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天孙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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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终究是狼,啖肉食腥。

  当了一天圣贤,秦王就迫不及待露出大尾巴。

  赵高带着内侍从赵国国史里查到卷宗,顺藤摸瓜把当年的灭族凶手全找了出来。

  时间过去太久,有的死了,有的老了,有的逃了。

  死了的抓兄弟亲戚,逃了的抓妻儿老小,活着的三族六亲一起抓。

  活人抓完,又开始挖死人。

  秦王不放过死人的理由很充足,不能因为死得早就被宽恕,否则对上刑场的活人太不公平。

  那些个死鬼刨坟鞭尸挫骨扬灰骨灰洒粪坑都算抬举!

  邯郸城里人心惶惶,尉缭惊得目瞪口呆,去跟秦王理论,没论赢。

  “父业子继是天理昭昭,父债子偿就残暴不仁?!狗屁!”

  “不诛无罪?寡人母亲何罪之有?外祖父何罪之有?”

  “血仇不报,誓不为人,何以为王?!”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这都能激起民变,这些民不要也罢!”

  “要恨便恨!不杀鸡哪能儆猴?!”

  “滚!”

  啪地一卷竹简摔过来,尉缭懵了。

  打人不打脸,他是人,又不是奴隶畜生!

  当朝重臣,军政首脑,秦王照摔不误,一卷竹简,一碗凉水,还有一砚台黑墨。

  水洗面,墨泼衣,怎一个屈辱了得?!十五年来,尉缭从未受过如此委屈。

  当年他布衣入秦,两人经常秉烛达旦彻夜长谈,累了卧在一榻,醒了继续争执。

  同衣同服,同床同榻,除了女人,秦王拥有的一切都赏过他。

  “昔日,孝公得商君而秦敢与诸侯争锋,今寡人得尉缭,大秦并吞八荒指日可待!孝公如何待商君,寡人也会如何待尉缭!”

  这是当年秦王拜尉缭为太尉时,当着满朝文武许下的承诺。

  孝公待商君,至死不渝永不相负,而这位秦王,天下才有一半在手,就当他是犬马。

  “居约易出人下,得志易轻食人。”

  这是当年尉缭对秦王的论断,他之所以愿意留下,不过想赌一场。

  秦王是唯一能造就奇迹的王,而尉缭希望自己也是开天辟地之臣。

  臣虽择主而适,亦当匡君之失。那日跪地为臣,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今日君前再一跪,君有过,言若不能谏,当以血来争。

  以前总是秦王忍,这次他不想忍了:“外面跪去!碍着我眼了!”

  这话伤人又伤心,尉缭愤而甩袖,往寒风里一跪,蒙恬蒙毅也劝不动。

  这夜忽又落雪,仲春时节,飘洒洒飞雪到人间,白茫茫天与地相连。

  人说春日飞雪是天谴,一朵雪花一个亡魂。

  雪,千万朵万万朵,簌簌落下;亡灵,千千数万万众,徐徐归家。

  风雪淹没尉缭,待第二日天明,一堆雪下一层冰,冰下人已经僵成一块铁。

  秦王的脸色好似被重霜打过,他扒开那一层雪,又用厚实的手掌暖掉一层冰。

  冰人得了这点温热,缓缓睁开一双眼,翕动嘴唇哆哆嗦嗦地说着昨夜旧话。

  “圣王之道,不滥杀无辜,不擅杀平民。秦王欲成帝业,不能积恨于天下……”

  秦王狠狠摔他一巴掌,把冰人拍进雪地里:“寡人家仇,要你管!”

  可这人铁了心要管,蜷成毛毛虫也不忘念叨重复千遍的劝谏之言。

  秦王唤蒙恬来扶他进暖阁,甚至唤了宫女暖被窝都没堵住一张臭嘴。

  趁人还没完全清醒,秦王就多赏了几巴掌,然后搓着酥麻的手叮嘱太医令:“他醒过来你就告诉他,寡人是怕他冻死,不得已才拍醒他的。”

  “太尉身强体健,这一夜风雪冻不死……”秦王狠狠一瞪让夏无且觉得说错了什么,即刻转了话锋:“也是不可能的。若非陛下及时出手,恐怕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秦王很满意,就再添一巴掌:“要你多管闲事!”

