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华的墓碑是一夜间被拔除的。因为翻开来的泥土上,只有新死的蜉蝣尸体。
这种夏天特有的小虫子,生命只有一天,死了之后,落在土上。云剑特意拈起来看过,只有新死的。
如果是早就掘开的,那么泥土上应该有陈尸才对。
毁墓者只用了一晚的时间,速战速决。
但准备工作却是从几天前就开始了。云剑发现翁仲和墓碑旁边的泥土中,都有新长的绿苔。说明毁墓者提前几天就开始着手把碑石和翁仲底座都撬松动,暑天那种薄薄的苔衣长得快,在掘开的泥土中生长。而后毁墓者一鼓作气把石刻都搬出来,留下一地狼籍,苔衣还来不及生长,只有细小的蜉蝣落下。石翁仲被运到僻静地方,凿下头,并非在墓地里凿的,所以墓地旁边的人没听见声音。翁仲的身体再丢回墓地附近,让谢家的人一见就见到了,很是惊吓,生怕墓地里的场景已经引起别人的注意和非议。但实际上丢弃的地点比较巧妙,让无关人等一时想不到把它与谢家、尤其是谢云华的墓地联系起来。至于来回的脚踪,却已被大扫帚扫干净了。偶留下一点印子,只知是寻常草鞋,大略可推知是男人。别的毫无头绪。
连张神仙都说无头绪,那是真无头绪了。
并翁仲头上写的字,用的也是最寻常的墨,无迹可寻。
云舟怔怔的抬起手指,按在额际:“那我原来想的,不能用了。”
云舟原来想的,是派出家丁去埋伏在翁仲头上所指示的交银渡口,追踪取银者。一路寻到老巢。她除了叮咛不要打草惊蛇之外,还特意安排了水路、旱路都要有人,以便不管盗贼从哪来,都能追上。
可是这伙人既然能盘算得如此周密,拿银子时怎可能傻子似的一头撞进罗网里?云舟觉得,自己原来的打算是太粗糙了。
“果然还是要大哥哥来。”她满脸敬佩的对住云剑。
云剑双眉还是锁紧。
因为他推测敲诈者不蠢,但却想不出来那些人如何能在那个水湾逃跑。那可是一个小口袋般的地形!凭谢府的力量。完全可以把水湾围住。而水上不远处就是航道,常年有船只往来,热闹得很。只要官家一声喝。水道也可封锁,盗银者能怎么逃呢?
宛留叩拜,禀报云剑与云舟:“采霞来了。”
若在几十年前,采霞、映霓等人也许会成为谢小横身边另一些“红颜知己”。亦或妾室。如今谢小横年事已高,专心只养气炼丹。有时当今皇上也召他去论道,至于从前的风流勾当,他已经不行了。
人跟树不同。百年老树,逢春尚且会开花。人却没有再一个青春年华。那个过世的绝美妾室,已是谢小横最后一场花事。
他如今还在道观里蓄很多年轻女孩子,让她们穿轻飏的衣物、佩素洁的饰品。以愉眼目,就像花坛里蓄着花儿、鱼缸里蓄着金鱼一样。惟属风流雅事而已。
采霞与映霓,就是谢小横花坛中的翘楚、鱼群里的领袖,如谢老太太身边的明珠与碧玉一般。
石翁仲的脑袋一出,谢老太太遣封嫂去孟吉山昭明观,谢小横就打发采霞来了。采霞先是拜见云剑与云舟,然后同了这对兄妹俩一起往老太太那儿去。有这一程耽搁,碧玉已帮着把两位太太打发走了,打起帘子,采霞等人鱼贯而入。青翘没了差使,且到外头闲坐,看这山上无休无止的风,把花儿一枝枝、一树树的摇落。
大少奶奶同着漓桃,在花林中姗姗行来。大哥儿在乳娘怀里,正喝饱了、还没困,在婴儿那短暂喜悦甜蜜的清醒时光里,黑溜溜眼睛看着风花一片,咦咦呀呀念叨着,挥着胖乎乎的手。
宛留忙上前请安、问好,又赞大哥儿相貌。
“不是很像大公子呢。”大少奶奶憾然。
说也怪,大哥儿真不太像云剑、甚至不太像大少奶奶,一定要说的话,像外祖母还更多些。遗传真是件奇怪的事儿,隔着代,重新要昭显自己的存在,却可惜了云剑那深邃双目与高挺鼻梁、甚至坚毅的唇线,一些儿也没惠及大哥儿,说不定到大哥儿的某个子孙时才突然又苏醒过来,去迷惑那朝那代、不知哪位红颜。谁知道呢?
宛留安慰大少奶奶:“这样小,都是肉嘟嘟、软软的,还看不出呢!长着长着,鼻子会更高的,脸相也会改的。”又笑道,“何况,少奶奶年月还长着,再生个孙少爷更像了大公子、再生个孙小姐更像了少奶奶,一个个的来,都不着急呢!”
