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再度传来嘈杂之声。
难道我真的到了地狱,怎么不见黑白无常?
正纳闷着,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动了,动了,这男生动了。”
“赶紧救救我同学吧,求求你们了!”
“打电话啊,打急救电话啊?”
“打了,打了,救护车马上就到。”
“这是怎么回事?一男一女,殉情啊?”
“别瞎说,女的是我同学,落榜了,想不通。”
“落榜就跳河,真是的,简直踏马的废物。父母辛辛苦苦养大,一遭不顺就跳河?什么逻辑!你当你父母吃饱了撑的,没事生个娃娃来跳河?”
一听这话,我心一个激灵,像是被什么撞了个正着。
你父母吃饱了撑的,没事生个娃娃来跳河?
你父母吃饱了撑的,没事生个娃娃来跳河?
……
这话一遍遍在耳边响起。
是啊,谁家父母那么无聊,把孩子养到十八岁,就为了进供龙王?
不!不!这不可能!
就在这一秒,我突然想到了父母。谁家父母不爱孩子?谁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
当初,父亲为什么极力反对,不惜以断绝关系威胁自己。
看来,他早就知道会有今天。他不想承受这样的苦,不想看到这等惨不忍睹,所以只能忍痛割爱,早早地做了了断。
老师们为何那般冷漠,那么无情?
不就是少学一科吗?不就是写写情书吗?
看来,他们也是早就明了,竞争法则的何等残酷,独木桥上一旦失足,只会是粉身碎骨。他们不想目睹惨状,宁可背负仇视的眼光。
看来,不是世界抛弃了我,而是我抛弃了世界;不是他们不再爱我,而是我误解了他们。
遐想之间,又一阵叽叽喳喳传来:
“这男的呢?殉情的是吧?”
“应该不是吧,他是第一个下水的,估计是入水太猛,一不小心撞坏了头。”
“这人我好像见过,是建江民中高三的……”
卧槽,这世界真小,到哪都能被人认出。
装死装到这,再也没法装下去了。
不行,得赶紧离开是非之地。再耗下去,引不来老师,也会引来同学,到时候,这脸又该往哪儿搁?
于是,我眯起了眼,透过眼皮,瞄了瞄周遭状况。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简直里三层外三层,尤其是美女周围。
但这边也不少。要想神不知鬼不觉消失,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怎么办呢,站起身来潇洒地走,还是找个空档溜之大吉?
显然,第二状况是不可取的,那叫狼狈逃窜。
假设那女的救不活的话,这殉情之嫌疑,不是要变成千真万确?
到时候,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一样会逮你归窝。
你要是心中没鬼,你跑什么?
不溜也不行,倘若有人问起,该怎么说?说实话不行,不说实话更不行。
就在我犹豫之间,人墙又围了几层。
不行,再这么下去,早晚会成为瓮中之鳖,警察一来,那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于是,我暗暗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先躲过这劫再说。
我两肘撑地正要弹起,警笛声突然隐隐响起。
随着警笛声越来越近,众人的目光也被引开。当白衣天使挤进人群,那家伙已不知去向。
溜出人群后,我直奔公园,在一个隐蔽的林荫树下躺了下来。
这天是1992年的7月27日,星期一。
真可谓,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半小时之前还是蒙蒙烟雨,现在却又炎炎烈日。
我刚躺了一会,就有好几波情侣晃过。
我明明在那躺着,还要在那晃来晃去,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种既隐蔽又凉快的地方,这种既可坐又可睡的地方,兄弟,你就别蹬在茅坑不拉屎了,给俺们腾个地方吧!
这样的无言之语,我当然懂,要是换在平时,我一定会自觉让位。
只是此刻,我真的太累。我真的很需要这个环境,去思量关于生与死的问题。
我知道,父母不是非要我延续他的梦想,老师也不是非要我重复他们的路径。这一点,我到底想明白了。
他们只是希望我好,希望我过得比他们好,希望我能够成为骄傲。可只可惜,我醒悟的太晚太晚了。
既然知道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再寻死觅活?我还有什么理由再自甘堕落?我还有什么理由再让他们伤心?
再也不能让这拳拳之心,白白在自己身上浪费。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出人头地。我就不信,除了独木桥,真就无路可走了?
这几年,动不动就听人说,谁谁谁又下了海,谁谁谁又发了大财,既如此,何不也下海闯一闯?
对,南下,到深圳去。
高中三年,既然可以自食其力,未来三年,为什么就不可以?
既然可以拿下高中,为啥不可拿下大学?
这么一想,俺释怀了,再次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释怀的我,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一睡竟睡到了万籁俱寂。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除了漆黑一片,就是淫雨霏霏。不用说,我是被这霏霏淫雨给淋醒了。要不是这霏霏淫雨,我肯定还在梦乡。
我真的太累了,不只是身累,更是心累。经过一场生与死的洗礼,身心已经疲惫之至。
我正如饥似渴地享受静谧,有个人却在心急如焚。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女友。
没等下班,她就出了厂。先是去了职高,去了教育局,然后又去了民中,又回到厂里。
没到一处,她都会交待一堆人,见着我让我赶回职高。
她还交待郝秋梅,我如果回来,就别再让我出去。
她知道今天是发榜的日子,找不到我如何安心?尤其是得知我落榜之后。
她走了一圈,还是没有,然后又走了一圈。
当她再次走出厂门,到处是英雄救美的故事。
俺们救了人,成了英雄,这一点,她从不怀疑。
只是名落孙山,班上最差,这一点很让人不安。
于是,尽管淫雨霏霏,万籁俱寂,她依旧向黑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