  摔完脸,秦王就飘去了刑场,报仇这样大快人心的事,亲眼看才过瘾。

  横十步纵百步深十尺的大坑,四周密密麻麻押了犯人和亲族两三百人。

  “你母亲是赵人,你也是赵人!杀同胞灭母国!天不容你!”

  “冤枉啊!不关我事,是我弟弟干的呀!”

  “大丈夫死则死矣,何用哭哭啼啼!”

  ……

  罪人冤人观刑人,人人自危;骂声哭声哀嚎声,声声不绝。

  人群里冒出一个小圆脑袋,绾着辫花,簪着紫藤花铃。

  她踮起脚尖望向高台,依稀只见得一个魁伟身影。

  落雪重重遮眉目,北风猎猎拂玄衣,一点墨色晕在素天里。

  喧天鼓慑住人声鼎沸,黄发垂髫皆肃穆,满城唯余豺狼音。

  她恍觉这声音有几分熟识,却不知曾在哪里听过。

  这几日屠城传言四散,清河在脑海里凭空描了一只食人恶魔。

  豺狼声倒是和梦里凶巴巴的模样很相符,不过……怎么罗里吧嗦像个怨妇?

  第一句是“我知道你们恨我”,然后噼里啪啦把赵国死伤人数报了一遍。

  然后说“我也恨你们”,叽里咕噜把二十年前那一桩旧案翻出来说了说。

  事情讲清楚就开始恐吓,“我发誓要杀了你们杀光所有人,烧了这座城!”

  一耳刮子呼过瘾再赏颗定心丸,老子要拯救天下,庶民百姓不用害怕。

  “有人告诉寡人,现在流的每一滴血是为了这天下不再流血。赵迁降秦,你们就是秦人。我应该保护你们,而不是滥杀无辜。”

  “呸!”一个虬髯大汉恶心得吐了:“要杀便杀,恁多废话!”

  “你以为我不想!寡人恨不能将你们抽皮拔筋挫骨扬灰!”

  秦王竭力忍着暴戾,忍得牙齿打颤,依他脾性,一个“杀”字就已经很浪费唾沫。

  可惜他是王,王不好当,第一要务是不能任性,第二要务是学会表演。

  那大汉自知将死也无所畏惧,只怕肚里污言秽语太少,骂不尽兴。

  “你娘都岔开腿给老子骑了,你算什么东西?!”

  “小杂种!喝了老子的尿,还不叫老子一声爹?”

  “听说你有个后爹叫嫪毐,回去问问你妈,老子的**跟嫪毐的谁大?!哈哈哈哈!反正比吕不韦的大哈哈哈哈哈哈!”

  “哟呵,小杂种生气了!你妈跟半个邯郸城的男人都睡过,她没告诉你啊?!”

  飞箭破空穿喉遏住****,秦王扔弓拔剑,第一剑劈破头颅,第二剑拦腰一斩,第三剑卸开双腿……

  当年就是这样,这些人骂他母亲千人骑万人踏,骂他是人畜交合生下的野杂种。

  每一句脏言,每一颗石子,每一张戏谑的脸,都在心里编织成网,堆砌成墙。

  二十多年前攒下的泪水,在今日洪流决堤,过往的耻辱,必得亲手刷洗干净。

  他不停挥舞手中的剑,一剑又一剑,剑下人血肉横飞。

  寒雪热泪,汗如雨,血溅衣衫。

  力气用尽,他喘着粗气停下,抬头看见女人和孩子满是恐惧的脸。

  他转过身去,不让人看见他满脸的泪水与血渍,那是恶魔的样子。

  “蒙恬。”

  “在。”

  “赦免妇孺和牵连宗族。”

  “诺。”

  或许,他不该动这一念恻隐之心。

  他手刃的人,姬姓武氏,其父战死长平,其子埋骨云中,还剩一双儿女,儿子叫武臣。

  秦王为母亲复了仇,为自己解了怨,却又在武臣心里埋下恨种。

  刑场自古悲伤地,有人难忍生离,有人不甘死别,黄土飞尘杀人不见血。

  有用情至深的妻子宁死与丈夫共葬,还有年迈的老人不愿独活坚决与儿孙同在。

  观刑旧臣噤若寒蝉,邯郸庶民皆成惊弓之鸟。

  秦王已看惯血雨腥风,仇人亲眷不值得悲悯,他闭上眼告慰亲人亡灵。

  清河还没有,十余年的人生经历不够理解这幕人间惨剧。

  爷爷搂她在怀里,遮住她的眼,可是捂不住一双耳。

  一声声哭喊传进耳里,撞进心上,碰出一滴又一滴泪珠。

  爷爷只好扶了她的肩,拨开密密丛丛的人群离开这伤心地。

  “他好讨厌!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还不是要杀人!”

