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季爬出黑暗的洞穴,脸上掠过一丝茫然。眼前是一片干裂的平原,没有丘陵,也没有村落,除了望不穿的荒凉和叫不破的寂静外一无所有。
黄眉老道看着他微微一笑,拂尘一撩,掀起一阵大风。空旷的荒原上顷刻间涌起细沙浪,犹如朵朵金色的浪花。
苏季被突如其来的风沙眯了眼睛,就在揉眼睛的功夫,只听风声骤然平息。他抬头一看,差点惊讶得叫出声来。
眼前紫光蔼蔼,彩雾纷呈,一座座美轮美奂的宫殿伫立在那雾光之间。这些宫殿比幽林密布的申候府邸还要华美百倍。真可谓金钉攒玉户,碧瓦砌梁檐,一派仙家气势。
苏季知道这里,既非天上神仙府,也非人间帝王家,而是墨殊的玄狐宗。他盯着前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只见一条长长的行商马队,竟从那景色中穿了过去!
原来眼前光景只是海市蜃楼而已。他曾在马车上见过一次,虽然见怪不怪,但是凭空造出蜃景这种事,却是他连想都没想过的。
“大祭司,真不愧为玄狐宗首席长老!”白公公遥望着蜃景,口中连连赞叹:“如此一来我们可以少走很长一段路了。”
黄眉道人收起拂尘,望向黎如魅,笑道:“雕虫小技,何足道哉。接下来,还要劳驾墨夫人……”
黎如魅瞟了两个谄媚的老头儿一眼,轻轻解下缠在玉臂上的丝带。
浅紫色的丝带随风飘向远方,越飘越长,化作一条紫色的丝绸天路,一直延伸到蜃景中的一座宫门外。
苏季看得双眸微张,不禁暗暗感叹这些道法的神奇。他跟在三人后面走到一半,回头看去,发现身后早已看不见荒原,只有满眼的琼楼美景,时不时能看见几只发光的灵狐穿行在紫雾琼楼之间,路过的青衣门人对这些狐狸视而不见,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走下丝绸长路,他抬头看见朱红的殿匾上写着“银烛宫”三个字,再往上看,只见那檐上趴着一只狐狸。
那狐狸周身银白,唯有眉心正中有一条黑纹,就像一只闭合的天眼,更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白公公和黄眉老道对那银狐施了一礼,而那银狐却丝毫不予理会,只是惬意地闭着眼睛,一条柔软尾巴垂落着,随风轻轻摇曳。
苏季暗想,“银狐”也被称为“玄狐”,可见这只狐狸在玄狐宗的地位非同一般。
黎如魅收回丝带,只手一撩,宫门瞬间敞开。四人刚要走进去,只见银狐的一条尾巴突然抖开,散开成九条,银亮的狐尾横挡在宫门前,只留一人通过的空隙。
“三位请先回避。”
银狐说话时眼睛还是闭着的,嘴也没有动,只是黑色的尖鼻微微突了起来。苏季暗吃一惊,觉得这银狐的声音隐隐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而且还是最近几天的事。
黎如魅瞥了那银狐一眼,翩然离去。白公公和黄眉老道各对苏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季拜别二人,独自跨过了门槛。当他走到正厅前时,骤然感到一丝异样的气氛。
厅内光线昏暗,台案前供的不是三清灵位,而是一尊狐首人身的塑像,竟与青灵庙的雕像别无二致。雕像旁边侧身站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玄狐宗的狐夫子——墨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顶束发翡翠冠。
苏季看来那无疑是一顶绿帽子,可见墨殊是一个乐观豁达的男人。此人不单帽子是绿的,衣服也是绿的。肥胖的身躯外罩着一件墨绿织锦道袍。隆起的肚子将道服撑得圆滚滚的,两只手藏在箭袖之中,圆脸被一副狐狸青铜面具盖住,没有露出任何一寸肌肤。
他这一身行头,让苏季不禁想起初次见面的沐灵雨。
沐灵雨裹着一身白,而墨殊则裹着一身绿。尽管墨殊这一身绿裹得更严实,却不像一身白那样冷峻,反而有几分滑稽,感觉整个人好像一只缩在壳里的绿顶老龟,倒是给人一丝熟悉亲切的感觉。
苏季最为在意的要数墨殊脸上青铜面具,这让他不禁想起善财公子也曾给过他类似款式的面具。透过面具上两个漆黑的空洞,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两人对视良久,青铜面具里传出一个敦厚的声音,缓缓说道:
“想必旋灵阁主也曾是一枚棋子。”
苏季一听这句话,便知墨殊此刻正与自己心照不宣,不禁苦笑道:
“想必墨先生也曾遇到过那位公子?”
“阁主指的,可是多闻公子?”
