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零下10度。
低矮残损的檐下,他双手合掌立着,头微仰,目光隔着厚厚的玻璃镜片,迷惘地遥望怎么也望不到边垠的暗空,仿佛一具虔诚、肃穆且极度焦虑的雕塑。若不是因为他蠕动的嘴唇,若不是因为他鼻腔中急促呼出后氤氲升腾的白色雾气,他真的只是一座凝固的、没有血液流淌的雕塑。
几张脱落的大字报,在阴冷彻骨的夜风里,象妖魅一般,翻飞不止,从他面前“沙沙”地划过,展露狰狞的恫吓与讥嘲。
铁血年代。
他象绝大多数草芥般苟活着的人一样,每日在狂风中战战兢兢地飘摇着,神经质地防备着可能从任何方位捅出的暗刀,防备着随时将遭芟夷的命运。
他时刻觉得,自己如同身陷于一片巨型的流沙中,亦或说,他自己本身就是这流沙中的一粒细微渺小的沙子,随着沙潮盲目地涌动。流沙湮没堕入其中的生命,同时,也湮没了它自己。
希望在哪里?
不会存在于冷冰冰的月亮,不会存在于顽皮眨动的星群,更不会存在于满世界补丁般的大字报,而是简简单单地存在于他身后一间土庙似的破房子里。
煤油灯散放出的幽弱光芒在窗户上荡漾,似乎徒劳地想以自己卑微的热力,来感化隔窗的寒冷。
歇斯底里的惨痛嚎叫声,很有规律地从门和窗的宽大缝隙中渗出,弥漫至夜空,灌入他耳道。每当嚎叫声嘹起,他便紧跟着一阵抽搐。
一个女人,高隆着肚子,撑起双腿,冷汗淋漓躺在床铺上,超乎寻常的剧痛已经令她神思恍惚。她是他的妻子。
接生婆候在她的产道外,兴奋且忧心地怂恿:“使劲!使劲!……”
一小时。
两小时。
……
七小时。
门外,冰棒似的他艰难地掰了掰手掌,那道冒险求来的平安符依然还夹在掌心。他往手掌呵了几口冷冷的白气,继续朝着虚空祷告。
这种祷告令他感觉不实在,真有神仙菩萨存在吗?即便存在,他们会护佑他这么一个“临时抱佛脚”之人吗?他现在才明白,丧失了任何信仰与极端盲目地信仰一样,都是可怕的。
可他不知除此之外还能做点什么。反正,他总得必须得做点什么,这样才会产生一种想象性的安慰。
距近遥远的年代,分娩,仿佛是一枚旋转的硬币,一面是喜庆,另一面是丧祭。一线之隔,却彼此阴阳之遥。硬币停止旋转,最终显露哪一面,是一场生命的赌博。
当然,他做梦也想不到,在几十年后,生孩子会变得象从地里挖个土豆那么简单。
风是冷的,地是冷的,但他体内的血液却冷凝不了,并逐渐在血管里汹涌澎湃。突然,他又抽搐了一下,并非因为门缝里又挤出了嘶声嚎叫,而是因为声音静止了。
他偷偷扭了扭头,只听得产婆的呼喝:“再来,用力!”
他不安地再次掰开手掌,喃喃:“老天爷,您这次一定要保佑她们母子平安!”尽管他不太清楚,老天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神祗。
一阵狂风袭起,怀揣着故意与恶意,“哧溜”把那道平安符从他手掌中卷挟而去。他猛地弹蹦了起来,手舞足蹈地朝着那张翩翩飞扬的小纸片疯狂逐去。跑出了很远,小纸片似乎戏弄够了他,轻快地翻飞至半空,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他呆呆地望天空,一道接一道的白色雾气从口鼻中急急地喷出。随后,他双手撑着膝头,弓腰休憩了片刻。
突然间,他的心脏痉挛了一下,随即变得空荡荡的。他一惊,撒开腿往回赶去。
灰蒙蒙的木门已洞开,风肆无忌惮地从屋外蹿到屋里,再携带着屋内的热意逃窜到屋外,来回来回,反反复复,很快,将温和的小屋转变成了与外界一般的冰窖。
产婆僵硬地站在门槛前,两手端着一个盆。
他强忍恼怒,老远就说:“快把门关了,别冻了我老婆。”
产婆没动。
他加快脚步:“生了吗?”
产婆依旧没应声。
他赶至门口,清晰地见,产婆哭丧着脸,盆里是一汪浑浊的血水。
他吸了口凉气,丧魂落魄地说:“怎么了?”
产婆摇了摇头,喟然说:“难产,不行了……”
“谁不行了?大人还是小孩?”
“都不行了。”
“送医院,送医院!”他两眼发红,大吼,仿佛疯了。
“嘘——”产婆低声说,“现在医院里哪还有什么好好的看病医生,再说,你的政历不干净,谁敢帮你治,没赶你老婆到牛棚里生产就已不错了。唉,我也不能待得时间太长,马上天亮了,让人看见就麻烦了。”
产婆唏嘘了几声,丢下他,偷偷混迹入浑黑的夜色中。
他跨过门槛,顺着地面上凝结的血溪,踽踽地走到一张窄小的床榻前。
一个女人,腆着高隆的腹部,直撅撅地平躺在湿漉漉、血淋淋的褥子上,怒睁着双目。
他在妻子的尸体旁默默地坐了一个晚上,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悲伤。翌日清晨,第一声鸡啼响起,他伸了一个懒腰。缓缓步到窗前,擎手,展动细长却布满裂口的手指,试图捕捉第一缕晨曦。微弱的阳光从他的指缝漏泄而出。
他转身对女尸微笑,柔声说:“孩他娘,我得上工了,我一定会好好养活你们娘俩的!”
他的语气很坚定,眼神中充盈着希望。
他那破房子的周遭,在墙角,树后,影影绰绰地藏匿着一些人头。他的邻居们,很有默契驻足窥望他的房子,始终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
他对此熟视无睹。
漫长的僵持与静默。
当太阳冉冉地、正儿八经地升至天空时,他忽然抓起家里唯一一只、漏穿了一个小孔的搪瓷脸盆,冲到室外“当当”地敲打起来,吼声震天地唱起了在那个时代风靡整个大陆的歌曲。
他的歌声异常雄浑高昂,激情四溢。若将此情此景与前后历史割裂,单独分离出来,恐怕每一个有幸倾听他歌声的围客,皆会被他极富磁性的嗓音和澎湃的情感所折服,并激发起动人心魄的共鸣。
但他的邻居是了解他的。
一个小孩惊呆地说:“从来没发现,汪老师的歌竟唱得这样好听,可唱得真惨。”
一个老人失色地说:“遭了,要出事!”