  爷爷抚她的头,问:“如果有人杀了我,你会怎样?”

  清河愣住,若是真的,应是天涯海角也要血债血偿吧。

  她不那么讨厌秦王了,可是还有好多事想不通。

  “他们为什么要杀秦王的家人?”

  “因为秦国杀了赵国好多人。”

  “秦国为什么要杀赵国人呢?”

  这说来话长,搁以前鲁仲连肯定毫不犹豫回答:秦人贪得无厌要抢人地盘!

  可是,谁不贪得无厌呢?

  秦人也曾被打得差点亡国,楚国也想问鼎中原,打周天子耳光最狠的差不多是三晋吧。

  故事上溯到韩赵魏三家分晋,清河觉出来都不是好东西:赵国窃国自立,打杀抢砸没少做。

  “几百年来都这样你争我夺。谁也不冤,谁都有仇,却也谁都不甘心!”

  “可是,不能这样杀下去。”

  爷爷跟她讲了秦王的雄心壮志,清河沉默好久还是有疑问。

  “被灭国的人还是会恨他,还是会报仇,真的能结束吗?”

  “要结束这一切很难很难,爷爷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到。”

  爷爷心事重重地望着天,风不停,雪不歇,春还不肯来。

  清河接了一捧雪在手心,那位雪夫人,会是恨他的人吗?

  邯郸城流传着雪夫人殉城的故事,冰肌已入壮士腹,玉骨留香北风中。

  赵嘉为妻子草立衣冠冢,就在府邸侧园,长公子府邸曾是秦太后的家。

  故园一去三十岁,不见当年同游人,砖瓦如旧草木增寿。

  彼一时异人携了新妇出门去,此一时儿子扶了母亲还故宅。

  当年青丝红颜,而今鹤发鸡皮,岁月不择美丑,谁也不饶。

  太后身子不太好,车驾行得很慢,比儿子晚到邯郸好多天。

  秦王到城外接她,不待安顿就兴高采烈的说送她一件厚礼。

  她以为母子可以再相依,映入眼帘却是几十颗人头似蘑菇拔地。

  她吐得翻江倒海,想来儿子定是嫌她活得太久,打算吓死她罢。

  回家,此生最后心愿,却因儿子变得十分难堪,儿子一脸心不在焉。

  母亲说起与兄弟姐妹嬉戏玩闹的童年,秦王在想羌瘣把东阳收拾干净了没有。

  母亲想起偷入青云阁学舞的少女时光,秦王盘算着该派谁去料理北逃的赵嘉。

  母亲说到一舞夺魁满城垂涎,秦王思量着顿弱布在楚国的棋局走到哪一步了。

  “那时候,多少人一掷千金,只求见我一面,我偏……”

  秦王回过神来,将母亲的话粗暴打断。

  “母亲是否知道邯郸人都怎么骂?你该亲耳听一听的。”

  “能有什么话?左不过下流无耻**,我听了几十年。”

  “那母亲还……还恬不知耻?”

  儿子不懂母亲,也不懂女人,母亲本是受害者,反倒被他严辞责备。

  这位母亲能抚养出雄视古今的儿子,因为她原也是心无所畏的猛虎。

  “你什么时候能独爱一人,再来跟娘说从一而终。做不到,就闭嘴!”

