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书房里的写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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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王城竟是有些喘不过气来。

  沈沉不愧是宦海沉浮一甲子还有余的老尚书了,只是迅速瞥了一眼坐在御案后边的皇帝陛下。

  工部温而是沈沉的学生,低头喝了一口冰镇梅子汤,小朝会独一份的,上柱国姓氏可喝不上。

  鸿胪寺卿晏永丰,紫照晏氏当代家主,是个容貌极为精悍老人,在这里,一向是点卯而已。

  刑部尚书马沅,站起身,拽起腰间一块玉牌,片刻之后,御书房内出现一座沙盘模型,碧绿颜色的袖珍建筑,金色文字显示出不同的衙署,马沅如,从千步廊一侧的南薰坊兵部衙署,打开一座字库,再从中找出,紧接着从房内精准找到,马沅朝一张书案上一份早就备好的卷宗,伸手点了点,那份卷宗便凭空出现在御书房内,悬在空中,马沅走过去拿在手中,望向皇帝,宋和笑道:

  马沅将卷宗交给陈平安,这位刑部尚书也不着急回去落座。

  刑部的档案库,与打造剑舟的船坞,都是大骊朝廷的第一等机密。

  别部官员想要调阅秘录,需要层层审批,勘合极严,就算是刑部内部,也是规矩重重,一道道手续,不能出现丝毫纰漏。

  虽然规矩多,却并不意味着可以慢。

  假公济私,故意拖沓,想要借机收取陋规,或者手段稍微高明一些,只在暗处进行利益置换?或是当天心情不佳,就给谁甩脸子,故意刁难别部官员?又或是出身不同的姓氏、官场山头,上边的人不对付,今儿总算落到暂在下边的我手上了,偏要卡你一卡,事后好与上边证明自己是如何的同气连枝?

  昔年崔瀺每个月都会定期抽查这类公文,但这还只是表面的,真相是崔瀺在前三年里边,就一直盯着所有刑部档案诸司衙署官员的所有言行。

  人性是说不准的东西,但是一个人的强大惯性是可以被训练出来的。

  三年过后,崔瀺一次性拿出来翻旧账,赏的赏,升迁的升迁,罚的花样就多了,不是喜欢在坐在那把椅子上边,将权力用极致吗?

  先把你的官帽子摘了,并且是这辈子都别想在仕途有所建树了,当官这条路就此断绝。

  举荐官员,跟着贬了,没找到问题的科道官也别跑,若是出身好的世族子弟,家族各类荫封,例如国子监名额,庄田数额,一律酌情减少,若是扣除到没有还不够罚的,就找在朝为官的家族长辈,该申饬就申饬,该减俸就减俸,该辞官还乡就辞官。至于回到官邸或是家族祠堂,那是关起门来的家务事。反正具体缘由,赏罚条例,执法范式,下发到府郡一级的朝廷邸报,都给你写得明明白白。

  我崔瀺,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一个,没有道统文脉,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学生弟子,没有家眷子嗣,没有亲朋好友,没有志趣相投的文人,没有相熟的山上道友,无需置办任何私产,不接受任何朝廷封赏,年复一年,每年就是一颗雪花钱的俸禄。

  所以若是与我政见不合,那就是你错了。

  如果是就某件具体事务上边,有不同的意见,可以递交公文,崔瀺都会亲自过目,有批复的,说明有可取之处,没有批复的,也会原路送返,说明全是废话,但是装公文的信封外边,都会钤印有一方国师专设衙署的官印。更有能耐的,还可以直接找崔瀺,当面吵架都可以,前提之一,是你跟保荐你越级议事的两份官场履历,都经得起查,之二,亲自领你过来的大小九卿这类***,得保证你不会浪费一国国师的宝贵光阴。

  昔年绣虎唯一的散心举动,就是离开那座人云亦云楼,慢慢走出巷子,独自去城头那边看看。

  之所以本次议事,沈沉他们这拨重臣会觉得不适

  ,就在于先前椅子的主人,那头绣虎,不管是早朝还是御书房小朝会,跟谁讨论任何事情,崔瀺几乎都是没有情绪起伏的。

  绝不会像陈平安今天这样直白无误表露自己的情绪。当然,上次议事,陈平安更像绣虎些。

  陈平安翻页极快,迅速看过卷宗,神色舒缓几分,卷宗不厚,属于精心汇总过的,许多重要人物和关键事件下边都标明有批注、索引……只能说还行。

  所以陈平安还是摇摇头,直接否定道:

  马沅眼神古怪,心情复杂至极,敢情国师大人你偷溜进去逛过?不然岂会如此熟稔我刑部诸司内幕,如数家珍?