他的歌声突然变了,整个基调也逐渐变得悲壮起来,令人联想起某位志士仁人在慷慨就义前用于警醒世人的告戒、勉慰,还有更多的是一种绝望的、终极的宣泄。
稍后,他猝然停止了歌唱,咆哮般地吟诵起庄子的一句话:“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他拔声叫嚣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并伴着狂笑。
一个人惊恐地说:“汪老师疯了?!”
他忽然拔腿朝冰封的河面冲去,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跳了下去。冰破了一个洞,他的身体“扑通”拱了进去,眨眼不见了,并未激荡起太大的波花。
他的尸体,几日后会浸泡得巨硕白胖,然后在下游的哪个村庄的河滩边被找到。
人们稍稍挪动步履,从隐蔽处现身而出。
这个戴眼镜的熟人跳河了,就象编剧预先设置并提前透露给观众的情节一般,对他们毫无悬念与引力可言。每个人的心头反倒有种古怪的释然,仿佛一块沉重的石头本来一直悬着,现在竟砰然落地了。但是,在观摩完一个与己无关的生命消失的全过程后,回味自己能侥幸余生的同时,却也萌生出了一股自己也无法捕捉的、飘飘忽忽的羡慕。
“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
他的疯话似乎依旧象未散的余魂,飘荡在空气中。
尽管那些围观者没多少文化,根本听不懂字面的意思,但凭着在特定环境下锤炼出来的异常敏锐的、甚至畸形的直觉,他们似乎能直接进入说者的脑袋,在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高深境界中,清晰而又透彻地品玩说者的蕴意。一旦他们理解了,他们便会不由自主猛打寒噤。
就象是对于那个冰洞感觉,他们既恐惧着,却又隐隐约约地神往着,它仿佛既通向地狱,又通向天堂。
一个老人愀然说:“作孽啊!”
一个女人抹了滴眼泪,说:“多好的一个人......”
她的男人瞪了她一眼,呵斥:“别家的男人死了,你跟着哭啥?回家!”
突然,麇集的人堆里,一个沉闷的声音说:这年头,活着倒不如死了痛快。
人们打着冷噤,面面相觑,试图考证到底谁说了这句话,但每个人都显得无辜而又胆战心惊。沉默了须臾,所有人,各揣着心思,垂头丧气地散去了。
那个搪瓷脸盆,没有追随他的主人殉葬河底,在光洁的冰面上滑出老远,滞留在河中央。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胡子蓬乱、衣衫褴褛的人,扛了一根长竹竿,趁没人注意,探着身体,小心翼翼捣那个盆。费了好大劲,冒着差点坠入冰窟窿的危险,他终于得到了那个搪瓷盆。他喜滋滋把盆搁太阳光下瞅,微微蹙了蹙眉头,大概发现了盆底的小破洞。他叹了口气,四下张望了一番,把脸盆藏进破棉袄,鬼头鬼脑地溜走了。
二、
终于,有两个热心且还算有胆识的乡邻,去革委会反映状况并加以求情,希望领导能允许他们替汪家料理后事。
当时,乡村中一些关于冤屈而死的亡灵作祟的传言甚嚣尘上,尽管领导们受的是纯净严苛的唯物主义教育,而且,还专门追查了谣言的源头,最后都成了无头案。三人为虎,传说的人多了,慢慢也会将信将疑。再者,直接或间接死在他们手上的人多了,难免会在夜阑更深时疑神疑鬼。
出于虚妄的忌惮,他们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宽宏姿态,破例应允了乡邻的请求,准他们葬了汪家的妻子。但不许大张旗鼓,因为姓汪的是臭老九,出身不好,听说还有海外关系,潜藏通敌叛国的隐患。其次,不许搞封建迷信,不许影响生产建设。姓汪的尸体日后发现了再行处理。
有人暗中抱怨:一家子都死了,还怎么去通敌,怎么去叛国?杀人不过头点地,还想怎么着呢?
贫困,挣扎,死亡。
因为极端的贫困,一个普通生命死亡了,并不会由此而能侥幸获取生前不曾斗胆觊觎的“尊严”或是“体面”,哪怕只是尸首暂厝的短短数天。
汪老师的女人,便是其中很平凡的一例,她死得比活着时更显寒碜。
她死状狰狞,不忍卒睹。她的身体已经僵硬,皮肤也已经转变成紫绛声。光秃秃的脚丫和部分裸露的皮肤上,粘满了干裂的血痂。
一双眼睛自始至终圆睁着,但任谁都无法揣摩出那双死了的眼睛,目光的焦点究竟在何处,它们就象是在看一件很远同时却又很近的事物,或者就是在盯着对面的你。
那两个好心人,权且称他们一人为甲,一人为乙。他们白天得上工,没空料理汪妻的后事,趁中午歇息的空档,两人进了那小破屋。
虽然,两人是怀着悲悯心而去,料那死鬼夫妇若泉下有知,也必定会感恩戴德,但两人一见她的死状,也不免毛骨悚然,心惊肉跳。
甲蹙眉说:“死得真惨。”
乙喟叹说:“是啊,一尸两命。”
甲扭头望着乙,说:“得让她瞑目啊。”
乙心有默契,应和说:“说的是,得让她瞑目,否则......”
甲瞪了他一眼,乙噤声了。
两人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洁净完整的被单。虽然被单质量不是太好,但还算喜气,上面印着一朵朵娇艳的大牡丹花儿。
甲攥起被单,忽然抽吸了一下鼻子,说:“你看......”