大少奶奶含羞笑了笑,低头看着纨扇,笑容敛了。漓桃也向宛留问好,又问明昭坊大宅里这几日的日常,宛留也道都好。大少奶奶问起行装、还有云剑功课的事儿,宛留就不便一肩揽了,只道听书僮及管事大娘们说起,都按部就班着呢!请大少奶奶不用担心。
纨扇在大少奶奶指间徐徐的转,缀绿珠子的流苏垂了寸把长,微微带点金光,与叶间垂下的暮夏光线遥相呼啸,闪得宛留视线粼粼不定。大少奶奶轻启朱唇,道:“宛留,我想,上京还是你陪着去罢。”
宛留怔了只有一个呼吸的时间。
而后她利索的跪下,叩首,道:“大少奶奶折煞婢子!奴婢怎能出这样的差使。”
大少奶奶已想好了,不容她辞:“书僮怎能照顾好大公子。我想着,这些年,大公子都承你照料了,早晚饮食衣物,还是你懂得。那些书僮们懂什么呢?考试是要紧的。你去了。我还放心些。”
宛留只是叩头。大少奶奶坚持,宛留只好道:“大少奶奶厚待奴婢,奴婢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大少奶奶。只是大奶奶知道奴婢是个什么材料,怕实实不配远路去给大公子丢丑呢!”
大少奶奶道:“你放心。大太太那边,我已经帮你回过了。这上下,太太也会亲自叫人来给你传了罢。”
宛留真正怔住。阳光碎影如洒了金粉的纱,把她们都罩在迷离中。宛留郑重屈身,磕了三个响头,道:“奴婢毕竟尽心,不负少奶奶嘱咐。”
大少奶奶用纱扇遮了脸,道:“去罢。”
宛留下去,略整了整衣带发履,云剑他们出来了,各有各的事要做,暂时倒没有宛留的任务。采霞出别院、回观去,宛留跟着别人送她。
明珠看了看宛留,略驻一步,替宛留将鬓边的一点泥沙掸下来,动作轻巧安静,没有引别人注意。
宛留低头看泥沙从明珠指尖拂落地上,脸一红。
等采霞出了别院,上了车。眼前只有明珠、宛留两个人了。三人感情都还好,又说两句话儿,都知轻重,把墓地一句不提,却彼此心印。采霞吁一口气,指宛留道:“亏这丫头刚拜堂呢!回头又要忙了。”
宛留双颊飞红,啐道:“你才拜堂!”
采霞“咦”道:“不是拜堂,怎么把地上的泥都沾鬓角上去了。”
宛留嗔还她道:“你不拜堂,怎么听说要大喜了?”
轮到采霞红了脸,低头不答。明珠在旁贺道:“都是喜事,怎么两个妮子都羞起来?”
两个人一起嗔她:“说什么话呢?看明儿就轮到你。”
明珠安然笑道:“我在老太太身边,就已经是一生之喜,何用你们来说?”
两人这才想起,明珠跟她们如何可比?宛留是定了云剑的人、无非看什么时候过明路。而采霞等道姑们蒙谢小横恩典,到了年纪、自己肯嫁,就可以发嫁,绝无留难,且已有先例在了。至于明珠,与碧玉一起深受老太太器重,若嫁了,纵做了家人媳妇仍回谢宅,却已不便像现在般朝夕陪侍老太太。老太太舍不得她们。她们在家人中也没看中合意的。要说外嫁,别说老太太不肯,她们朝夕都困在老太太身边,哪有外头的合意郎君?老太太又是个外头和善、内心忌刻的。明珠和碧玉都早已说定,要一生侍候老太太的了。虽然老太太笑她们胡说,也未必真困死她们一生。但婚期,实在是遥遥无期了。
不知碧玉心里如何?看明珠的神情,真如止水,竟比采霞还像出家人。宛留与采霞都心头一酸,却无言劝解得。采霞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儿,就告辞了。明珠转过身,有个婆子已等了一会儿,看明珠转过脸来,就上前悄悄说了句话。明珠脸一变,立刻要举步。宛留知她又有要紧事,正待避嫌,明珠却又转头看了她,想想,下定决心道:“你也来。也好。”便挽了宛留同去。
青翘半倚半躺在榻上。
刹那间宛留还以为青翘生了重病,处于弥留状态了!但是不,她的气色还过得去。
明珠以前所未有的郑重,留那婆子看门,确保无人接近,才拉着青翘的手问:“怎样?”
青翘扬了扬嘴角,但那个动作很虚弱:“今天还是没来。早上我又恶心了,我想……你可能说得对。”
宛留倒吸一口冷气,掩住嘴。
明珠沉痛道:“你也太不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