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以笔锋千钧。但要说到打斗,他毕竟只是一个无能的文人。
张神仙继续苦口婆心跟他说什么天命,想劝服他。他道:“冬去春来也是天命。秋天总有树要落叶的。”
他愿做随大陵而落的那片黄叶。
云剑道:“这没意义,你知道。”
澹台以慨然:“倘若秋天不落叶,那还叫什么秋天!”
朝代的更替,如果没有任何人维护原来的朝代,变了就任他变了,那么澹台以恐怕,“朝代”这两个字就没有任何威严了。天下是一片散沙,怎么走都可以。那成个什么世道呢?不行的!
他用他的性命,不但为大陵殉葬,更是给云剑的新皇朝添了重量。
云剑唏嘘了一阵,叫把他绑下去处斩。
人都说:天命护新皇。这刺客都没能碰到新皇的毫毛,天就叫他摔倒了。
既然是天命要保护云剑、败坏刺客。那么斩杀澹台以就是顺应天意。今后还有其他想刺杀的,澹台就是他们的榜样。
澹台临刑前,有侍者把笔墨奉上,问他道:先生一生诗文那么多,死前是不是也想留下几句?
澹台以接笔在手,沉思,仰头笑道:“我来我去,何必留字!”把笔一抛,从容就死。
后人感叹不已。
其实,当他握笔在手时……他是看到了一叶小舟,悠悠荡荡。
刽子手举刀、沉臂、风过颈。
一生不过一场风吹去。
云剑领兵赴北,围困京城,派人传话于二皇子:如果投降,也可以封个违命侯。
二皇子觉得太幽默,居然笑了。
他依例问云舟该怎么办。
班幼娘这时候已经歇斯底里了。她咆哮着指责全是云舟跟云剑勾结,毁坏了大陵!应该把云舟拿去杀了!居然还向云舟问计策?!
二皇子回袖就甩了班幼娘一巴掌。
他自幼作为尊贵的皇子,没亲手打过人。他要打要杀,自有别人帮忙动手。这次真是急了眼,居然自己甩出手去。他呆了呆,觉得自己的动作没有做好。
班幼娘也呆了呆。她受过很多苦。却都是心理上的苦楚,这生理上的,还真没经过……如果罚站罚跪那一类不算的话。
这种粗暴的生理疼痛还真叫她平静下来了。一个地方的痛,可以叫人忘了另一个地方的痛。班幼娘觉得她心里的痛。被脸上的疼抵销了很大一部分。
云舟冷眼看着这些人忙乱。
她不爱他们。她不在乎他们。她留在这里出谋划策,只想在云剑心中博到更高的地位。结果毕竟也没成功。如今倒是林代在东边分了一角江山。要说特殊地位,也是林代更特殊。
而且林代如今生活悠然,云舟却面临可能要被杀掉的下场。
幸亏云剑给云舟准备了一条生路。
若是云剑兵围京城,班幼娘还是要叫嚣着杀掉云舟。二皇子则自知必死,说不定想拉着云舟一起去死。
幸亏云剑答应留他们一命。那么不用明说,人也知道,他的妹妹云舟,是杀不得的。否则,云剑说不定就翻脸了。
云剑明着是宽宏大量,肯给二皇子夫妻活命,实际上连云舟都保全。
当然,如果他扶棺回京时,云舟肯跟他一起去。那现在也用不着烦恼了。
但当时云舟如果也求去,二皇子势必不放心,云剑的大计也没有进行得这么顺利。
事到如今,云舟自己都说不清楚了:她坚持留京时,到底是想跟云剑斗呢、还是想牺牲自己帮云剑的忙。
但这些动机也都不再重要了。
二月十三,京城的城门从里面打开,二皇子身着素服,披着头发,低着头,慢慢的拖着脚步走出来。后面跟着班幼娘。还有文武百官。
那天的天气并不好。头一天,下了些雨。那雨细小,安静而冰冷。二皇子问:“第二天再下雨怎么办呢?要不延期?”
旁边的宦官似笑非笑道:“圣上!天下都送去了,还讲究这一场雨呢吗?”
二皇子无言以对。
他们这对话。也记载在了史书中。后人把这作为昏君的言论来看。
君亡了国,就像孩子失去了父母一样。谁叫他是天子呢?所有人都在他下面,独苍天在他上面。他没守住江山、他丧了天下、他失了天命。天命既沦,就该像孤儿般凄苦,那种失魂落魄的程度,该连天上打惊雷都听不见、连冰雹打在身上都不在乎了!表现出这种悲痛来。才能得后人一个点头的。
而二皇子这计较么?人家批了他一句话:“真全无心肝也。”
然而幸亏是没下雨。因二皇子出城投降,受了累、受了凉,当晚就病倒了。还怕云剑给他下毒,连药都不敢喝。云剑问云舟:“你要不要去劝他喝?”