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箱底静静躺着一件小巧精致的红肚兜。
乙的眼圈有些发热,喉结在脖颈上一层毛糙的皮肤内滚动了几下,说:“别磨蹭了,一会儿还得上工。”
他们互相配合,将整条被单平展,覆盖在尸体上,喜气的被单表面立刻呈现出怪异的凹凹凸凸。尤其是那浑圆的大肚子,象个发得很大的馒头。门外的风悄悄地溜入,被单象是激起微澜的湖面,轻轻柔柔地荡漾,就仿佛,她的肚子里,依然有什么东西轻轻柔柔地蠕动着。
乙胆子更大些,他定了定神,隔着被单,探手在尸体的面部使劲按了按,说:“大妹子,放心去吧。”
甲说:“她......眼睛阖上了吗?”
乙说:“应该是的吧,不信你掀开再看看?”
甲使劲摇了摇脑袋。
不能搞封建迷信,不能铺张浪费,不能大张旗鼓,因此,没有遗像,没有帷幔,没有挽联,没有纸钱,没有烛光,没有哭泣,没有哀乐,灵堂里该设的几乎什么都没有。
甲乙两人在死者的脚跟前点了盏油灯,抽身出去,将门窗闭紧。室内留下昏黄的火光,还有尸体投射在土墙壁上飘摇的、光怪陆离的影子。
一间昏聩的土屋,一盏幽暗的残灯,一具包裹着另一具尸体的尸体......
一个诡秘的、孤独的场景,被定格在世界的一个小小的角落。
夜间,甲乙放工了,草草吃了晚饭,相约来到小土屋,土屋的窗子黑咕隆咚。
甲颤巍巍地说:“里面怎么黑了?”
乙鼻子里嗤了声,说:“一惊一乍干啥,就那么点灯油能烧多长时间?瞧,我又灌了不少过来。”他擎起一个瓶子晃荡了一下。
甲在门口踟躇,说:“今晚真的就咱俩守灵?”
乙瞪着他说:“风俗规矩不能该,总得有人守灵,你要是怕了,回去陪你老婆!”
甲讪讪,率先推门。门内,一股若有若无的冷冷气息迎面扑来,他下意识地退却了一步。乙有些恼,伸手将他掸到一旁,闪身进屋,划燃火柴,弓身点亮油灯,小土屋在昏黄的灯影里开始摇曳。
甲忽惊声说:“哎呀,你看......”
乙猛抬头张望,也不禁陡然一颤,向后踉跄了两步。
覆在尸身上的被单此时已叠成齐整的三折,遮盖在圆鼓高隆的腹部,女人的头和双腿又裸露在了空气里,她的眼珠子依旧瞪圆,似比之前更甚,几乎欲夺眶而出。
乙颤声说:“这究竟是谁干的?”
甲说:“这儿除了我俩,谁还会来呢?谁还敢来呢?”
乙说:“那准是风。”
甲说:“门窗都关严实了,不可能。”
乙蓦然赤红着眼珠盯着他,恼怒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究竟想说什么?”
甲一愣,现在清醒地回味刚才那一番不假思索的应答,似乎已把他俩的思维逼进了一条死胡同。排除了所有正常的可能性,只剩一条道儿容他们思索的,他不敢说,但还是脱口而出了:“会不会......是她自己......”
甲面色惨白,期期艾艾,终于语不成声了。
乙壮着胆大声骂:“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甲战战兢兢地捂着肚子,愁眉苦脸地说:“对,对,我就胡说八道呢。可我一紧张就闹肚子,我憋不住了,我得先走一会儿......”
甲一手拎着裤腰,一手捂着小腹,噌噌地溜了出去。
乙怒器冲冲地抬脚,想踹他屁股,但他溜得快,没赶上。乙骂骂咧咧:“胆小鬼,真没种!”随即,他转身对着女人遗体恭然稽首,喃喃说:“大妹子,你在天有灵,千万别怪他,他是个好人......”
抬头时,乙瞥见尸身上的被单突然蠕动了一下。他惊惶地揉了揉眼睛,一切又变得很安静了。他忽然懵懂了,难以确定,究竟是风动,心动,还是尸动。
乙紧合着双掌,慌乱地捣鼓了几下,眼珠在眼眶内不安地翻动,含含糊糊念叨着一些不知所谓的话。
灯芯顶端的火苗抽搐了一阵,忽然毫无征兆地灭了。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乙清晰地听到,前面的灵床上,有细微的动响......
乙惨叫一声,跃出门槛,穿过黑夜,一溜烟躲进妻子的热被窝里,满身冷汗很快被烘炙得黏黏糊糊。
乙的妻子问他:为什么这样慌张?
乙哆嗦了半晌,才将实情述出。乙的妻子听完,待在被窝里直撅撅地僵了许久。乙以为她吓坏了,硬着头皮试图去慰藉她,不料,她突然掀开被褥翻身坐了起来,泪流满面,脸上洋溢着一种古怪的情愫,说:“那被单一定是她自己盖成这样的,她不放心肚里孩子,怕冻着他......”
三、
坐在我对面的“手术刀”蓦地止声了,脸上残留着冷漠而且带着那么一点点超脱红尘意味的笑容。“手术刀”在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一小时中,脸上一直凝固着这样一种表情。因此,一个本该烙着深刻的恐怖与悲情印痕的、特殊时代的故事,竟似乎变质成了一个后现代的无厘头恶搞剧。
“手术刀”不是刀,是人,我的网友。
我的网名叫“刽子手”,我和“手术刀”是在一个鬼故事群里结识的。“手术刀”无非就是医生的代名词,我总觉得,医生与刽子手是有共同点的,这两种职业都具备神圣的崇高气质。因此,我们两人逐渐产生了英雄相惜的默契。
后来,我还知晓了对方一些信息,“手术刀”的确是医生,是一名妇产科医生。
我告诉对方,我是一名网络写手,擅长写些无聊的恐怖故事。
神交了若干年后,终于约了这个地点见面。
但是,我们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而且,今天,更出乎我意料的是,“手术刀”竟然是一个女人,一个很年轻的女人。
她的性别竟在我的意识中错位了那么多年。这种突然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矫正,让我陡然感觉到了一种仓促的浪漫,而她那姣好的容貌、曼妙的身材恰又与这种浪漫相得益彰,起了恰到好处的锦上添花作用。
我觉得很有意思,那种感觉就象是一潭被封闭年久的死水,突然间蹿入了一颗圆润玲珑的鹅卵石,然后被激起一阵晶莹的水花,漾开一圈淡淡的涟漪。
可是,所有一切的美妙感觉,都是在她讲述这个故事之前。
在此之后,荡然无存。
我看见人们陆陆续续从餐厅退出,消失,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人。大厅里的温度骤然降了许多,灯光也黯淡下来。
侍者无声无息地从我们身旁穿行而过,灯光映在他的脸上,令阴暗部位更阴暗,令反光部位更苍白。他不为人察觉地乜斜我们,我看见他白色的眼睛,寒光流闪。
正常的一切,都慢慢显得不正常了。
诡异,正漫步而来。
我不得不攫起酒杯,大口灌起红酒。
“刽子手,你怎么了,我的故事把你吓着了吗?”“手术刀”展开纤长的手指,优雅地抬起高脚杯,晃悠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望我,“不可能吧,你是老于此道的人,我还想请你对这个鬼故事指点一二呢。”
酒喝多了,眼皮有点发沉。我奋力睁了睁眼,说:“你想听恭维之辞还是实话?”