  儿子转身就走了,同样好强的性格注定了母子无法彼此聆听。她一生传奇与心中情感,永远都无法与儿子分享。

  纵有侍人簇拥孙女在侧,这条路也走得好萧索,“家”已只剩了空壳。

  引路的老家臣把几十年的风雨变迁都讲给她听。

  家宅充公后,先是作了赵国太子藏娇的别馆,安置一位绝色歌伎。

  太子即位,歌伎入宫作了王后,王后之子赵迁被册立为太子,废太子赵嘉被幽禁在这里。

  后来,赵嘉迎娶燕国公主,两个小王孙出生后,赵嘉被遣出王城,这里荒废过几年。

  “开战后,长公子一个人回来了。没多久就被关进国狱,说是谋反。雪夫人也回来了,把长公子救了出来……再后来……”

  故事结局很不美好,雪夫人没能庇护城中妇孺,赵嘉也没能庇护自己的妻。

  听闻雪姬投身沸鼎,太后落泪:“雪囡啊,我见过她的。”

  殷奴为太后披上狐裘,庆都公主牵住祖母的手:“我们回去吧。”

  “你们先回去吧,我一个人走一走。”

  天色已晚,侍从们不敢应承,尤其是护卫的郎中丞蒙毅。

  蒙毅和殷奴随了几步,太后怒斥:“想气死我,就跟着吧。”

  太后缺什么都不缺任性,一句话骂走秦王,两句话噎死蒙毅。

  “他关了我十年,我都要死了,连口气都不给透吗?!”

  蒙毅只得停步,命郎卫封锁宅门以防外人进入。

  太后提灯隐入暮色,消失在一片密密丛丛的竹林。

  月色朦胧,竹影摇曳,掩映着一断矮墙和一扇小门。

  门这边是芳华已逝的老妇人,门那畔是记忆里风华正茂的少女。

  门开,灯火照雪径,依稀梦中景,芳园清池琉璃桥,孤岛瘦梅飞落英。

  三十余年前,少女误闯邻家院,提灯踏过琉璃桥,见得一树梅花傲。

  梅下一方棋台,中年男子侧头看她,笑:“天孙渡河,吕某幸甚。”

  少女不明白,问:“什么天孙?什么渡河?”

  那夜晴明,一穹天如水,一池水如天,天上几抹微云,云下满河辰星。

  天河横贯长空,长空倒映入清池,天上无船载牵牛,池上有桥渡织女。

  “一舞动天下,双袖惊邯郸,女公子岂非天帝之孙耶?”

  少女噗嗤一笑:“你这个人,好会说话。”

  太后也笑了,笑那时自己好傻,被吕不韦一句话就俘了心。

  她放柔脚步怕惊了魂魄,不知那死鬼会不会回来看一看?

  亡魂不曾归来,来的是祭奠亡魂的少女。

  玉碑雪墓,红梅白衣,天地好似只剩一人一墓梅花一树。

  亦是这梅树之下,赵国公子嘉与燕国公主雪曾立下百世盟约。

  “死生不负,千岁同心。”

  清河抚着墓碑上剑锋镌刻的字迹,哽咽着不知从何说起。

  “雪夫人,我回来了。”

  “有件事要告诉你,或许你会很伤心……”

  “秦国赢了……”

  “玉乌还你,秦国赢不赢跟我没有关系,我不配拥有它。”

  “可是,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还给你……”

  清河暗自伤心,隐约火光照影,蓦然回首,看见一位风姿绰约的老夫人。

  她慌张起身,那夫人摆手:“别怕,我也是来……来奔丧的。”

  老夫人提灯走近,看到了碑上铭文,也看清了陌生少女的容颜。

  眉目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只道缘分玄妙,初见如亲。

  她们说起与墓主的缘分,清河记得雪夫人赠玉做赌,当真是少见的凛冽女子。

  夫人讲了雪姬小时候的故事,敢爱敢恨,脾气火辣得天都包不住。

  “她来我家的时候,跟你差不多大。在我家住了两三年,处处看我儿子不顺眼。”

  清河越听越不明白:“她害你儿子娶了只老母鸡?!你不生气吗?”

  “我儿子啊,就是个孽障。有人教训他,我反倒开心得很。”

  “那我懂了,爷爷也总说我欠揍,可是每次别人真要打我,都是他上去挡。”

  “噗,我儿子要有你这么懂事就好了。”

  “咦,你儿子很不懂事吗?”

