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八月,淮南地面上已经落了数日的雨雪,今日难得放了晴,迷离的月光笼罩着寂静的西溪小镇。
小镇东头,一座黑砖砌成的小楼,矗立在清澈的小河边上,楼体显得有些老旧破败,墙上绿色的苔藓留下浓重的痕迹,斑驳寥落。
这会儿已经入了夜,冷风呼啸,吹得竹窗瑟瑟作响,伴随着一阵阵犬吠声,苏桐勉力掀起沉重的眼皮,低低一叹:“我何时变得这般乌鸦嘴,临死之前开个玩笑也能成真?”
她愣愣地躺了好一会儿,再一次打量这间古旧的屋子,屋内的陈设很简陋,一桌,一凳,一床罢了,桌子上摆放的那盏黑乎乎的油灯,看那古老的样式,恐怕就是再偏远的地方,也绝对见不到。
“大姐,你醒了?”
苏桐闻声转头,就见一个瘦瘦小小,脸色青白的男孩儿趴在床前,紧紧地攥着她身上盖的破旧长袍,声音里还带着哭音,眼睛里饱含泪光,却闪着惊喜。
“大姐,头还痛不痛?二郎给呼呼,呼呼就不痛了……”小男孩儿小心翼翼地眨着眼睛,趴在苏桐的身前,探出手摸着她滚烫的额头,小口小口地吹着气,泪珠唰唰地落下来。
苏桐叹了口气,低声道:“睡一会儿便好,二郎别哭,让大姐歇歇。”
小男孩儿果然咬住嘴唇,再不肯发出声响,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桐,似乎生怕他一不注意,苏桐就会消失不见。
但此时苏桐却顾不得这些,她的头像炸开一般,疼的厉害,身上一丝力气也无,轻飘飘,火烧火燎的。
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努力梳理自己的思绪——那些人给她灌了毒药,威逼她看住林慕,奈何自己也不知怎么的,竟是宁愿死了,也不乐意背叛那个男人!
死了?
是的,二十一世纪那个出身骗子世家,跟了一个天才科学家当助手的苏桐已经死了,如今的苏桐,是近千年前的一个普通女子。
她知道,自己自幼丧母,家里人算起来,有一个秀才爹,一个才六岁的弟弟,有一个继母,还有继母生的一兄,一妹。
还有一个青梅竹马,订婚五年的未婚夫!
这个苏桐的一切,她都很清楚,这个苏桐所有的感情,她同样拥有,她就是西溪小镇秀才之女,苏桐。
大约真是投胎转世,只是孟婆汤喝的不够多,或者是前世的记忆太深刻,所以平平静静地生活了十四年,却忽然记起了前世。
一阵冷风吹得门窗作响,二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这一瑟缩,到打断了苏桐纷乱的思绪。
“怎么不生炭?”
苏桐蹙眉,瞧了眼四壁漏风的房屋,一阵头痛。
二郎一怔,憨憨地摸了摸脑袋,讷讷道:“大姐莫不是忘了?娘昨日说,二姐体弱,担心她患了风寒,大哥也要读书,就把咱们屋子里的木炭都拿去用了。”
苏桐目光一闪,眉宇间闪过一抹厉色,她自幼受到的家庭教育,便是什么都能吃,唯独亏不能吃!
不过,这会儿她脑子正乱着,又不真是个十四五的少女,到底性子稳重,并不立时发作。
那位毕竟是继母,要是起了冲突,纵然那位继母可能被说上一句苛待嫡子嫡女,但对她们姐弟的名声,肯定也有很大的影响,怎能为了只老鼠,伤了玉瓶?
况且此时父亲不在,弟弟年幼,她的身子又虚弱的厉害,连床都起不来,家里只有继母一个,一旦闹大,怕是很难不吃亏!
苏桐深吸了口气,把满腔怒火压下,勾了勾唇角,笑道:“二郎,可有吃的?”
“有,有。”二郎面上一喜,“大姐多吃些,多吃身子才好的快!”说着,就把一块儿黑乎乎的饼子塞在苏桐手里。
那饼极硬,比砖头好一点儿有限,显然是粗粮制的,大约是麦麸,苏桐苦笑,只是这时也没有嫌弃的本钱,掰下一块儿,塞在嘴里,含了含吞下肚,粗糙的粉粒刮的嗓子生疼,硬是忍着吃了大半块儿。
“大姐,再多吃些吧。”二郎直吞口水,眼巴巴瞅着。
苏桐摇了摇头:“饱了。”确实是饱了,这东西占地方,又实在是硬的很,半块儿进去,就觉得胃里堵得难受。
二郎见她确实再也吃不下,才接过剩下的,小心翼翼地包好塞进袖子里。
咕咕,咕咕——
耳边传来肚中轰鸣声,苏桐一怔,抬头就见二郎羞得脸色通红,伸手捂着肚子,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脑袋。
苏桐心里一酸,眼眶发热,深吸了口气,“二郎,再没吃的了?”