“当然是实话咯。”“手术刀”双肘撑在桌面,上身朝我的方向微微倾来,缕缕馨香自她宽敞低垂的衣领内弥散出来。
我不可自遏地打了个哈欠,说:“这种故事,创意毫无新奇之处,出于俗世,落于俗套,在网络或地摊杂志上屡见不鲜。而且,听下来还给人一种掐头去尾,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我的话很刻薄,但她丝毫没有怨意,反倒显得极为虔诚。在她那种信徒般的目光中,我仿佛真的是一位值得尊崇的人物。但是,她的这种反应令我赧颜,颇感不自在,我宁愿她当时就恼羞成怒,拍案离去,如此一来,我便也可以顺理成章地甩席而去。
她垂头沉思了片刻。我时不时抬起眼皮偷窥她的神情,从她微微蹙起的眉目,可见有些什么难言的疑惑。
俄顷,她抬头,眼神忽然显得有些冷,说:“这个故事我还没讲完呢。”
我呷了口酒,脑筋稍显浑浊,我淡然一笑,口音有些含糊地说:“你不讲我也能猜到,后来......那个女人,不,准确说是那女尸,也许在棺材里生了大胖小子。然后,有人恰巧途经墓地,又恰巧听见了墓穴里有婴儿啼哭声。接着,他报告了政府,政府为了破除迷信,昭告百姓,遣人掘开墓穴,打开棺材。但很邪门,在弥漫的尸臭中,赫然凸现出一个欢蹦乱跳的婴儿。再后来,这个婴儿在政府和老百姓的关怀抚养之下,如树苗一般茁壮成长。如果再添加上一些后现代的幽默感的话,你可以在结尾让政府给那女鬼母亲颁发一张奖状,追认她一个‘英雄妈妈’的荣誉称号。或许,你还可以将这个故事命名为‘尸生子’,恰与‘私生子’的读音近似,这也符合时下文风中流行的情色噱头。”
她默默地听着,支起一臂,用手背撑着白润的下颏,这个动作妖媚生姿。听完我调侃意味浓郁的话语,她依旧没生气,只是很认真地说:“不,故事结局与你说的完全不同,你想听吗?”
我怔了须臾,点了点头。
她娓娓道来——
……
乙经他妻子那么一提醒,也震惊了。尽管事件诡秘莫名,且沾染着浓厚的迷信色彩,但他越思虑,越觉合理,最后,竟也感动得热泪盈眶。
翌日清晨,夫妇俩偷偷赶至汪家,门虚掩着。俩人战战兢兢地推门而入,目睹了令他们极为惊恐的一幕——汪妻的大肚子瘪了,就象一只泄了气的皮囊。
一条黏糊糊的、伴有明显拖爬印记的黑色血痕,自她的下体蜿蜒而出,似巨蟒一般游弋至门槛外,忽然就在那里停滞了。
而那血痕的尽头,空无一物。
……
她立刻侧过脸,尽管她竭力使这个举动显得自然而不经意,但太过流畅反倒曝露了造作与表演的痕迹。她在刻意回避我的目光,但又仿佛故意在引诱我去关注她,去窥探她心底的、意识最深处的秘密。
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依旧没有揣度出她意图,哪怕是一星半点、模糊的概念。
我伸直双臂抵住椅子面,将酸麻的臀部向上撑起片刻,透透气,随即呻吟了一声,说:“我很累了,你的故事如果讲完了,我也得回去了。”
我说出“回去”这两字,“手术刀”的神情竟幽怨起来,她蹙起眉,微微半阖的眼帘内,涌动出矫揉造作的暗波,撩人心魂。她轻轻咬了咬下唇,低低地说:“你就这样讨厌和我在一起吗?”
我一仰首,又将一杯红酒饮尽,然后,呆呆地望窗外。曾有人说,我的目光总是很空洞,仿佛什么都容纳得进,又什么都容纳不进去。
此情此景,我的眼睛若再只有空洞,那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在这个一夜情如吃消夜一般泛滥成灾的年代里,拒绝一个正在向你暗送秋波、默许芳心的倾城美人,那简直是暴殄天物,是对人类生殖法则的一种挑衅,一种亵渎,一种犯罪。我的眼里是否应该春情荡漾,是否应该洋溢出一股强盛的雄性荷尔蒙,还有那暴戾的征服欲望?
然而,很遗憾,我的双眼依然是空洞的,呆滞的。我的眼睛,将窗外的黑夜装了进去,却装不进面前近在咫尺的丽人韵景,因而也反馈不出任何讯息。
“不......不......你不讨厌,而且......很可爱,只是我......”我期期艾艾,没有正视她,呵呵傻笑,说,“还有下文吗?”
她很脆朗地一笑。我不由瞥了她一眼,很奇怪,她脸上的阴翳已在瞬间冰释。她笑的时候真是太美了,我竟然有阵短促的心动。
就那么一刹,我无绪地遐想,假若在另一个空间,假若那里的一切从未遵循这个世界的程序来发展,我和她的邂逅,是否会成为一次美丽的碰撞呢?
