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道,阴阳之事,不可闻,不可知,不可说。但凡与冥府相关之事,凡人是绝对不可以知晓的。倘若真有那无意间窥得阴阳之事之人,冥府也会从暗中监视的。这也就是从古至今,那些江湖算命之人向来命途多舛的缘故。算得准的的,就相当于窥得天机,泄露他人命格,地府的规矩,定要一命抵一命的。
世间之事均有定数,若事先知晓,岂不是要扰乱了阴阳么?
不过,凡事均有例外,比如说我。不但知晓阴阳,还将冥府闹了个底朝天,甚至还大张旗鼓的在阳世之中做起了勾魂织偶的生意。若是换了别人,早就被阴兵用锁链拖回阴间下油锅了。
不过,谁让我身体里面还住着四分之一地藏鬼王的魂魄呢。
虽说我算是一个特例,但是世间之大,定有他奇。
洛阳的黄昏特别的短,天边的火烧云只是在深青色的天幕下一撩,便彻底被夜色笼罩得死死的。而空气中弥漫的喧嚣,在这王城的纸醉金迷中变得令人不安,那些王孙公子们在酒楼掷出一锭又一锭的银子,买着醉生梦死,而那些穷苦之人,只能在这寂静的深夜,守在家中,独看那一盏枯黄的烛火。
说来惭愧的是,我是属于前者,但是我并没有买醉。
我坐在醉仙楼的老位子上,独饮一盅酒,看着眼前那群身着华丽但又放浪形骸的人们,脸上露出鄙视的笑容。啜饮一口杯中烈酒,感受那酒水划过嗓子的那种独特的辛辣之感,别过头去,看向窗外早已化成青黑色的天,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空气之中,除了那股充斥在周身的酒味之外,似乎还有一股别样的气息慢慢地弥散开来,虽不浓重,但是却让我无法忽略。那股气息就像是在烈日炙烤的天气突然打开了冰窖一般,冷气刹那间包裹周身,消耗着身体里的每一丝温度,让人不禁从胃里生出一种寒冷。
这种感觉,我再熟悉不过了。
这种寒意,正是从地府之中传来的。
按理说时值盛夏,正是阳气极盛之时,就算是有地府之中的阴兵借道,也不会有如此强烈的寒意。能散发如此令人不安的冥府气息的,不是极为凶狠的厉鬼鬼差,就只能是地府之中的黑白无常了。
我不禁坐直了身子,手里在摩挲着酒杯,静观其变。
但是,那股气息却戛然而止了。
周身感知的那股寒意在刹那间消失殆尽,夏日的酷热再度涌了上来,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被稍事激起的涟漪重归寂静,而身边那些早已醉得不知归处的公子哥儿们定是没有感觉得到吧。
我叹了口气,看了看窗外昏沉的夜色,喝光了杯中酒,站起身,准备离去,心里想着百里申那家伙应该是没有吃饭吧,便琢磨着让小二做几道菜送到家里。
但是,就当我起身的时候,我无意中瞥到角落的桌子旁,坐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型佝偻的老人,或许是他坐在角落里的缘故吧,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脸。他的大半个身子都深埋在浓重的阴影里,和着喧闹的酒馆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过我还是能依稀分辨出她的样貌的。这个老人穿了一件很破的布袍,上面打着补丁;他的头发干枯花白,被一根布带很随意地系着。他坐在那里,低着头,似乎在打着瞌睡。四周的喧闹似乎都与他无关,就连同那角落,似乎都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像另一个世界。
我不禁皱了皱眉头。
小二蹬蹬蹬地跑了上来,给邻桌的孙公子哥上酒。
我把小二拽到身边,低声问道:“里面的那个老人是怎么回事?”
小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了那老人一眼,凑到我耳边轻声说道:“他啊?唉,也是个可怜的人。上个月家中失火,把他家上上下下十余口全都烧死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说着,小二的脸上挤出一丝悲伤,“要说之前也是蛮风光的一个人,帮别人看相算卦,没想到竟落得如下场,真是天意啊。”
“哦?”我挑了挑眉毛,“这老人莫不是前一阵赫赫有名的陈半仙?”
小二猛点头:“就是他啊。”
我从鼻子里面发出一声很不屑的“哼”,然后对小二说:“像这种江湖骗子不信也罢,想必也是骗人太多,遭了报应吧。”
“公子话不能这么说哦。”小二急忙打断我,“这个陈半仙还是有一些本事的。”
“哦?”我来了兴致,摸了一小锭银子给小二,说道,“和我说说,这陈半仙有何本事?”