  “我儿子啊……”

  这位夫人终于可以像寻常母亲一样说自己的儿子,从出生到现在。

  哭声很响亮,吃奶像打仗,不尿床不舒爽,三四岁就会调戏小姑娘。

  经常打人也经常被人打,到处认小弟也到处惹祸,不服管更不服打。

  喜欢读书也喜欢舞刀弄枪,一年换三个教书师父,还嫌师父没本事。

  “后来家里出了变故,他外公没了,舅舅也没了,父亲又不在。我一个人拉扯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他才这么一点高,那么小小的人啊,说要保护我。我就想着绝不能死,得把他养大。我盼着他长大,等着他长大,他终于长大了……”

  他终于长大了,母亲却成了累赘,成了耻辱,成了他最想抹去的污点。

  她只有一颗心,曾经全部给予长子的爱,在幼子相继出生后分成四份,嫪毐和幼子占去三份,长子独剩一份。

  “别人继父继子能一家欢喜,可是我家不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那一定是你们家家大业大,我家啥也没有,就没人跟我抢东西。”

  “是啊,家大业大,麻烦也大,本事小了也撑不起这么大一个家。”

  “那你们现在谁掌家?”

  “他,他做得很好,也只有他才能做好。”

  母亲很骄傲,纵然长子夺去她所有,处死幼子,车裂嫪毐,逼杀吕不韦,留她独自衰老。

  “他比我有本事,我当不好家,只会跳舞。”

  “那也很有本事,我打死都学不会呢。”

  “我很多年都没跳过了,现在也不会了。”

  “为什么不跳了?”

  “他们说不庄重。”

  “你们家规矩真多!”

  是啊,嫁入帝王家好比住进金牢房,死了男人以后就得活成个死人。

  老夫人即将是个死人,死之前为什么不再活一回呢?

  她抬手提步旋了一圈,清河见过冰蚕跳过这个动作,不禁拍手称奇。

  “你也会鹤舞?就那什么‘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鹤鸣是我编的,能不会么?”

  雪与月相映,雪上白发人,月下行鹤影。

  不复当年风华,也无当年盛景,唯一人提灯观她独舞,十年囚鹤一宵归林。

  当年吟唱的歌伎已血染赵王宫,千里之外,那时伴歌的琴师还奏着同一曲。

  邯郸犹雪,楚宫已春。

  楚太后抚琴,王后起袖,一时宫阙宛若泽国,满殿皆是鹤影。

  鹤仪鸿姿让太后想起一位故人,正是那故人创下这支舞传世。

  “她嫁了秦国王孙,吟儿嫁了赵国太子,我嚷着也要嫁个王。”

  “太后志高,命也好。”

  “命?哼!自己给自己挣命罢了。”

  “缘起天意,事在人为。”

  “最近有很多关于我的传言,听过吗?”

  “听过一些。”

  “觉得怎样?”

  “很荒谬。”

  “你觉得荒谬是因为你聪明,可这世上蠢人也不少,尤其是平民百姓。”

  “请太后明示。”

  “流言侮辱的是我,矛头对准的却是犹儿,他不能再糊涂下去了。”

  “他就不该登上王位,那不是属于他的位置。”

  “他如果不当这个王,根本就活不到娶你那天。”

  “太后的意思是……”

  “他是楚王,得担起楚王的责任,不能做你一个人的丈夫。我早晚得死,我不想我死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废物!懂吗?”

  冰蚕懂,又不想懂,成为别人的妻意味着要丢掉半个自己。

  她嫁了楚王,就该做一个贤德的王后,而不再是沉迷曲乐的舞伎。

  犹亲自来接,非要背她,撒谎说楚国乡间,男人都要背女人回家。

  他一路上说今日谱了哪些曲,与司文作了几篇辞,从秦商手里买了一副秦筝。

  “清夫人进贡了新朱砂,待会你试一试色。”

  “你即位都两个月了,该做点正经事了。”

  “正经事有舅舅呢,你就是我的正经事。”

  “令尹不能一直帮你,到时候怎么办?”

  “那让位给负刍哥哥,我去乐府当司乐!”

  “不要王位,你舍得吗?”

  “我写词谱曲,你唱歌编舞,不比现在好?”