  十余位正埋头案牍间、落笔如飞的青年官员,立即站起身,开始按图索骥,熟门熟路翻检、抽调出位于不同书架上边的档案,与此同时,还有一拨年轻官员负责筛选整理、记录文字,毕竟是呈现给御书房小朝会的资料,必须精准无误,力求用最少的文字,给出最多的内容。

  瞧了眼那位年轻隐官的微妙脸色,马沅松了口气,自家刑部还是很有几棵好苗子的。

  陈平安当然没有去刑部当那梁上君子,却也懒得解释什么。

  只是作为当年独力完成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所有资料分门别类、重新归档的隐官,这种门道,熟能生巧,一种学问到了极致,万变不离其宗,只说那些卷宗里边夹纸条的数量,就数以万计。

  陈平安说道:

  下达。

  刹那之间,一座御书房便忙碌起来了。

  沈沉笑呵呵问道:

  赵端瑾点点头,

  这些跟随大骊铁骑一起赶赴蛮荒战场的,他们不管出身、官位高低,都有个共同身份,老卒。

  陈平安摇头道:

  赵端瑾微微皱眉,沈沉倒是真沉得住气,没说什么。

  陈平安继续说道:

  兵部侍郎吴王城点头道:

  刑部尚书马沅哑然,不过依旧是朗声照实说道:

  陈平安却没有因此训斥刑部,反而对吴王城说道:

  吴王城点点头。马沅显然有些意外。

  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

  陈平安转移视线,问道:

  宋和说道: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

  宋和起身笑道:

  陈平安站起身,突然问道:

  宋和忍俊不禁,

  陈平安小声道:

  本来皇帝开口,都还不太敢笑出声的一众公卿,听到国师自己揭老底,顿时也是大笑不已。

  陈平安望向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老人,鸿胪寺卿晏永丰,说道:

  晏永丰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

  刑部赵繇,吏部曹耕心,两位年轻有为的侍郎,自然都是有资格列席小朝会议事的,只不过今天有事需要碰个头。御书房的小朝会,按例六部尚书在内的大九卿,还有小九卿,再加上六部侍郎,宗人府负责人,负责京畿治安的将军等,都可以参加,但不是一定需要次次列席,某些小朝会,一部尚书都可以缺席。

  兵部吴王城当然也是官场红得发紫的朝廷新贵,再加上老尚书沈沉年纪太大了,被曹枰戏称一句是个的老家伙,所以左右两位兵部侍郎,负责与蛮荒那边对接具体军务的左侍郎徐梧,就直接在衙署里边打了个铺盖,而负责国内军务的吴王城便需要次次不落下,每天列席小朝会。

  比如今天,徐梧就需要在衙署跟紫照晏氏的晏皎然,商议军机。

  也不要觉得吴王城是沙场出身,就是什么大老粗,都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活人。

  大骊王朝这拨屈指可数的上柱国姓氏当中,翊州云在郡关氏,吏部老尚书关莹澈的嫡长玄孙关翳然,如今官位还低,只是

  户部清吏司郎中,距离参与小朝会,还有好几个台阶要跨上去。几个家族长辈,都是小九卿里边某个清水衙门的板凳官。

  皇后余勉所在的上柱国家族,被朝野调侃为,没有京官,在大骊边军中却极有声望。

  上柱国袁崇,字云水,相貌清癯,很有书卷气。洪州刺史袁正定的父亲。

  上柱国曹桥,身量雄伟,是巡狩使曹枰的兄长,曹桥还是吏部侍郎曹耕心的父亲。

  在大骊官场,一直有的说法。

  苏高山,曹枰在内,目前大骊王朝总计有六位武将获得巡狩使身份,在世的,只有四位。

  上柱国身份可以世袭,巡狩使却不能。

  传言大骊王朝目前存在着八幅升官图,其实就是或明或暗的八条升官路线了。

  同样是上柱国姓氏的紫照晏氏,当代家主虽然是晏永丰,可真正管事的,还是幕后的晏皎然,整个大骊王朝,都由他负责调配、监察和决定大骊王朝所有的随军修士的升迁、贬谪。

  只是可惜了那位寒素出身的大将军苏高山,大骊王朝首位获得巡狩使身份,战死沙场。

  都说侍郎吴王城,身为洛王宋睦的心腹爱将,之所以能够一路破格拔擢至京城兵部,就在于他与苏巡狩,是一样的底层出身。大骊朝廷中枢,必须要有几位这样出身的砥柱人物。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一国朝廷亦是同理。

