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有源,树有根,原来一切的源头在这里。
李牧野目不转睛的看着中年男人,想起十三岁离家前点燃的那张结婚相片。他很努力的看着这个人,想从这张脸上找到跟记忆中那人的不同之处。结果令人失望,除了多了几许岁月沧桑外,这个人跟记忆中相片里那人几乎一般无二。
他看上去依然很年轻,刀削斧剁般的脸颊刚毅有型,坐在那里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度。
李牧野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真的是他吗?
那个人看到了李牧野立即站起身来,身材笔挺健硕,高高的个子,目光炯炯有神,鼻梁笔直高耸,跟小时候听干妈和姐姐口述形容的一般无二。
是他,不会错了。
李牧野转身便走,一分钟都不想多停留。不是害怕面对这个人,而是不想在什么事情都没弄清楚前面对他。
那个人目送李牧野转身离去,有点莫名其妙,转身坐回到沙发里。
回去的路上,李牧野拨通了陈炳辉的电话。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味的沉默着。陈炳辉也不说话,电话两端,两兄弟虚耗着电话费。
“你见到阿纳萨耶夫了?”陈炳辉率先打破沉寂。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李牧野答非所问道。
陈炳辉又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被安排前往莫斯科的时候陈淼告诉我的。”
李牧野暗自松了一口气。
如果,陈炳辉是从一开始认识自己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那这个世界就未免太让人失望了。
“九九年,澳门回归前,我被陈淼借调到外事局,受指派进入一个老千团伙执行卧底任务。”陈炳辉道:“当时他们收到消息说这些老千受境外势力操控要在回归前针对澳门经济组织一个大的破坏行动,后来这几个老千被惊到了,所以行动取消,我的任务也就结束了,但因为当时正在休大假,就跟着他们跑到了煤城,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陈淼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是编制内人员,一举一动都受到纪律约束,在煤城的时候你们设计了我,却被她的人盯上了。”陈炳辉道:“在查你的时候她发现了阿纳萨耶夫的过去,于是就先找到了你姐姐,而我当时也被她瞒着,因为我那时候刚经历了一些不幸的事情,所以她多给我申请了几个月假期,鼓励我多交朋友。”
“齐天也是她的人吗?”李牧野问。
“不过是她偶然选中的一枚棋子罢了。”陈炳辉道:“不过后来发现这个人在境外的关系很复杂,就临时决定放长线钓大鱼,当时她的目的还是想通过一些事情看看你的心性,然后再决定怎么用你。”
“你这位二姐真比鬼还可怕。”李牧野听到这里基本上把所有事情都串联起来了,慨叹道:“现在想想,当时她找到我的时候也做过一次试探,如果那时候我的选择让她失望了,恐怕根本没有机会走到今天吧。”
陈炳辉道:“我二姐是个苦命的女人,二十二年前姐夫和孩子死在一场车祸中,从那时候起,她的生活就只剩下工作和报仇了。”
“报仇?”李牧野道:“她的仇跟那个人有关吗?”
陈炳辉并未直接回答,却道:“你的感觉很敏锐。”
“陈淼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把我弄到这里来肯定是为了他。”李牧野道:“关于那个人,你知道多少?”
陈炳辉道:“一个强大的人,在俄联邦高层有着很深厚的人脉,虽然藏身幕后,却几乎掌控着雅库茨克的一切,跟那些名声在外的寡头巨商比起来他更低调也更有力量。”
李牧野道:“你们希望我怎么做?”
陈炳辉道:“我对你没有任何期望,如果我可以做主,真宁愿你没有参与到这件事当中来。”他又道:“二姐做事向来深不可测,很多时候连老楚都跟不上她的思路,我就更不成了。”
李牧野道:“不管陈淼想我怎么做,我想先知道一些事情,他当初为什么杀人,又为什么离开国内,怎么又到了这里从李中华变成了阿纳萨耶夫,这么多年他在这边要风得风,为什么对我们不闻不问,我也就算了,可我姐这辈子活的太苦了,如果有父亲保护,她本不必遭遇那么多不幸!”