转瞬,我立刻理智地拽回思绪,阻止了它的肆意蔓延。随即,在大脑里寻找对策,我必须离开这里,摆脱她。
“手术刀”又将身体往前倾挪了一点,似乎担心我耳背。
“那我就继续把这个故事讲下去。”
……
其实,在乙和他妻子到达汪家前一刻,恰好有一个流浪至此的异乡女人路经汪家门口。她很惊诧地发现地上躺着一个已经僵硬的、赤身裸体的婴儿。尽管素昧平生,但她一见这个生死未卜的婴儿便觉心头刀割般的疼痛。
她抱起婴儿,推门而入,看见汪妻怪异的尸体,似乎立刻明白了一切。
本能的恐惧令她仓皇逃去,天生的母性却促使她将冰冷的婴儿紧紧塞入怀中,以自己的体温来融化婴儿凝滞的血液。
终于,奇迹发生了,那个孩子苏醒了过来。那位善良的妇女,因为自己的丈夫和子女都在饥荒中不幸成了饿殍,便将这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视为己出,悉心加以抚养。
后来,那孩子很健康地长大成人了,参加了工作。
四、
“手术刀”抿紧双唇,眼神直钩钩地盯着前方,似乎在望我,又似乎在望我身后黑黢黢的大厅。
精明的店主几乎将整个餐厅的灯都关闭了,只留了我们头顶上一盏。
我瞥了她一眼,“手术刀”的面部正逐渐发生细微的变化,从轮廓、肤色直至神情,都在让人难以觉察地改变着,阴影在她脸上缓缓地蔓延。
我蓦地打了个寒噤,为了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嗫嚅说:“这个故事,听起来倒更象是属于伤痕文学的范畴,显不出什么灵异诡怪的成分,平淡的很,现如今放到网上,恐怕没几个人会在意。”
“手术刀”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望着我。
我扭头望着窗外的夜色。
我裂嘴干笑了一声,说:“对了,那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你猜。”
我说:“是女孩吧。”
她不置可否。我轻轻挪了挪脚,桌下,似乎有一道冰冷的无形暗流在涌动,寒意爬进我的裤腿,沿着我的腿皮,缓慢地朝上蠕游。
一瓶750毫升红酒已经被我喝至瓶底了,我掩额冷笑,说:“怎么越说越象真的一样了。”
她一本正经:“这本来就是真的。”
我一怔,说:“是嘛,那孩子......后来做了什么工作?”
“手术刀”干巴巴地说:“是医生,妇产科医生。”
我的脊梁陡然一阵发毛。
她忽然说:“这些其实都不重要,这个故事最大的诡怪在于——那孩子究竟是怎么出生到这世界上来的?难道真的是复活了吗?”
“手术刀”说话时,我不敢与她对视,我睨见她的脸已显现不出任何血色,恍如贴了一张巨大的白色纸钱,死气森森。
我佯装醉了,仰头倒在椅子靠背上,阖着眼帘假寐了片刻,捋了捋纷杂的思绪。忽然灵光一闪,发掘出了她整篇措辞中的一个硬伤,于是,我抬起头,笑嘻嘻地说:“小丫头,差点入了你的套。到刚才前一刻为止,你已经使我相信了你就是那个故事中的婴儿,并不疑地认为这个事件确实是发生在我们所处的现实中的一个诡异的特例,但是......你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年龄。以那个时代距今年月推算下来,你的年龄至少得四十多岁了,所以那个人决不可能呈现你这样水灵可人的模样。”
“手术刀”咯咯地笑了起来,不知是因为我无意识地夸赞了她的美貌,还是因为我揭露了一个很粗浅的谜底,不得而知。
她说:“你真是老奸巨滑。”
随即,她收敛所有笑容,神色一下子变得狞肃起来,说:“你很聪明,但正因为聪明,你陷入这个套愈来愈深了。这个故事本来就是非理性的,非常规的,当然不能以正常的思维去揣度。正如你料想的,我就是那个婴儿,但我并不是人,所以我的成长并不是正常人的成长,我不食用人间的餐食,故而,我也不会遵循人间的孩子那种生长规律。”
我惊愕地朝她的方向望去,见她面前的菜肴果然未动分毫。
我的手猛烈地一颤,酒液从杯口仓皇地泼溅而出。我使劲地挠了挠发鬓,竭力让自己看起来镇静些。
我不知该如何应对,一股深沉的诡怪气息笼罩四周,令我几乎麻木了。沉默着,我的目光游移四顾,力图寻觅逃却之路。
毫无征兆地,“手术刀”忽然朗声笑起。逐渐地,她的笑声愈来愈脆,愈来愈欢娱,仿佛赚了天大的便宜。最后,她竟捂着肚子喘成了一团。
我手足无措地望着她。
待稍加收敛笑声后,她伸手扯去头上的发饰,满头的细丝顿时如瀑布一般倾垂而下,将她的脸庞遮掩得若隐若现。娇滴滴的眉目风情透过发丝的缝隙,向我传递,尽现摄人心神的诱惑。她随即又脱去罩身的毛衣,胳膊和胸口一大片白腻的肌肤裸露而出。她莞尔说:“真热!真好玩!”
我懵懵懂懂,如坠迷雾,不得不再次凝望窗外清新的黑暗。
呵,一个玩笑?一个玩笑。
“喂!”
我知道她在喊我,这里除了她只有我,但我没有侧头理她。
“喂!”
她又喊了一声,并轻轻敲击了一下桌板。
我转过脑袋,面无表情地望着她,说:“随便你觉得多好玩,我得走了。”
我立起身,走向大门。餐厅里早就没了其他人,寂静,黑暗。我推了推大门,随即发现我是在徒劳,因为门早已从外面反锁了。
“喂,刽子手,门已经关了,我们今晚走不了了。”“手术刀”在我身后大声嚷嚷。
我回眸,见她的脸在灯光下泛起了红晕。她缓缓朝我走来,将凹凸有致的身段向贴近。我脚步轻盈地绕过她,坐回到原来的位子,她讪讪地跟了过来,在我面前坐定。
我再次清晰地瞥见她脸上的红晕。可是,在我看来,那倒并不象是因兴奋而生,更似一种被拒绝后而恼羞的流露。
我说:“门为什么关了?”
她说:“是我让他们关的。”
“为什么?”
“因为我给了他们钱,在楼上有包间,我把它包了一个晚上。”
我说:“你今晚想住在这里吗,那倒正好不用麻烦我送你回家了。”
她瞟了我一眼,说:“那你呢?”
我说:“我必须一个人睡我自己的床,否则我睡不着。”
“那你怎么出去?”
