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笑花不回房,却示意十来步开外的所在。那里设了个大架子,罩着幔子、牵着灯,原是放花的,不是给人休息的。但蝶笑花要坐进去,谁又能说不合适呢?
除了安置花的所在,哪里又更合适安置蝶笑花呢?
林代只是怕那里没椅子没榻,再说毕竟怕风吹。蝶笑花道不妨,林代看这几日虽说冬至,其实也不算冷,竟是个暖冬,如今也没什么大风,幔子毕竟也挡了些,再叫下人搬了软榻与大氅来,也不会受冷。要看灯,毕竟还是园里看好。回房去岂不可惜呢?便从了他。
云剑道林代还没猜周全,林代也不跟他驳嘴,就看着下人在花幔里安了美人榻,铺足褥毯,给蝶笑花歪了上去,引枕和氅子都周全了,这才回顾云剑道:“所谓擒贼先擒王。我本来也不周全,好歹最重要的一点抓住了。正是这点抓住,其余就不怕了。”
云剑道:“哦?”
林代欠身道:“工匠的薪酬,想必是要敝小号赞助了。”
他做了这么多灯笼,要发给工匠这么多钱,平空哪里来?当然是要东滨出。他既然有求于东滨,这只是个开头。林代早已做好思想准备。
云剑听了她的话,却真正开心。
林代错愕的睁大眼睛:“不对?”
那时明灯已经点至他们的身边,白的千堆香雪,红的一片繁霞,黄的金栗灿撒,映得林代容色明澈。
而蝶笑花在花幔里,那儿灯还没有点,仍是深柔软腻的灰。
云剑摇头道:“工钱,我倒是还有。不过既然你说了这话,为了证明你猜对了,就勉强接受你的赞助吧。”
林代恨得作势要捶他一拳:“小孩子吗?逗这嘴皮子多有意思?”
云剑站在那儿,她这拳又捶不下去。
对他,毕竟不能无意。他这颜值、这身材、这能耐摆在这里。她就算知道他不是良人。终也不能像对其他人那样随意。
工人却已把灯点近了花幔。
云剑望过去,道:“他不再唱戏了。”
“嗯。”
“嗓子受伤了?还是他讨厌作个戏子?”云剑问。
猜得不可谓不好,林代脸上表情也很捧场:“好想法!”
说明还是错了。
于是云剑提议:“告诉我为什么吧。你要说对了,这赌约我就真算你达成了。”
林代兴趣缺缺:“其实不管我说不说。你这彩头还是要给我的,对吧?”
不错。云剑拿得出这彩头,当然是深思熟虑过,用这个来收买东滨,可以保证东滨的经济继续发展。对中原也有利。他已经决定把这甜头交给东滨了,不会因为林代说了一句话、没说另一句话,而有所更改。
林代早知如此,之所以前面还作兴致勃勃状,只想带动气氛,让蝶笑花开心一点。
云剑也知道如此。他笑道:“可是你总要付出点什么的。人只有对自己付出代价之后换得的东西才会珍惜。”
说得好有道理,林代竟无从反驳。
于是林代就告诉他,蝶笑花为什么不再肯唱了。
此事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但如果林代打死也不说出来,云剑可能真会终身抱憾。想到这个谜题没解开,心里总有个地方不舒服。
林代是想说的。张了张口,又没吐出字来。
云剑警惕道:“我已经很客气了,你别节外生枝!”
林代没好气白他一眼:“你想太多!我又不是专业说书人。要讲,总得给我点时间想想怎么说吧?”
云剑道:“你照实说来就好。”
林代嗔道:“别的人别的事,我张口说来就好。他的心事,难道跟别人一样么?”
蝶笑花的心是一颗九曲明珠,只好意会,难以言传。真要说清楚,难度像做一篇大论文,怎对林代不得先想想?
“有理有理。”云剑道歉。“我不催你。你慢慢讲来。”
林代想了想,道:“还是当个故事讲吧。以前,有那么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云剑发出疑问。
林代脸一红:“我又不太会讲故事,你将就着听一听行不行?”