二郎咬了咬牙,低下头,小声道:“……没有,娘说家里的米面都没了,她这两日和二姐回娘家吃饭……就这饼子还是柳哥哥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来的。”
苏桐蹙眉,勉强伸手摸了摸二郎的头,笑道:“剩下的那小半块儿,你先吃了填填肚子,等我好了,给二郎做好吃的。”
二郎听了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的。
“留给大姐吃,二郎没事儿,睡觉就好了,睡着便不饿。”
苏桐摇头,连哄带劝,总算让二郎把小半块儿饼吃进肚子里,好在他年纪还小,平日里胃口并不大,这饼子也厚实,足以饱腹。
吃完饼,二郎面上有些忧色,显然是为明日的伙食发愁,不过,他因为苏桐的病,又惊又怕,累了一整日,如今见苏桐醒来,精神还好,一松劲儿,登时有些支撑不住,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趴在床前,睡了过去。
听见二郎小声打鼾,苏桐睁开眼,愣愣地看着屋顶蔓延的蜘蛛网,虽说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十多年的记忆都有,但她这会儿脑子乱的很,一时半会儿还理不顺。
寒风呼啸,二郎打了个哆嗦,苏桐本能地拽起被子搭在他身上,只是那被子着实单薄破旧,也不知能起多少作用。
夜渐深,苏桐浑身难受,一时也睡不着,闭上眼睛,一点点儿将脑袋里纷乱的记忆理顺。
如今是天圣四年八月,这里是北宋淮南东路泰州地面,她爹苏武,苏文成,是西溪镇人,苏家在泰州也算是大族,只是苏武这一支,却是在父辈上便家道中落,好在苏武幼年时家境还算不错,得以开蒙读书,他还算有些天分,十七岁上便一路顺利考中秀才。
在当时,苏武绝对能被人竖起大拇指赞一句出类拔萃,苏武爹娘更是觉得面上有光,求亲的人差一点儿门槛儿给踩破,但谁也没想到,那么多的窈窕淑女苏武都不娶,愣是娶了一个被骗子拐卖的女人,为了这个,不知有多少人戳他脊梁骨。
不过,苏家二老都是良善好人,又看重儿子,就是对儿媳妇有些不喜,也做不出苛待儿媳的事儿,再者,苏桐的娘亲陈氏,生得花容月貌,端庄可亲,属于乡下人家见了都不敢直视的绝代佳人,偏偏还心灵手巧,孝顺贤惠,出得厅堂近的厨房,把苏武照顾的极好,让他能安安心心读书。
人心都是肉长的,人情全是处出来的,陈氏真心实意地孝顺公婆,两个老人也渐渐喜爱起儿媳妇,就是苏武夫妻二人成亲多年,只有一女,他们也没太嫌弃。
时间流逝,虽然因为一连两次灾荒,家业破败大半,但一家人还算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苏武的科举之路实在不顺利,一连考了两次,都是名落孙山,偏偏这时候苏武他爹还被一个自称能点石成金的骗子骗走了仅剩的那点儿家产,一气之下,病重不治,他娘受不住打击,没两日也撒手人寰。
众人都连连叹惋,还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说是陈氏的命不好,克死公婆云云,苏武那时候为了爹娘的遗愿,正拼着一股子牛性,打定主意考第三次科举,只顾着埋头读书,也没注意妻子的情绪。
陈氏刚好怀有身孕,精神压力又大,吃不好睡不香,结果到了生产那日,碰上了难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给苏武生下一个儿子,自己却来不及看儿子一眼,便撒手人寰。
连番打击之下,苏武这一回考试,自然又没有中。
要是换了别人,这一连串的打击之下,就是不崩溃,怕也要颓废,但苏武却天生豁达,心性也算坚韧,痛苦归痛苦,安葬了妻子,大哭一场,硬是撑了下来,不但养活了体弱的小儿子,把大女儿照顾的不错,还没放下书本,继续苦读。
但有了这一双儿女,又没个媳妇,苏武又当爹,又当娘,读书便更不能专心,当年专心致志还考不中,何况现在,几番下来,连战连败,考得一次比一次差劲儿。
便是他韧性十足,也忍不住有些灰心丧气,后来到底不甘心,听了族中老人的建议,续娶一房妻室,也好操持家务,照顾子女,让他能安心读书。
其实,苏武一时半会儿考不中,那是极为正常的,不说他还不到三十,就是四十、五十,考不中的也很多,像那种一举得中的人,不是天才,就是穿越过去,作者给开了金手指,大部分普通聪明人考科举,考上七八次能中,就算是很不错,要不怎么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考进士,可比后世高考难了不知多少倍!
再者,泰州自古以来便是文化兴盛之地,文人才子众多,能人辈出,就是他天分还算高,头顶上也依旧压着一群才高八斗的能人。
思绪翻腾中,苏桐终于渐生困意,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只是睡得极不踏实,一会儿梦见自己陷入冰冷的海水里,挣扎浮沉,无论怎样努力,都逃脱不开,一会儿又看见林慕,梦里的林慕难得脱去科学家冷静理智的外袍,满脸焦躁,不停地说着些什么,只可惜,她居然一句都听不懂!
第2章 初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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