陈炳辉道:“陈淼的指令是让你来到雅库茨克,见到阿纳萨耶夫这个人,下一步要你做什么她没说,你就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思去自由发挥,我能告诉你的是,这个阿纳萨耶夫我们争取了很多年,至于二姐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只能等下去。”
挂断电话,命老崔先不要回去,在城中随便转转。
俄语广播里正在播报天气情况,车外此刻的气温是零下39度,比较温暖,适宜孩子玩耍。
骑士十五世来到列宁中央广场,雪花漫漫,路灯下,居然真有一群孩子在嬉闹玩乐。李牧野吩咐老崔在车里等着,开门下车,走到广场的列宁塑像下,跟伟人一起站在雪夜里,凝视着这座独特的城市。
天空一直在阴郁的降雪,开始是星星点点的碎雪,后来越下越大,终于演变成鹅毛大雪,迎面看不到十米开外。这地方虽然冷,却有一样好处,就是几乎不刮风。往南两千多公里的贝加尔湖地区就不成,虽然气温比这里高,但是因为风大,反而更让人受不了。
这是雅库特人口中的神选之地,在这块土地上谈政治远不如谈宗教,谈经济不如谈面包和伏特加,谈对待国家的忠诚不如谈对家族的信仰。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真正彻底的征服这里,当然,无论从任何角度分析,也没有什么人愿意干这样的蠢事。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冷了。只严酷的气候就足以击退一切来犯之敌。
在这片号称连风都能凝固的土地上,因为冷,这里修不了铁路,同样因为冷,这里的公路也极少。冻土之外,这里还有多的数不清的湖泊,用当地人的说法就是每出生一个孩子便会诞生一座湖泊。不熟悉环境的人来到这里,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意外。
这里只有冬天和夏天两个季节,冬天人们工作,夏天人们休闲放假。雅库茨克人有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忍耐力。零下50℃时,建筑工人继续在工地奋战,在这个温度下,连金属都会变得如冰一样脆而易折。孩子们还会继续上学,除非温度降到零下55℃以下。只有幼儿园才会在零下50℃时会停课。
雪夜里,已经看不到前面十米之外的景物,却还能听到孩子们愉快兴奋的叫喊声。
李牧野尽管穿着名贵裘皮,却也渐渐感到难以抵御这地狱般的寒意。不禁想到,那个曾经叫李中华的男人怎么会选择在这里定居二十年成为今天的阿纳萨耶夫的?
老崔提着貂皮大衣从车上下来,默然无声的为李牧野披在身上。
“你不冷吗?”李牧野注意到老崔身上只穿了一件夹克。
老崔笑了笑,摇头道:“习惯了,在俄罗斯,只要有脂肪和伏特加,这样的天气简直是上帝的恩赐。”
李牧野忽然来了谈兴,问道:“你小的时候也跟这些孩子们一样在这么冷的天里玩耍吗?”
老崔道:“就算是莫斯科,在冬季里也很少有这么低的气温,不过我那时候可没这个福气自由玩耍,我父亲是一个非常有名的驯兽师,专门负责训练西伯利亚虎,工作之外最喜欢喝酒和写诗,他曾经对我有很高的期待,可那时候我的学习成绩非常糟糕,为此他感到很失望,我十一岁那年就放弃学业进入马戏团工作,从那时候起就很少跟人打交道了。”
“你这也算是子承父业了。”李牧野有感而发道:“有些东西是来自血液里的本能,基因传承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老崔道:“我祖父在很大年纪的时候才娶了祖母生下我父亲,祖父年轻时曾在军队服役,他养了一头熊也跟着他一起参加了战争,那头熊甚至还在战场上立过战功,战争结束后,祖父和他的熊一起退伍,受到国家委派组建了马戏团,那是我们家族的黄金时期,人们热衷于马戏表演,祖父骄傲的把他的手艺传授给我父亲。”
“为什么到了你这一代的时候,你父亲似乎并不希望你继承祖宗的手艺?”李牧野感兴趣的问道。
老崔道:“因为我父亲曾经亲眼看见一头阿穆尔雄虎咬断了祖父的喉咙,那是一次可怕的意外,那头雄虎的体重超过八百磅,是祖父最喜欢的一个大家伙,咬死祖父的时候,只用了一瞬间。”
“既然是这样,你父亲为什么又改了主意?”李牧野道:“难道生活的压力真的比父子情义还重要?”
“除了别无选择外,还因为父亲在数年后了解到祖父死亡的真正原因。”老崔仔细的为李牧野拍去身上的积雪,继续说道:“那个时候祖父得了严重肝病,每天都生活在巨大的痛苦中,那头阿穆尔雄虎是神,感受到了祖父的痛苦,所以才帮他结束了一切,父亲知道真相后,决定遵从祖父的遗愿让我进入到这一行。”
“你会让你的儿子继续这一行吗?”李牧野又问道。
老崔笑道:“我还没有儿子,如果以后有了,只要他喜欢,我希望他做什么都可以。”
李牧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不在乎儿女幸福与否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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