“多闻公子?”苏季愣了愣,摇头道:“我只知道善财公子。”
青铜面具里传出一阵沉闷的笑声,似乎隐隐带着几分苦涩的意味。
墨殊道:“老夫还听过,百草公子、常乐公子、伏魔公子、长情公子。这些公子都穿着一身青衣,应该是同一个人,想必阁主与老夫有过相同的经历。老夫只想问问阁下,还记不记得那位青衣公子的长相?”
苏季低头回忆了很久,沉声道:“……不记得了。”
墨殊长叹了一声,道:“老夫也早就不记得了。十年来,老夫问过许多同僚,没有一人记得。我等不过区区一枚棋子,怎么可能看见那个下棋的人。”
苏季不禁愤然道:“墨先生难道甘心一辈子只做棋子?从没想过摆脱青衣公子的掌控?”
“……十年前可能想过,可是现在回想来,实在是个天真的想法,那是老夫绝不可能的做到的事。青衣公子已强大到凡人无法想象之境地。老夫十年来唯一的收获,就是认清这个事实。”
苏季双眉紧蹙,握紧拳头道:“连墨先生这个玄狐宗掌教都拿它没办法!难道要这样任由它将凡人玩弄于鼓掌?”
“老夫说自己不行,但没说阁下也不行……”
苏季微微一怔,万没想到墨殊竟对自己有如此高的期望,只听墨殊接着说道:
“阁主身上无半点玄清修为,能来到这里,想必不是巧合。若阁下肯拜老夫为师,老夫也许可以让阁下成为第一个摆脱青衣公子的人。”
苏季犹豫了一会儿。他看着墨殊头上的绿帽子,心想这个老乌龟可能有点真本事,可是他的老婆实在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果哪天再中了什么撩人的迷雾,自己又没把持住,岂非要背上欺师灭祖的骂名?
琢磨了一会儿,他忽然拱手道:
“墨先生好意,在下心领。只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没弄清家父下落之前,我不想拜任何人为师。倘若墨先生肯倾囊相授,我愿以截教元老的身份,全力助你成为截教之主!”
他说刚完,青铜面具里蓦然传出一阵闷笑。显然,这句话正中他的下怀。笑声收歇,墨殊缓缓抬起左袖,一只精致的木制假手从墨绿的箭袖中伸了出来。
“阁下深知我心,请容老夫先看看阁下资质如何。”
木手发出簌簌的摩擦声,五根木指灵活地捻起剑指,轻叩在苏季眉心处。
苏季抬眼一瞧,只见木手的掌心嵌着一颗血红的珠子,淡淡的红雾从那珠子上冉冉生出,弥漫在自己周围。无数细微的尘粒,在昏暗的红色光线中飞舞弥漫。
屋子里很静,仿佛能听见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的声音。
过了很久,墨殊收回剑指,缓缓握成一把拳头。
苏季发现那只木质的拳头正在微微颤抖,发出吱吱的细微响声。
两人之间保持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只听青铜面具内传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苏季终于按耐不住,抬头望向墨殊,认真地询问道:
“结果如何?”
墨殊犹豫了一会儿,缓缓起身,道:“……请容老夫明日再作答复。”
苏季听出他语气中的失望,不禁垂下头,苦涩地一笑。
墨殊离开后,苏季被一个青衣道童请入厢房休息。连日的逃亡早已令他身心俱疲,整个身体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窗外月光黯淡,白公公走到墨殊身旁,轻声询问:“狐夫子多是和我们一样天赋异禀之人,那小子也是痿阳之体?”
“……不是。”墨殊叹息一声,道:“他是万年一遇的冥顽之体!”
“冥顽之体?”白公公一脸疑惑地问:“闻所未闻,可是资质好到了极点?”
白公公花白的眉毛缓缓挑起,盯着墨殊面具上的两个黑洞,期待着一个惊艳的答复。
墨殊长嘘一口气,道:“恰恰相反,是差到了极点!”
白公公顿时大惊失色,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墨殊解释道:“普通人就算先天没有阐宗的玉玄清气,尚可通过后天努力,依截宗法门修行。可是冥顽之体的人,无论怎么努力也绝对无法提炼半点玄清之气。”
白公公唏嘘不已,不屑地说道:“没想到那小子,居然只是个废物。”
“青衣公子绝对不会选中一个废物。至于为何选中此人,恐怕只有比老夫修为更高的人才能领会其中的深意。”
白公公沉吟了一会儿,道:“若他知道自己无法修行,不知能否影响墨先生您的教主大事。”
“修行法门千奇百种,这个倒是不必担心。”墨殊风轻云淡地说:“你忘了?我们截宗还有那个法门。”
听到“那个法门”的时候,白公公突然望向墨殊的一条胳膊,低声沉吟道:
“那个法门的确很特别,截宗之所以能与阐宗不相伯仲,就是因为有那个法门。不过凭他的资质……”
白公公戛然而止,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墨殊隐藏在面具后面的嘴角微微上扬,接着他的话头,说道:
“凭他的资质试上一试,没准儿会很有趣……”
二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一齐望向苏季休息的房间,只见那窗前的油灯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