“好好。”云剑再次道歉:“请你讲下去。”
林代便道:“以前。有那么一座冰山……”
云剑很想问怎么又变成冰山了,但林代的眼神明显是“你敢再打断我你就死定了”!云剑只好忍着,听她讲下去。
林代渐渐的也讲出感觉来了:“有那么一座山啊,很高很高,山上结了很厚的冰雪,你一眼看过去全是白的。各种白、各种透明,但也不是真的很透的那种透明。你看不见山石。放眼望去都是很晶莹的那种,亮闪闪的。还有白云像白纱一样。白得你吹口气就要化了一样。你想像得出这样的山。”
云剑表示有画面了。
林代道:“这座山一直在那里,很孤单,有一天它想,我给自己造一个女孩子吧!于是它就造出来了,那个女孩子就像冰雪那么美、像云那么轻。人看到都会惊叹。又会怪她无情。其实她不是无情,她是没有情。你能听懂这当中的分别?”
云剑点头。
林代道:“山本来就没有感情这种东西。它造了个灵魂,也造不出它自己本来就没有的那种东西给她。那女孩子不是绝情,但就是不懂别人的心情。她也会关心别人、也会计算,看得多了,她也可怜这些人。可怜里又掺着很深的厌恶。谁叫她没有平常人的感情呢?她有一个特殊的本事,那就是她能发出很美丽的光。她在乎这件事。因为这就是山送给她的最美好的东西了。而且她也很喜欢这光。别人也同样喜欢。他们想看她的光。他们赞赏她。结果,害得她连这唯一的爱好,都渐渐讨厌起来。就因为别人会来看、来赞赏。于是她想把这件事结束了。她不想跟这些人有任何关系了。她要回雪山去了。”
说到最后,林代眼中噙泪。
云剑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最后他发现,对这个故事本身,确实没什么话好说。他只有一个问题:“你跟蝶老板在一起,到底谁是女孩子、谁是男孩子?”
林代双手叉腰:“喂!”
云剑笑了。
无非故作浪语,好荡开这尴尬的气氛。
而工人点灯,也已经点近花幔。
他们暂时也不敢太靠近蝶笑花。
蝶笑花沉静的倚在那里,似乎是叫人不敢太接近的存在。
谁会敢伸手去掬天边那晶莹的冰山呢?
他们只先点起了侧边的灯,很细小的灯形,穿了好大蓬,点的时候只要点起最当中的蜡烛就好了。外头看起来就已经非常漂亮了。
远远有乐声传来。没了蝶笑花,人们也还要唱戏、听戏。若是以前从末听过蝶笑花的戏,就会觉得这一次也够动听了。
这一段吟唱的是古人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工人把花篷上的灯也点着了。
七彩纷呈,大捧大捧的花朵,是这晚的重头戏。人们拥来,只见那美人沉倦的倚在里头,垂着清长的睫毛,不为任何外界喧哗所动。乌黑的氅子滑了一半下去,另一半搭在他肩头。他袍子青如遥远异乡才有的天色。
林代行近去道:“哎!”
人们屏着呼吸,等着这朵解语花轻颤眼睫、醒来的时分。
那时,一定就像整个夜色都为他而绽放了。
可是他没有动。
没有声没有息没有暖。
林代指尖碰着他。他皮肤是凉的。似花瓣。
花瓣从来都没有温度。而花儿只能活几天?有些只不过是离开又回来的时间。
林代将氅子拣起来,抖开,包住蝶笑花。
她不关心云剑是怎么把旁边的人全屏退。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用自己的两只手把蝶笑花抱回房间里。她不记得自己暖了蝶笑花多久。
她可以一直暖着他的心窝,但那里面的心不会再跳了。
很久之后她才走出房间,抬起手遮着太阳的光芒,对云剑道:“烧了罢。”
她身后,黑色大氅微微起伏。氅下罩着的那具身体那么单薄,好像只不过是一片花。
“你……”云剑很想说一点什么安慰。
其实没有用的。连神佛菩萨都知道安慰是没有用的。他们都不劝人节哀。他们只修行、超渡、超脱。
这真是一个悖论:如果你超脱了,那么某一个人的生死对你来说也不具备特别意义了。你放下了。那么超脱有什么意义?但如果你想要在某一个人身上找意义,那么,终有生老死、爱别离。
从生起许诺一切希望,从生起已经踏入苦海。
林代平静的对云剑道:“有一个地方,我们还会相遇。”
她不救超脱,只求轮回。在无止尽的轮回里,也许某天,会以另一种形式相遇。
也许他在台上聚光灯下,恹恹的拨动琴弦,台下多少少女痴狂的尖叫。她已经是个老妇,穿着香奈儿的大衣,一头白发不染,但抹着鲜艳的口红,踏进自己的黑色林肯车,看了看电子屏上他的样子,想,真是无聊的少年郎……咦,可是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