我终于点了一根烟,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这是一家高级餐厅,抽烟会惹人笑话,但我现在不这么认为了。吞吐了几口,我并不在乎她在我对面惺惺作态地咳嗽,说:“我有三种选择:一是把门砸了,二是报警,三是从餐厅的窗户跳下去。”
她终于在神情里溢出了尴尬,咂了咂嘴,随即带着讥弄和略显凶狠的神情说:“首先,我要提醒你,餐厅门外还有一重防盗门,你是砸不开的;其次,假若警察来了,我就脱掉自己的衣服告你非礼我,看他们相信你还是相信我;最后,如果你宁死也要离开我的话,你可以从窗户跳下,你应该没忘记吧,我们正处在二十一楼的高度,跳下的时候瞅准了位置,别殃及了哪个无辜的行人。”
我紧蹙双眉死死地盯着她,她若无其事地迎合着我的目光,眼神深邃、狡黠,并且带着暧昧的引诱力。
我迷惘了,脑容物仿佛被捣碎,捣烂,捣成了一团糨糊。
终于,我颓然说:“故事讲完了,饭吃饱了,玩笑也到头了,我也厌倦了,你说吧,你今天约我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叹了口气,但她眼神丝毫未呈现气馁,依旧那么坚毅,锲而不舍。她说:“那好吧,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想与你合作,干一件大事。”
我冷笑,继而苦笑,说:“与我这种人合作干大事?你算是瞎了眼了吧。我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写小说的,每天饥一顿饱一顿,生活对我而言只是一种无谓的挣扎,要能干成大事,我还会等到今天?……”
“你别演戏了。”“手术刀”冲我摆摆手,冷冷打断我的话,“尽管从一开始,你就努力地表现出惶恐、怯懦、无措,但其中玄机却根本不是如此。事实上——从刚开始讲那个故事的时候,我就预料到了——你之所以心神不宁,只是因为心虚。”
“心虚?”我的两个深深的眼袋不自觉地微微颤动了一下,我吐了口烟云,说,“我行事向来问心无愧,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手术刀”穷逼不舍:“你害怕你的秘密有朝一日会被人揭破。”
“呵,我能有什么秘密?”我挥指将依旧燃烧着的烟蒂弹出老远,它就象一粒被压抑的鬼火,在空中狂躁地逡巡,似妄图迸发出无尽的能量,把这个昏聩的大厅燎成灰烬。
我默默掏出手提电话,开始摁键。
“手术刀”说:“你想干什么?”
我头也不抬地说:“我彻底烦了,你和你的那些鬼话都见鬼去吧。我要报警了,你想脱衣服就脱吧,而且不怕冷的话,你可以把衣服脱光,我无所谓,女人的胴体之于我毫无吸引力可言。”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终于恼羞成怒了,“腾”地立起身,厉声喝道:“汪泉!”
我的手骤然一搐,手机猛地坠落至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电池板都摔了出来。我震惊地靠着椅背望她,心头掠过一阵惶惑,半晌,说:“你怎么知道……”
她狡狯地笑着说:“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而且了解你的一切。”
我又点了一支烟,吞吐了许久,强颜镇定,说:“噢,那倒有趣了,洗耳恭听。”
她说:“你的真实身份是医生,是妇产科医生。而真实的我却是一名网络写手,靠为一些杂志撰写无聊的文章,潦草度日。我故意将我们俩的身份错位,而你……也一直在顺水推舟,将错就错。”
我下意识地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随后,说:“你到底想暗示什么?”
我收敛任何表情,仿佛等待一个诡秘的宣判,
她双手撑着桌面,身体慢慢地向前、向下倾来,最后在我面前几厘米处停下,幽幽的暗香从她口中喷出。
“我知道你的秘密,你才是真正的那个从尸体中出生的孩子。”
我身形一颤,然后沉沉地啐出一口浓烟,身心忽地释然了,仿佛卸去了一付很沉冗的伪装。我呵呵地微笑起来,面部肌肉完全地舒展了。
“手术刀”盯着我:“你难道还不敢坦然承认吗?”
笑着笑着,我逐渐又绷起了脸,说:“好吧,我承认了。不过,我很感兴趣——你是怎样发现这个秘密的?”
她坐回原位,抿了一小口红酒,得意地说:“想听吗?想听我就告诉你……三年前,一个平凡的深夜,我在网络上读了一篇名为《尸生子》的文章,于是,自那次后,好几夜都不能入眠,独自恐惧着、伤感着。喜欢撰写和阅览灵异诡怪文章的人,或多或少都是有些神经过敏的,我也不例外,而且比常人更甚。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的牵引下,我深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于是,我开始了艰难的寻找作者的历程。”
我陷入了短暂的愕然。
她不知何时又开了一瓶酒,为自己满满斟了一杯,咕嘟呷了一大口,润了润嗓子,继续说:作者筘筘:玖玖壹伍贰零玖陆壹。“一开始,我在网上给作者留言,但每次发出讯息便杳如黄鹤,那名作者总是昙花一现,从不在同一个网站留下第二次踪迹。后来,经一个精通网络的朋友的帮助,我查到了那位作者的IP址,并几经周折,获悉了他所使用过的那台电脑所处的位置,在桑城。我攒足旅费,乘火车千里迢迢赶往那个陌生的奢华大都市。桑城真大,我生平头一次只身闯入这么大的一个城市。”
她顿了顿,我望着她微红的眼睛,嗫嚅说:“感觉怎么样?”
她笑了笑,嘴角不经意地掠过一丝苦涩,说:“第一天兴奋,第二天茫然,从第三天开始,我在这座城市中便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但我凭着一种最执着且最简单的信念支撑自己,我相信我一定会找到那个作者,我相信这世界的运作不会只有现实一种方式。”
“桑城是一片巨大的都市丛林,找个蝼蚁一般的人物,你怎么找呢?”
“手术刀”已显微微醉意,呵呵笑了两声,说:“我当然有我的办法了,告诉你,我报警了。”
五、
我一惊:“报警?”