小二见了银子,面露喜色,急忙收下并向我不住作揖,然后拉着我坐到桌子旁,凑过头来神神秘秘地说道:“其实啊,这个陈半仙是差不多半年前突然名声大噪的。”
“嗯,我也有所耳闻。”我说道,因为半年前我因为宁州老宅的一些事情回了一趟故居,差不多半年没有呆在王城,待我回来以后,身边的好多人都在议论这个陈半仙。
“说起来啊,都是因为他给当朝崔大人算的那一卦。”小二继续说道,“崔大人之前一直官运不济,边四处放出话来,谁若能够帮他窥得天机,无论是凶是吉,但若准确,崔大人定会赏金千两。”
“但是崔大人在前朝可是有先斩后奏的权利,要是说的不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啊,所以话放出来好久都没有人敢去接,直到这个陈半仙出现。”
“据说,这个陈半仙是从外地来的,来王城之后就直奔崔大人的府第,说是可以帮崔大人窥视命中玄机。然后具体的经过没人知道,总之,一个月后,崔大人果然赏了这陈半仙一千两黄金。这件事当事被传的特别的邪乎,有人说陈半仙是真神下凡,请到了太上老君来帮崔大人看命,还有的说陈半仙有异能,能够改变人的命。嗨,不管怎么说,这陈半仙是彻底名震王城了。”
我听罢,脸上毫不掩饰地挤出一个鄙视的神色。
小二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有了一千两黄金,陈半仙就在城东买了一栋大宅子,娶了几房妾,日子过的惬意得很。这王城中的名士啊公子哥儿什么的也就都来找他看命,生意每天火到不得了。”
“但是好景不长啊,就在上个月,他家突然起火,把他家里的所有人包括所有家当都给烧得精光。说起来也巧,那火怎么灭都灭不掉,直到把他家的所有人都烧死之后,那火才自己慢慢地熄灭了。”
“那这陈半仙为何生还了呢?”我问道。
小二看了那老头一眼,说道:“还不是因为他在一个大人家吃酒嘛。自打那场火之后,这陈半仙的本事似乎也没有了,算命看相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准了,最后还是落到这样一个下场嘛,也是蛮可怜的。”说罢,小二装模作样地在脸上挤出一丝悲悯的神色。
楼下传来吆喝小二上菜的声音,小二急忙和我说:“公子我先去忙了,有事儿您在吩咐。”
我点了点头,说道:“一会做两道菜从到我府上吧,百里申还饿着肚子呢。”
“好嘞。”小二应答道,然后便急忙跑下楼去了。
我站起身,看着那角落里坐着的落魄的老人,然后端着酒盅,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
那老人似乎听到了响动,便缓缓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而我也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那老人的脸上写满了沧桑,似乎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了一样,纵横的皱纹将他的脸分割成令人不舒服的沟壑,而那双眼睛浑浊到也是没有任何神情。
他看着我,干瘪的嘴巴动了动,然后低声说道:“这位公子……您有何事?”那声音沙哑得就像枯树皮一样。
我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说道:“据闻陈半仙看命的本事非凡,但为何竟落得如此下场?”
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他张了张嘴,但是却没有说话。
“别担心,我不是官府的人。”我说道,然后老人的脸色瞬间变得轻松了下来。我把玩着手里的酒盅轻声说道,“你替人窥命,但却为何没有算得自己命中会有如此一劫呢?”
陈半仙犹豫片刻,长叹一声,闷闷地说道:“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
“世事难料?”我哼了一声,微笑了一下,然后说道:“恐怕此劫是无缘无故横插进你的命相之中的吧。”
老人瞪大了眼睛,他抬起颤抖的手指指着我,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我并没有回答,而是饮了一口杯中酒,继续说道:“人各有命,每个人的命相在他出生前就已经记录在册了,故命相可谓天机。你凭借着自身的一些本事,偶然窥得天机,已是造化,但是你却用这些天机变成你敛财的工具,坏了阴阳规矩,所以才会遭此报应。”
“你……你……”老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就在这时,四周的气氛突然起了变化,原本喧嚣的酒楼瞬间变得异常的寂静,闷热的温度也在刹那间变得十分的冷。那些适才还在饮酒作乐的公子哥儿们,此刻全都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一般。而不知道从哪里涌起了浓雾,厚重冰冷的雾将这酒楼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远处传来锁链碰撞的声音,一下一下的,令人不寒而栗。
我翻了个白眼,已然猜到了七七八八。
迷雾中渐渐浮现出两个高大的身影,我看了那两个身影一眼,然后阴阳怪气的说道:“难得见你们俩亲自跑出来抓人啊。”
其中一人道:“公子说笑了,若不是事态紧急,我兄弟二人有怎么可能亲自出动呢?”
“就他?”我指了指面前的老人,问道。
“正是此人。”一人回答道,“这厮原本是将死之人,鬼差将其魂魄带至地府中,没想到竟让这厮窥得了好多人的生死簿逃回了阳世。”
“难怪他能看得准好多人的命相。”我恍然道。
“这也就罢了,”那人说道,“在他翻阅的生死簿中,有一些涉及到了地府的机密。若是这些东西泄露出去,恐怕整个三界都会乱掉的。所以,转轮王命我兄弟二人速速前来将此人押解回地府。”
“所以,刚才的那股寒意就是你们两兄弟所发出的?”我突然想到刚才感受到的那股寒意。
那人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我两兄弟是从地府直接来到这里,并未在外面游荡,所以并不知道公子所说的是什么。”
“那适才……”我说了一半,然后意识到了什么,笑了笑,挥了挥手,说道,“罢了,或许是我微醺的缘故吧。”
那两人走到陈半仙身后,用锁链将陈半仙牢牢捆住。此刻的陈半仙面若死灰,却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季公子,我们就此别过。”其中一人说道。
我挥了挥手,说道;“带我向转轮王问好。”
然后似乎是刮起了一股强风,令人睁不开眼睛,风声中还夹在这隐隐的哭声和锁链碰撞所发出的令人脊背发凉的那种声音。待四周重归寂静,一切照旧,那些王孙公子仍旧在饮酒作乐,楼下不时传来食客们的吆喝声,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我叹了口气,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然后不禁皱了皱眉头,饮酒之致已然全无。我放下手中的酒杯,便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