  陈平安将沈老尚书搀扶起身,一路走出御书房,离着千步廊不算远,也不近就是了。

  皇帝宋和临时事情,带着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去往别地。

  作为落魄山最大的官迷,貂帽少女啧啧不已,这些就是宝瓶洲官帽子最大的一拨人了。

  陈平安笑道:

  谢狗恼火道:

  陈平安一笑置之。

  沈沉问道:

  陈平安摇头道:

  沈沉又问道:

  陈平安笑着点头,

  沈沉笑道:

  陈平安问道:

  沈沉笑眯眯道:

  陈平安说道:

  沈沉说道:

  陈平安笑道:

  沈沉轻轻拍了拍年轻国师的手背,笑呵呵道:

  拐杖的咄咄声,敲击在路面上边。

  老人手中的那根藤杖细瘦,就显得格外劲峭。

  陈平安松开手,给了后边吴王城一个眼色。

  吴王城连忙代替国师搀扶老尚书,沈沉没有拒绝,嘴上却是不太领情,

  吴王城心细不假,可到底是嘴笨,不知如何作答。

  沈沉笑道:

  陈平安说道:

  吴王城真是里外不是人。

  沈沉缓缓说道:

  陈平安笑道:

  沈沉说道:

  国师崔瀺卸任之后,陈平安接任国师之前,占据半壁江山的大骊王朝实在是太大了,宝瓶洲也不打仗了,

  陈平安说道:

  沈沉皱眉道:

  陈平安点头说道:

  沈沉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

  沈沉跟着笑道:

  陈平安说道:

  沈沉说道:

  陈平安说道:

  沈沉问道:

  陈平安说道:

  沈沉抬头看向还不算太高的太阳,宛如镶嵌在蔚蓝色琉璃里边的一颗金色珠子。

  陈平安笑道:

  沈沉说道:

  沉默片刻,沈沉问道:

  陈平安却答非所问,说道:

  沈沉笑了笑。

  年轻国师与老尚书拉家常似的,却教一旁吴王城听得遍体生寒。

  他倒是想要快步离去,或是捂住耳朵。这不是还搀扶着老尚书吗?

  沈沉说道:

  混官场,除了为官干练,能做实事之外,油,忍,狠,缺一不可。当然,还要讲一讲官运。

  沈沉感慨道:

  陈平安双手笼袖,淡然道:

  沈沉停下脚步,抖了抖胳膊,让吴王城松开手,老尚书笑道:

  陈平安笑着点头,

  沈沉小声说道:

  陈平安微笑道:

  沈沉拿藤杖重重一敲吴王城,

  吴王城带着陈平安去往那座为国师专门设置的单独衙署,也在千步廊附近。

  京城最重要衙署,都聚集在千步廊两侧的南薰坊、科甲巷。

  此外便是官场的冷灶,冷板凳。当然敢这么认为的,往往都是意迟巷、篪儿街出身。

  皇帝陛下是真有要事,却是去往内廷找皇后余勉,家务事,可天子的家务事,就是国事。

  国师绣虎,先生崔瀺,曾经带着真名宋睦的太子宋和,一起走在热闹繁华的京城市井。

  跟少年说了史书上经常写、官员时常私下念叨的,到底为何物。不是故作性情古怪,刻薄无情,所有想法,让臣子总是难以揣测。也不是一味胸襟开阔,优柔,能容人。

  精髓只在一个字。能装得下很多的东西,包括愤怒,委屈,放在在心底,然后……杀掉它们!

  走在路上,听着司礼监掌印太监所说的山水游记一事,皇帝笑道:

  老宦官立即说道:

  皇帝摆摆手,好奇问道:

  老宦官虽然心中有定论,仍是说道:

  皇帝抬起双手拉伸几下,晃了晃脑袋,撑开胸膛,其实心情很不错。

  大骊国师衙署,其实是一座官邸,不过崔瀺从不在此住宿,每晚都会返回那条小巷。

  照理说京官和地方官的察计,是保证一国朝政有序运转的重中之重,但是国师崔瀺除了前十年自己全权负责,之后就交由吏、礼两部轮流掌管,其余两座衙署定例辅助。唯有科道官的自查,作为朝廷察计的一部分,在崔瀺手上,从来不是摆设,一向是国师官邸亲自盯着。