“是啊,我就在桑城报警了。我对警察说,网上有个人骗了我的钱,我知道他的IP址,就在桑城某处。警察信了我,立案侦察了,最后通过高科技手段,侦测出那台电脑的确切位置,在某个区的某间网吧。”
我无言。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我能想象,我的表情定然是一种很无奈的诧异。
“手术刀”接着说:“随后,我跟着警察去找到了那个网吧,找到了那个人曾经坐过的地方,在一个静静的角落,一张空荡荡的位子。警察们很敬业,认真地追查那么一个人。从网吧老板的口中了解到了这个人,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总穿着一成不变的黑衣黑裤,既不时尚,也不落伍。而且,老板说认识那个人。警察们都很兴奋,因为谁也没料到在如此之短的时间便找到了‘犯罪嫌疑人’。我也很意外,没想到会这么快。我登时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所以,我不得不向公安坦白了,我报了假警。”
她停顿了片刻,脸上浮泛自嘲的神色,继又说:“后来,我被狠狠教育了一番,并且象征性地被关了几天。呵,我既然挑战了法律的庄严,这种惩罚也是应该的,你说对吗?”
我不置可否,垂目盯着自己的酒杯。
“尽管我被拘留了几天,但有件事终究是令我高兴的,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人。对了,我唠叨这么半天了,你不会装作不知道我说的那个人是谁吧?”她笑吟吟地望我,眼圈晶莹赤红。
我捏紧了拳头,抵住双唇。长时间的沉默的之后,我说:“对,那个人就是我,是我,坐在你对面的这个人。”
“你终于承认了。”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那你……”
她打断我,说:“请听我讲下去。”
我伸手做了个请姿。
她继续说:“我找到你之后,便一直滞留在这座城市,暗暗地注视着你,我想了解你,了解你的故事,更想证实自己执着的猜想。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推移,我慢慢熟识了你,洞悉了你的真实生活。原来你是一名医生,一名妇产科医生。而且,你竟然是你本行业的一位翘楚,一个奇迹。据说,缘于你的医术高明,妈妈或准妈妈们一直将你作为神一般尊奉。”
我淡然说:“你的话过头了。”
“不,我没有说过头话。从你手中诞生的婴儿已数以千计,从未有任何一次失误。”
我摇了摇头,说:“这很正常,根本不值得惊讶,任何一个合格的医生都能做到的。”
“手术刀”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说:“和你说话真的有些累。到现在了,你真的不必再如此藏头匿尾了。我知道,你的确是名非常优秀的大夫。在我亲睹你的尊容后,我想起你曾经在某个全国性的电视台中露过面,那是专门替你录制的一个访问节目。而且,我还听闻民间的一个传说,即便是毫无生机的死胎,到你手里也会平安出世的。”
我无声地低下头,没有应承她的话。
她说:“说实话,当我进入了你的生活,认识了你,我感觉很惊喜,也很兴奋,虽然我不能走到你的面前大大方方地说出我是谁,虽然我不能在你面前坦荡承认我为了你放弃了自己的生活。我并不是说我的生活毁了,相反,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增添了更多未知与新奇的因素。”她脸上掠过短暂的天真的笑靥,顿了片刻,随即表情阴冷了,“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曾经积蓄的稿费用尽了,我几乎一文不名。”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她笑说:“没人要我,我回哪儿家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叹了声。
“手术刀”说:“你不必这样无谓的感伤,我并非在向你诉苦。虽然,那时我没钱了,但我很快找到了解决办法,我在桑城找了个工作,在一家酒吧做招待。起初很难适应那样的场所,可后来发现收入还是挺可观,总会有些醉醺醺的客人塞小费给我。说起那事儿,一开始还真让我又羞又恼,那群客人都那么色咪咪的,总将小费塞在我的低胸衣领里,顺便还揩一点油。他们都说我漂亮,身材棒。毫不夸诩的说,我知道自己漂亮,但那时我真的只想把自己的美丽留给将来的某个人,所以我是矜持的。直到有一天,一个客人说愿意出五千块钱让我陪他一晚,就一晚,当然,前提是完全顺从他,任凭他想怎么干。”
我微微颤了一下,猛吸了一口烟,袅袅升腾的青烟将我自己熏得泪眼迷离。
“我能猜到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究竟有没有接受他的条件。”
“随便,无所谓,那是你的事情。”我掠开手指,仿佛弹奏古筝一般,轻轻敲击桌面。
“呵,我想,你在潜意识里是排斥我接受这种交易的,因为,男人都有种自私的占有欲望,幻想着世界上所有的美女都能归自己使用,而不是属于别人。‘使用’这两字也许不够雅观,但却是最贴切的。”
我觉得她对自己的魅力太自信了,自信得有些自负。我避开她的目光,望着窗外无尽延伸的霓虹灯的流光异彩。
“手术刀”说:“我接受了。是的,我接受了那人的交易。他真是个变态,什么都干得出来,我被他整整折磨了一夜。可是,当他发现我原来还是处女时,竟然藉着酒意感动得热泪盈眶,第二天早上多加了我五千块钱。呵,就一个晚上,竟赚了一万块,咬咬牙,也就这么过了。”
她冷冷地笑着,很平淡地描述着自己的初夜,很平淡地回味着由女孩向女人转变的独特感觉。
大厅天花板上的扬声器忽然清悠地响了,有音乐缓缓地飘洒下来,恍如绵软的细雨,柔柔的,渗入耳中,渗入心头。我无法弄清,它为什么突然响了,显然是没有人为因素的,仿佛只是电影中浪漫主义化的插曲,只为了迎合情节、渲染氛围的需要。
我隐约隐约地听到歌词:
……
从前现在过去再不来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
天边的你漂泊白云外
……
“这音乐……”她忽然哽咽了。她睁大了红彤彤的眼睛,抬起手中酒杯,又狠狠灌了一大口红酒,终于伏案哭了。
她啜泣了许久,我无意主动去慰藉或仅仅费些唾沫说上那么一句空洞至极的劝戒之辞,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并非是个举止轻浮暧昧的怜香惜玉者。
这算是悲剧吗?如果是悲剧,那又是谁铸成的?难道是我吗?
况且,我想,她此时并不一定就是悲伤了,也许,只是喝醉了。
我说:“你跑题跑得太远了。”
她拭了拭眼角的泪液,眼睑狠狠闪动了几下,睫毛尖上的晶莹的小水珠无声地弹落下来,随即,她又展露出了笑颜。她说:“别以为我是在顾影自怜。”
我摇头说:“我并没有这样认为。”
她说:“我不是在悲伤,我只是有点喝醉了。这并不是一个悲剧,我反而得感谢那一晚,从此,我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对了,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她目光恍惚,说:“你说,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力量最强大?”
