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晴雯已经该叫做吴泓家的,她现在也是林府正儿八经的管家娘子,领着内院针线房的差事,她家男人在大爷身边受重用,自己又是郡主娘娘的心腹,晴雯可以说是林家内宅管家娘子里的风头人物。
只是此刻她却没半点庄重样子,正抻着脖子往屋里使劲瞧。
雁蓉搁下门帘子,小声“嘘”道:“刚睡下。”
晴雯兴奋的直跺脚,却又不敢太大声,只能憋着:“好雁蓉,叫我看看吧!”如今黛玉身边的丫鬟几乎都嫁了妥善的人家,唯独雁蓉,她请了京城宫里面出来的梳头妈妈,给自己挽上了髻子。从此实心实意的跟着黛玉,笃定终身不嫁。
雁蓉嗔着晴雯,一点晴雯的额头:“还这么喊着,仔细小少爷被你吵醒,雪雁过来捶你的肉。”雁蓉耐不住晴雯使劲儿晃她的胳膊,只能低声道:“说好,只一眼,可不敢惊着那小祖宗!”
“放心,放心,我连气儿也不出一下。”晴雯半推半拽着雁蓉去了正房边上的一间小小暖室。
黛玉躺在床上,头顶的天青色幔帐透着紫檀床架上的雕纹,两盏宫灯一左一右的在床头前晃动,红色的丝绦垂坠在两侧。黛玉听着门外晴雯和雁蓉的对话声,嘴角甜甜一笑,尽管下半身还疼的厉害,可是苦尽甘来,当年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如今为人妻,更是为人母。三日前,黛玉有惊无险的产下长子,她几乎不敢相信那个粉红色皱皱巴巴的肉圆儿是自己的孩子。
浑身湿漉漉的,小头发黑却少,眼睛不睁,紧闭成一条长长的缝,拉成一条直线,几乎没有什么眉毛,因为啼哭而使得五官紧紧的皱巴在一起,十个小指头还没花生粒长,指甲泛着奶色,小嘴红艳艳的嘟着。
黛玉想到接生婆的第一句话,几乎没笑出声来,那婆子嘴快,直嚷着“小少爷好生的俊俏,跟娘亲一般好模样!”
黛玉怎么看怎么也发现不来肉圆儿哪里俊俏,非但不俊俏,反而像个小老头似的浑身褶子。罗大娘说,百天之后的孩子才能看出好模样来,生下时皮肤越是红润,将来越是个白白净净的俊哥儿。
黛玉打量着肉圆儿,果真红扑扑的,肚子上的小肉皮儿滑不溜手,没什么肉的小腿倒是很有劲儿。黛玉怎么也看不够,恨不得只要一睁眼就看见宝贝儿子躺在自己跟前。哪知有人吃了老醋,得罪了肉圆儿他爹,嗔怪自己不懂得好生修养,吩咐了雁蓉将孩子抱到奶娘处,叫府上请来的三个奶娘好生守着。
黛玉沉沉的翻了个身,头朝向内侧,手探向枕头从下面掏出一本册子来。嫂子不知打那儿听来的,说坐月子期间不能看书,只是黛玉一日不读书,总觉得浑身上下哪里不自在。晟睿一听嫂子这样说,根本不容身边的丫鬟们把纸张往自己跟前送,还是哥哥好,偷偷塞给自己一本打发时光。
黛玉百无聊赖的翻着,听哥哥说这书名曰,是他送曹先生的,只是曹先生认为此物乃稀世珍宝,不敢独享,便临了一份,将原稿又送还了林家,哥哥顺势又转赠给了黛玉。黛玉这几天拿到手的单这一本,她虽好书,但对玄学一物知之甚少,这么名贵的东西到她手里反而成了催眠的好东西。
黛玉手边的纸张随意翻着,迷迷糊糊就觉得自己进入了梦想......
“姑娘,姑娘,你醒醒!”
黛玉听见耳边有人在努力的召唤自己,她想睁开眼睛,但就如同被钉死了似的,怎么也打不开。那声音叫的凄厉,似有无限悲伤,不,或许悲伤已经不能用来形容它的极致。这声音好生的熟悉,倒似曾相识。
“好姑娘,你终于醒了!”
黛玉睁开条小缝隙,一张泪痕斑斑的脸蛋瞬间挤在自己面前,倒叫黛玉吃了一惊,这人,这人不是紫鹃还能是哪个?
黛玉下意识的要挣扎起身,只是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身上盖着的薄被子根本不取暖,屋子里阴冷的叫人发指。
这儿......不是繁花坞!这儿是潇湘馆!
黛玉心下震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打怀孕之后就被哥哥接回了娘家来待产,说起来打老太太没了之后,自己已经有一年多没踏进过荣国府的大门,怎么可能忽然之间又出现在此地?而紫鹃,紫鹃分明一副未出阁的丫鬟扮相。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紫鹃看着姑娘不禁潸然泪下:“姑娘不必为那种人悲伤,宝玉自有他的前程功名,姑娘看在老爷的份上,早早将养好身子,今后咱们主仆奏明了老太太,南下姑苏,从今往后再也不踏进帝京半步。”
黛玉的脑子里就像映画一出皮影戏似的,一幕幕,一环环,从自己儿时入府,到和宝玉暗生情愫,再到今日.......贾宝玉和薛宝钗大婚礼成。
黛玉冻僵的脖子来回扭动,然后借此打量冷冷清清的潇湘馆。原来,没有长兄护佑的自己竟然过着这种生活,寄人篱下,连下人都可以给自己甩脸子瞧。不算小的潇湘馆里,除了紫鹃这一个,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下人。
地上还焚着残存的诗稿,黛玉记得,那是“自己”悲痛欲绝下的发泄,黛玉现在只觉得自己恍惚在半梦半醒之间,到底哪个世界是真实,哪个世界是虚构的,她完全不自知。
外面不断传进来吹吹打打的喜乐,可听在黛玉的耳中,这就是一段段催促自己上路的哀乐。黛玉挣扎着要下地,不行,她要去找回家的路,她的长兄,她的弟妹,还有丈夫,刚刚诞下的麟儿,黛玉顾不得许多,踉踉跄跄就要下地。
紫鹃只当姑娘还不肯放手,听见外面宝玉迎亲的的声音要去闹事,情急之下,无意识的推了黛玉一把。
“咚”的一声,地面上迸溅出无数鲜血,黛玉倒在血泊中人事不知,耳边似乎还有慧紫鹃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喊。
“姑娘,姑娘醒醒!”
黛玉猛地一睁眼,雪雁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端着鸡汤正可怜巴巴的蹲在自己跟前......
不知何时,那奇书已然翻阅到了最后一页,上面空余一行蝇头小字:转眼又是经年,梦锁韶华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