  “可是,我想做王后。”

  “那……那明日祭完祖,我就学做正经事。”

  冰蚕趴在他背上,哭了,这大概是她记事以来第一次流眼泪。

  顿弱没有说错,楚国也没有来错,这个男人真的爱她入骨。

  是夜明月光透过婚纱帐,照见一双交颈鸳鸯。

  犹很温柔,进也好退也罢,便是情迷至深,在意的也是她喜不喜欢。

  此前,她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欢,因为总会想起另一个人。

  在赵国邂逅的那个少言寡语的剑客,长相与犹有几分相似,灯火黯淡更难分清。

  今夜冰心尽释方觉情浓欲香,她捧着他的脸,确认是犹,确认这欢愉是真实。

  这是冰蚕一生最美好的时刻,被****滋养,被温暖包围,暖得冰山都融化了。

  若要这两情长久,不得不放弃些什么,那就放弃吧。

  褪去舞衣,丢掉冰蚕的艺名,她本唤作商陆,出自商鞅一脉。

  婚俗,妻子认祖归宗才算被夫家完全承认。

  熊犹带商陆拜祭祖先,让祖先也见见心爱的女子。

  祭礼未毕宗庙骤起大火,须臾烟尘滚滚喊杀四起。

  侍卫护着楚王和王后奔向门阙,正门已封,箭雨带火铺天而落。

  箭雨过后门户洞开,负刍豢养的门客冲进来宰杀活口。

  他们发现楚王,一起蜂拥而上,因为这颗人头价值万金。

  近卫接连倒下,熊犹抱住妻子深深一吻,然后将她推进顿弱怀里。

  他张开双臂,对着那群满身血污的屠夫。

  “要我死,对吗?放过她。”

  “不——”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纵上天能闻得这嘶鸣,也止不那刀光剑影。

  一刀又一刀,熊犹毙命之后仍被砍作五段,因为碎尸也可以邀功。

  负刍和项燕杀回国都,他们特地选在这天,将楚王、相邦、太后隔在三处。

  宗庙、王宫、令尹府都被血洗,李园阖家尽诛,一如二十年前,他将春申君全族族灭。

  男女老幼,无一存留,春风温暖,血腥弥漫。

  杀戮平息时已是黄昏,宗庙内外余烟散尽,宫闱左右血流成川。

  负刍,这场屠杀的制造者以及下任楚王的唯一人选,前来查看上一任楚王的尸体。

  他杀了李园,又将嫡母斩首,至于亲爱的弟弟,他下不去手也不该下手,交由门客代劳。

  他不想担弑君之名,虽然亲手杀死与别人替杀也没有实质差别。

  宗庙只剩余烬,灰蒙蒙里一抹朱色,鲜红欲滴。

  冰蚕一袭殷红,这本是她最讨厌的颜色,她昨夜才爱上这热烈火辣的色彩。

  她趴在地上抚摸丈夫的血迹,她的新婚还未足月丈夫,山盟海誓还未说够的良人。

  负刍走过来,铠甲作响,宝剑嘶鸣,浑身上下都是胜利者的得意。

  她瞥见死灰里的断剑,提剑相迎,舞术不同于武术,即使她在盖聂身边度过童年。

  负刍打落兵刃,一脚踹倒在地,她头晕目眩昏死过去。

  弟弟的女人不能留,负刍正想补一刀,顿弱扑过来护住。

  “她就是个舞伎,还记得那首《凤歌》吗?就是她跳的,还差点送了命!”

  “她要杀我,你没看见?”

  “你利用了她,她差点为你死了,你却不闻不问,你说她该不该恨你?”

  负刍努力理解这话里话,觉得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

  牵强附会胡说八道的本事,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敌过顿弱,而那人已经死了。

  顿弱开始扯谎,说冰蚕当初爱慕负刍才接下凤歌,又因凤舞被牵连险些丧命。

  “她为保命才嫁给熊犹的,要不然怎会让我助你?”

  顿弱举荐冰蚕有功,被授予为长秋一职,也就是王后之卿,掌顾问。

  宫中消息,包括宗庙祭礼安排,乃至太后起居都是顿弱传给负刍的。

  负刍俯身端详这个女子,觉得相信这番说辞也无妨。

  第一任丈夫毙命当夜,冰蚕就有了第二任丈夫。

  至此,人间春色歇尽,楚宫只剩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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