我没有回答,反问了同样的问题:“你认为什么力量最强大?”
她笑眯眯地望向窗外。
窗外,璀璨的霓虹灯君临天下,将星辰的光芒逼退至遥远的宇宙边缘。林立的高层建筑,仿佛巨硕的哥斯拉怪兽,虎视眈眈地霸占着这片土地。
“金钱,金钱统治着这个世界,统治着人类,它是最强大的力量。”她说,“你看,那些密密麻麻的钢筋水泥丛林,纵横交错的空阔马路,路上疯狂驰骋的钢铁怪物,我坐的椅子,用的餐桌,吃的食物,喝的酒,你抽的烟,哪一样不是由钞票堆砌而成的。包括,我的身体。”
她妩媚地瞟了我一眼。我知道她还没死心。
我淡淡地说:“你跑题真的跑远了。”
她的兴奋随即有了收敛,但由于酒精对神经中枢的麻痹作用,她的舌根已经有些卷:“那好,我……就明说了吧,我想写一部小说……”
我说:“哪怕你写十部小说,与我何干?”
“我想写的是你,我连书名都定好了,就叫《尸生子》。”
我一怔,盯着她,逐字逐字说:“不行。”
“别过早地拒绝,先听一下我的庞大计划,我已经考虑得很成熟了。”
我没再吭声,任由她絮絮叨叨地说下去:“我想将你的传奇经历撰写成小说。”
“传奇?呵呵——”我哑然失笑。
她严肃地说:“从尸体中出生的孤儿,被陌生人收养,在人们视野里神秘消失。这么多年,你究竟干了些什么,遇到了哪些人、哪些事,你的生活,你的爱情,经过我的笔编辑润色,必定会成为一段赚足读者眼球的传奇人生。况且,真实的你,也就是汪泉本人,在社会上和专业圈子里都具有较高的知名度,所以,在小说里我需要使用你的真实姓名,并明确告诉读者,你就是那个母亲们顶礼膜拜的神一般的产科医生。现今时代,只要能出名,便会有大量的幸运机会找上门来。”
她越讲越兴奋,又喝了口酒滋润了一下干涩的喉咙,继续说:“而且,我和出版社以及几位资深制片商和导演都沟通过了,小说写成后由出版社负责宣传销售,并在不久之后改编成剧本,投资拍摄成连续剧,若反响积极的话,还会考虑拍成电影,甚至角逐某些电影大奖。”
她在向我展示一幅海市蜃楼般的恢弘蓝图。我相信她的前期工作已经做好了,出版商、制片人、大导演,在常人眼里仿佛神一般高高立在云端,但他们也是普通人,兴许,就本质而言,他们甚至比普通人更低俗。我完全相信“手术刀”能极为和谐便易地与他们进行沟通,并达成默契,因为她拥有胜任这项工作的、天生的资本。
我默默注视她,说:“那我会得到什么好处?”
她见我有如此反应,脸上立刻熠熠生光了,浮泛一股仿佛突然与我很亲密的情态,说:“你可以借助媒体一举红遍大江南北,你可以分得所有税后收入的百分之五十,足以使你过上锦衣玉食、香车别墅的豪华生活。另外,作为一种额外的非物质的报偿,在我们的和约期间,你可以随时免费得到我,但只限于我的身体。”
我缓缓地将脸仰起,阖上眼,吐出一道长长的、浓浓的烟柱。
“你觉得条件怎么样,如果认可的话,我们今晚就可以去楼上的包间签定协议。”
她隔着餐桌徐徐地将手探伸过来,温软的手指贴着我的脖颈,缓慢地朝下游动。
我低声冷冷说:“把你的手拿开。”
我的声音在我自己听来都感觉很阴冷,冷得刺骨,甚至死气森森。“手术刀”一惊,或者更确切地说,对我突然生了惧意。
我蓦然睁眼,盯着她。
“你……你的眼睛……”她惊恐指着我,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靠。
虽然没镜子,但我能想象,我的眼睛,它们如死了很久一般。
我立起身,屈腿踩到椅子上,接着站到桌面,最后踱步到狭长的窗台。一系列的动作,显得从容沉着、有条不紊,甚至流露出那么一点绅士般的优雅。
我俯瞰,望见地表,火柴盒一般大小的密密麻麻的汽车,仿佛涌潮,呼啸着。
“你想干什么?!”“手术刀”歇斯底里地尖叫。
我回眸说:“我现在可以毫无保留地回答你的问题了。第一个,是关于我如何出生到这个世界的。很奇怪,我一直保持着出生时的记忆,那一年,那一个晚上,我清晰地看见一个浑身发紫的女人,将我从她自己的产道里拖曳出来,在我耳畔说,‘宝宝,好好活下去’。”
恐惧在“手术刀”的脸上绽放、蔓延。
“第二个问题,我是否复活了?其实,我从来没有活过,我在母胎中就已经死了,出生的时候也是死,所有人眼前的‘我’,只是精神的实体化,一种无法用常规理论解释的奇特现象。是生母和养母给了我力量,支撑着我的灵魂,直至今天。不过,现在被你揭穿了秘密,我便再也不能维持这样的形态了。”
我伸手触摸窗玻璃,手指仿佛探入了水面,缓缓穿越冷冷的、硬硬的钢化玻璃。随后是手臂,肩膀......
“手术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并开始颤抖。接着是椅子,桌子,都引发了共振。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溶入隔窗的夜空。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问我这世界上什么力量最强大,我告诉你——你的答案错了。我并非想对你说教,只是,我比你和你的同类们更能识清这世界的本质,能更透彻地领会生命的真谛,我的答案比所有活人的更有说服力,因为我是一个不是人的人。可是,至于答案究竟是什么,即便告诉你,也是毫无意义的。我希望有一天你能自己揣摩出来,不过,这种希望好象很渺茫。”
我对“手术刀”冷笑。
六、
我身体完全地穿越了玻璃,轻盈地悬浮空中,冉冉飘升,自由成了一种无限。我望着愈来愈纯净的夜空,假如我尚且残留着人类的表情,我应该是愀怆?怨艾?绝望?留恋?向往?不知道。
我看见天际出现了一个美丽温柔的身影。
母亲,我来了……