云舟道:“我凭什么要给他去喝呢?”
云剑道:“随你。”
他在案前看书,倚在榻上,曲起一条腿,另一条腿随意的搭在榻下。也没穿别的什么,就是一件雪色的袍子。头发也没有束冠,嫌麻烦,就一根玉簪、并一块头巾扎起来而已。
那玉石是苍玉的,头巾也是青苍色捻的纱,比头发的颜色淡些,如夜晚山石上的松,暗黝黝的,仍带着松色的底韵。
只有他头发是夜一样的黑。
还有他的双眉、他的眼睫。
他笔挺的鼻梁。
云舟想伸出手抚摸他的头发。
宫人来送太子的习作。
上好的笔、上好的墨,在上好的纸上,抖抖索索写:大,天,人。
就这么糟的字迹,说不定还是人家握住了他的手,才能成字的。
大哥儿毕竟年纪还是小,又不像云剑这样是个天才。
云剑却还是立了他做太子。
大少奶奶一跤跌到青云里,还懵懵懂懂的,不知出了什么事。有时睡迷糊了,她还以为自己在战乱中,不知什么时候要被乱军打进来奸杀的,吓得她叫了一声,叫醒回来,原来是云剑已经起兵造反,她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受连累、被朝廷抓去五马分尸的,吓得她又一声叫,这次才真正醒过来,原来已经在宫里,做了六宫之主么?她迷迷登登,欢喜自然是欢喜,太过了,超出一颗心能承受的限度,在青云里飘荡着,没个着落。
这是真的么?脚没有踮到实地,毕竟不像呢!大少奶奶迷糊着,忽然踏到了一块石头,终于有了现实感。这块石头却是出于嫉妒——她并不是云剑的第一个皇后呢。
大少奶奶虽为正室,云剑登基之后,一起配享天地的皇后,却是封了一位济慈皇后。
大礼时,这位皇后没有胭脂面靥,只有一套礼服,并一个灵牌。
因她已死。
宛留已死在西戎的雪峰间、蓝天下。
云剑答应过,要封她为皇后,幸未食言。
宛留先享了登基配享的尊荣,挨下来才轮着大少奶奶享福。凭什么?凭什么?不过是个丫头!
怎不叫大少奶奶拈酸含醋。
“是她救了我。没她,就没我今日。我许过愿的。”云剑跟大少奶奶解释。
大少奶奶接受了,并且很贤惠的表示:“妾身也要向……向济慈皇后焚香致谢。”
一声“妹妹”憋回去,硬换成皇后。
本来不过是个丫头!大少奶奶叫她一声妹妹,都是抬举了她,她要谦辞道“折了奴婢的福”的。如今大少奶奶倒要跪祭她这个皇后。她在皇祠里的牌位,还摆在大少奶奶的前面呢。
酸不能露,憋回肠,硬生生损了肝肠。
大少奶奶当上皇后之后,却反而生起病来,时常头晕眼花,听人家说话时不能专心,或者应对不能敏捷。
张神仙估计她日子不久了。
算来也是。她本来就该短命嘛!过年那时候,云舟一出手,她本来就该死了的,都是林代插手,让她又多活了几年。
如今这额外的福寿,也享得差不多啦!
但云剑不想她死。
她不算出众,但却是云剑的结发妻子。她坐皇后的位置天经地义!她要是死了,换谁坐呢?云剑想想都觉得麻烦!
他立了太子,以定份止争、也安大少奶奶的心,同时授意张神仙想办法,保证大少奶奶多活个几年。
漓桃是一天到晚想话来宽慰大少奶奶:“能坐皇后,这是多大的福。也是姑娘前世修来,不然凭怎么算计,能算到这个位置?天注定的!姑娘就别多想,只养生纳福、教养大哥儿便是。”
这些话有点帮助,但还没有妙手回春的功效。张神仙出马,这才叫生死人、肉白骨。
他说给大少奶奶占个卦、请个神。大少奶奶无可无不可的,在帘子里头歪着听他在外头胡闹。大少奶奶本来丰腴,战乱时吓得瘦了些,如今反弹了,比原来更圆润,越来越好吃懒动,有了谢老太太当年的风范。云剑怕她得了蝶笑花和朱樱那种昏睡病,还叫大夫来给她把过脉,幸亏没事,那也就任她胖了去罢。碍眼不要紧。反正云剑留她在这里也不是作颜值担当的,只是做个皇后堵别人的嘴而已。
何况胖子皮肉晶莹、白里透红,也不丑。比什么面黄肌瘦的好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