  而三进院落的官邸这边,第二进院落左右厢房,有三十多位文秘书郎在此处理政务,所以被誉为大骊王朝的小翰林院。

  是两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她们都是纯粹武夫,据说是两位武将的遗孤。

  陈平安和吴王城径直去往大堂议事,约莫半个时辰过后,诸部堂官们各自打道回府。

  六艘剑舟已经赶赴邯州邱国边境,它们如同六座云海,在大地之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两支悉数披挂符箓甲胄的精骑也已在行军路上,邯州官道上,铁甲熠熠,尘土飞扬。

  被鸿胪寺这边的一大一小,在衙署门口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一路上就没看到层层关卡、戒备森严的披甲锐士,站在门口这边,也没有人搭理他们。

  少年亲王,本该封王就藩的韩锷,就呆呆站在太阳底下。

  一旁的邱国礼部尚书刘文进,正值壮年,腰杆笔直,面无表情。

  少年

  亲王率先被一位神色沉毅、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带到三进院落的一处厢房门口,像是一间邱国京城殷实门户的书房。

  她默然转身离去,只留下少年。

  屋里略显空旷,光线透过窗户,黏在青砖地面上,可以见到空中无数尘埃在阳光里轻盈飘荡。

  那头绣虎,国师崔瀺,当年就是在这里主持大骊国政的?

  那些用以待客、此刻空着的椅子上边,坐过谁?

  呼吸急促的韩锷稳了稳心神,只能以眼角余光打量屋内的景象,脑袋不敢有偏移,怕被屋子的主人,随便找个刺探大骊谍报之类的由头,史书上,有写过这样的故事啊。

  一个温醇嗓音从屋内杀出,

  少年赶忙低着头跨过门槛,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向靠墙到顶的一排书架那边。

  男人头别玉簪,一袭青衫长褂,脚穿布鞋,神色和煦,微笑道:

  约莫是来时路上,少年亲王已经设想过无数种场景,大骊兵部或是礼部某位***的雷霆震怒,疾言厉色,或是刀光剑影,便有头颅滚地,不是他的,就是刘尚书的,也可能是两颗脑袋一起落地。

  但是如何都没有想到,是这么个安静祥和的地方,韩锷便有些茫然。

  男人却没有身穿大骊官服,更像个科举不顺、困顿场屋的教书先生。

  那人问道:

  韩锷毫无犹豫,斩钉截铁道:

  陈平安将那本书夹在腋下,拖了两把椅子到窗口附近,

  韩锷哪敢随便坐下,试探性问道:

  此人为何能够在这边出现,是某位人不可貌相的达官显贵,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上柱国子弟?或是那种驻颜有术的,国师崔瀺的贴身扈从,死士?所以才能够单独占据一间屋子?还是暂时在这边处理杂务的大骊文秘书郎?

  何况书上常有那类白衣谋士,躲在幕后出谋划策,运筹帷幄指点江山,事了拂衣去。

  关于绣虎的行踪,众说纷纭,神神道道的。韩锷在邱国皇宫内,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陈平安却只是说道:

  韩锷疑惑不解,这不是两句废话吗?只是一想到对方极有可能是崔国师的心腹,便觉得这两句话,藏得很大的意思,只是自己暂时无法理解。

  男人说道:

  韩锷即便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可当他真从一位嘴里边听到这句话,仍是瞬间脸色惨白,头皮发麻,背脊生寒。

  韩锷见那男人依旧笑容,嗓音温醇,可是言语内容,却让少年亲王好似天灵盖那边直冒凉气。

  韩锷到底是个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尤其是主心骨的刘文进又不在身边。

  少年竭力让自己显得更有胆气些,可坐在那边,何止是如坐针毡,忍不住身体发颤,抖成筛子似的。

  男人说道:

  韩锷只是默不作声。

  陈平安笑道:

  往屋外那边说道:

  很快韩锷就看见了刘文进。

  年轻女子手里提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陈平安晃了晃手中那本卷起的书籍,她便提着头颅离开。韩锷赶紧捂住嘴,差点吐出来。

  陈平安摇摇头,微笑道:

  韩锷蓦然眼神锐利起来,用手心擦了擦嘴角,缓缓起身,低头作揖道:

  陈平安笑道:

  韩锷骤然抬起头,满脸不可思议,

  陈平安摇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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