九是正确的。“要打仗了!”这句话一经出口,早晚准会打仗;至于谁和谁打,与怎么打,那就一个人一个说法了。祥子并不是不知道这个。不过,干苦工的人们——拉车的也在内——虽然不会欢迎战争,可是碰到了它也不一定就准倒霉。每逢战争一来,最着慌的是阔人们。他们一听见风声不好,赶快就想逃命;钱使他们来得快,也跑得快。他们自己可是不会跑,因为腿脚被钱赘得太沉重。他们得雇许多人作他们的腿,箱子得有人抬,老幼男女得有车拉;在这个时候,专卖手脚的哥儿们的手与脚就一律贵起来:“前门,
盛先生倒是对她说的不置可否,却也并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卦象这东西,一个人解释就是一个样子,那些成真了的卦象,有的是心里暗示的结果,有的干脆就是卦师逻辑推理出来的,真的那种类似命运的卦象,几乎没有。”
说到这,盛先生轻哼了一声,似乎极为轻蔑的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了……”
盛先生紧紧盯着三娘,表情狰狞得近乎毛骨悚然了。
“怎么了?”
三娘倒是并不觉得害怕,盛先生却把一旁的盛爻和安倱吓到了。
“你不是真的,是我的幻觉,对吧?”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在我这,我是觉得自己挺真实的。”
三娘轻笑了一声,坐在了盛先生的对面。
盛爻是用镇魂铃共享了盛先生的视角,她甚至能感受到三娘移动的时候,周身气流的变化,温度的起伏。
出现在他们视野当中的三娘,怎么看都是一个正常的活人,甚至和她比起来,一旁的安倱就显得特别地飘忽了。
两厢对比之下,就好像三娘有血有肉有呼吸有温度,但是安倱就是一团飘忽的粒子。
盛爻几乎都要相信三娘说的话了。
她艰难地转过头,对着安倱投过去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安倱不敢直接出声,怕吓到盛先生,他们得不到足够的有效信息,干脆又钻进了盛爻的脑袋。
“如果这里有另外一个幽灵的话,我会知道的。”
安倱的声音轰一下子在盛爻的脑海里炸裂开来,吓得她差点摔倒在地上。
“当然,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我也没什么办法。”
盛爻没有回头,但是她已经可以脑补出来,身后的安倱扁着嘴,一脸委屈的样子了。
再搭配上这个雌性十足的奶声……
太犯规了好吧!
盛爻捂着脸转过了头,仔细观察着三娘。
她和三娘合作了很多年,开始的时候也不是因为盛先生的原因,但是后来三娘知道了这层关系,对盛爻也有了更多的照拂。
大多数情况下,三娘都像是你在街上会碰到的任何一个人。
清洁工、售票员、卖放心早餐的阿姨……
他们其实都有自己的经历、性格,有自己的心酸苦楚,但是当你匆匆过去的时候,是不会关注到阿姨在给你做卷饼的时候的心路历程的。
所以这些人虽然立体生动,却千人一面,只会构成你某个时刻的背景板,或者NPC。
三娘很善于伪装,所以她除了饼卷得不太好吃以外,其实都演得很像。
但真实的三娘在自己的故事里是绝对的大女主。
她是恣意的、狂放的,甚至全身都洋溢着一股凌厉的风情。
而在盛爻这么多年的接触中,她还没见过,此刻坐在她面前这样子的三娘。
谨慎小心,甚至还有些畏惧。
她看似游刃有余地解决了盛先生的所有问题,却在一些时候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
尽管如此,三娘还是在最大限度上保持了理智。
或者说,现在的这个三娘,活得极其有逻辑。
于是盛爻终于知道了,这个三娘不是真的。
毕竟当年在守夜人里,三娘除了号称毒娘子以外,最大的外号,还是疯婆子。
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不能拦着。
“我都要这么努力,才能发现她不是真的,我爹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在终于分清了真假之后,盛爻对盛先生的疑惑和敬佩,一下子到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么多年下斗的经历当中,最让盛爻恐惧的,就是碰上迷阵和幻术的斗。
她不是不崇尚逻辑和严谨,但是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被幻术里的逻辑带着走。
“这是他最后的防御机制吧。”
安倱说话的时候,有些感慨。
在安倱的病人当中,也不乏很多意志坚定的,要么是位高权重的高官,要么是久经沙场的战士,或者是世界级的运动员。
这些人能达到的成就,都不是懦弱胆小的人可以实现的。
但是他们还是会陷入各种各样的问题当中,而一旦开始了妄想症,就是几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固执。
而盛先生和他们完全不同,他有无数担忧的事情,也有无数软弱的理由,他却成为了安倱接触的第一个,有自我防御机制的人。
尤其是在玄学背景下,这种自我防御机制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盛先生知道守夜人的结局之一,是最后看到死去的伙伴,还有斗里的粽子和鬼怪。
所以当他开始有见到这些东西的迹象的时候,他在内心深处,下意识地试图召唤三娘。
毕竟在盛先生所有的伙伴当中,三娘是死得最晚的一个。
可他没来得及找到三娘的灵体,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没有多少转圜的余地,盛先生干脆直接强迫自己看到的都是三娘。
这样一来,他能看到的这些鬼影,其实在内心深处,都是可以被盛先生自己控制的。
而有了这么一个三娘在前面挡着,盛先生自然是看不到其他的粽子和鬼怪的。
安倱简单把这些都给盛爻解释了一遍,然后成功地让盛爻感受到了自己的懵。
“他……要不要这么拼啊!?”
盛爻有些哭笑不得地感慨道。
早年间盛先生拼都是为了她,现在几乎就要在不用拼搏的边缘了,结果还出了这样一档子事。
“他要是不拼,最后的结局就是精神病院,而且,他应该还想再下一次斗,帮……”
安倱的话停在了这,后面的,就不想继续说下去了。
然而盛爻几乎瞬间就明白了,盛先生是想下那个彩斗,帮他们找到双生咒的解法。
她有些暴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心里像是有口气堵着,却怎么也撒不出去。
安倱伸出手,想帮盛爻把揉乱的头发弄顺,却在手指快要接触到对方头发的那一瞬间,停了下来。
盛爻对身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安倱的话打开了她观察盛先生的一个新的视角,于是,她终于在快要三十岁的时候,理解了小学生作文里常写的,山一样的背影。
这座山压在她的身上,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